刘小手的女朋友问刘小手去不去深圳,刘小手说他不去。刘小手也劝女朋友不要去深圳。女朋友说,你以为你的理发店叫深圳理发店,你就真的和深圳沾上了边吗,一辈子窝在这巴掌大的农村有什么出息?我表姐……刘小手说,你少说你表姐,反正我是不让你去深圳的。刘小手的女朋友说,你管不住我,我说了要去深圳,我就一定要去的。刘小手没能留住他的女朋友。他们本来说好了要在元旦结婚的,刘小手说你要走结了婚再走。刘小手的女朋友说,结了婚再出去我就不是打工妹了。那时,刘小手的女朋友最大的梦想是当一名打工妹。其实她是想走得远一些,再远一些。
这一年,我们都在为自己的梦想而努力。而结果,我们的梦想基本上都没有实现。而少年的时光,飞快地在我们身上溜走了。
一晃,到了1991年的冬天。冬天到了,农闲了。我们的心情,也在这个冬天灰暗到了极点。
进关
阿标也想进关。
阿标对我说,王红兵。阿标知道我的真名之后,一直坚持叫我的真名,而不叫我的假名李文艳。阿标说,王红兵,我想进市内去打工。我说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你弄到了边防证?!阿标说他有个老乡在市内,可以帮忙办到边防证。阿标问我想不想办。我说想啊,当然想,我做梦都想要一个边防证呢。阿标说,不过有点贵,一个边防证要八十块。于是我刚刚点燃的热情之火一下子就熄灭了。我进厂后还没有领过工资,哪来的钱办证呢。阿标说,不过你也可以不办,你现在是写字楼的人了,将来有的是机会进关,坐厂里的车进关是不用检查的。我苦笑着说,也许我在写字楼里呆不了多久的,我真的不习惯写字楼的生活。我对阿标说了汪小姐处处为难我的事,阿标想了一会,说,要警告警告她才行。我说算了,我无所谓,大不了再回印花车间当杂工。当杂工还自由,我觉得写字楼里的氛围太压抑。
阿标拍着我的肩膀说,兄弟,你千万别这样想,这样想是有没出息的,遇到困难要往上迎,不要打退堂鼓呀。
阿标的老乡果然帮他弄到了一个边防证,但是阿标说他还要等机会。因为厂里有一条厂规,如果自动辞职,扣押的三个月工资分文不给,如果是厂方炒员工的鱿鱼,押的工资则会全数发给工人。自从有了这一条厂规,厂里其实很少解雇人。他们想炒掉谁了,就会故意把你调去做最不好的工作,故意为难你,直到你受不了这份折磨,主动提出辞工为止。听说这一条厂规,就是当年汪小姐主政珠江织造时定下的。厂里的很多工人都恨死了汪小姐。珠江织造自从定下这一条硬厂规之后,没有哪个员工离厂时能拿全额工资的。汪小姐为老板省下了不少的钱。随着珠江织造规模越来越大,她在管理上明显跟不上了,被林小姐替代是迟早的事,就算没有林小姐,也会有张小姐李小姐接替她的。还有人传说她是老板的第一任**,但现在年老色衰了,因此退居二线。不管什么原因,总之汪小姐自己现在没有了话事权,可她又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于是她的大部分工作就是坚决执行她当初定下的这条英明无比的厂规。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阿标很快就拿出对策来了。厂里还有另外的一条厂规,打架斗殴者一律开除。后来,阿标果然达到他想要的结果而被厂里开除。阿标的开除,却与我有关。我的下铺是一位来自湖北通城的印花技工。这间厂里,印花技工的地位是相对比较高的,一来他们是技术工,但这并不是主要的,厂里的技术工多了,都没有他们这些印花工嚣张。究其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厂里的印花工成了通城帮,厂里所有的印花工,除了主管是广西的外,其他人都来自于湖北通城。他们在厂里横行无阻,谁也不敢惹他们。他们也从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就连林小姐见了他们也要笑脸相对。据说有一次,一个印花技工违反厂规,厂里要炒他的鱿鱼,结果所有的印花工在那一天都提出了辞职。后来还是厂方退了一步,留下了那个技工。林小姐曾经是想过办法的,她陆续招了一些外省的印花工,目的是想取代那些通城的印花工,可是通城的印花工们很快就识破了林小姐的用心,他们故意找茬把那新招来的印花工修理了一通,印花工自己呆不下去,只好辞工走人。林小姐明知道是这些印花工搞的鬼,为了生产,也拿他们没办法。
我的下铺就是通城印花工中的一员,他每天晚上都会带他的女朋友——厂里的另外一位织布女工——到男工宿舍里过夜。他们每天晚上拉上床帘就开始**,而且旁若无人,把并不坚固的铁架床整得吱吱乱叫。我从进厂的第一天开始就受着这样的折磨。从前我只是印花车间的一个小杂工,敢怒而不敢言。后来我进了写字楼,地位不同了,人的脾气也见长,说起话来也觉得有底气多了。要知道,在当时,我从一个小杂工突然进了写字楼,在整个珠江织造可是一个天大的新闻,而林小姐似乎也很乐于拿我当典型来激励其他的员工好好努力。林小姐经常说,你们好好干,李文艳就是你们的榜样。当时的我的确有一些飘飘然了,我想我在写字楼上班,又是厂里的文化干事,是林小姐的红人,我为什么还要像从前当杂工时一样忍气吞声呢。于是我开始敢怒了,也敢言了。在通城印花工和他的女朋友把床板弄得吱吱作响时,我胆大包天地用力拍响了床板,我说兄弟你悠着点,小心闪了腰。印花工的女朋友气冲冲地离开了我们男工宿舍。印花工盯着我看了好几眼,对我说,你小心一点。我说我小心得很。印花工说,那就好。我说你想怎么样?我这样说时,其实心里还是有些害怕的,我亲眼见过那些通城印花工拿着印花刀在车间里追打一个外省印花工,那个外省印花工后来被打得钻进了印花台底下求饶了,他们还拿着印花刀往印花台底下捅。
第二天中午,我吃完了饭回宿舍休息,看见宿舍里坐了好几个印花工。我的心一紧,知道他们来者不善,可是一时却没有什么好的对策,硬着头皮往宿舍里走。一个印花工冲我走了过来,二话没说就是一拳,打在了我的鼻子上,我的鼻子一阵剧烈酸痛,血从鼻孔里蔓延了出来。我转身就往门外面跑,可是门口被两个印花工给堵住了。我的腰上又挨了一拳。屁股上又挨了一脚。
如果不是阿标赶到,我那天肯定惨了。印花工们说,在珠江厂,还没有听说过谁敢惹我们通城人,你他妈活得不耐烦了。就在他们把我围在中间准备一顿死扁时,阿标像个英雄一样出现在了宿舍门口。阿标上去冲一个印花工就是一拳,那个印花工就弯下了腰。阿标冲另外一个通城人就是一脚,正踢在那个通城人的肚子上,那个人也弯下了腰。当他们看清是阿标时,吓得直往后退。阿标在厂里是有一些名气的,据他说,他在少林寺里练过几年武功,是不是少林寺练的大家无从知晓,我也没有去调查过,但他的拳脚功夫确实厉害,这是不争的事实。他一直说他有几个师兄弟在市内给老板当保镖,他说实在混得不行了,他也去关内当保镖。阿标指着那些印花工说,王红兵是我的兄弟,你们敢打他?怕是不想活了!告诉你们,别让我在厂外面碰见你们,碰见一次我打一次。
阿标和通城印花工打架的事,很快弄得全厂沸沸扬扬了。出现了打架事件,厂里是一定要炒人的。厂方不敢炒那些印花工,自然是拿阿标这个杂工开刀了。阿标去写字楼算工资的时候,发现厂里没有给他算拖欠的三个月工资。于是问汪小姐工资是怎么回事。汪小姐冷笑着说,你打架斗殴,没有把你送治安队就算是好的了,你还想要工资。当时谁也没想到阿标突然就发脾气了,他一拳砸在了汪小姐的办公桌上,所有写字楼里的人都听到了一声巨响。阿标说,我只问你,给,还是不给。汪小姐的额头上冒出了汗。汪小姐大约看出了眼前这条大汉是不好惹的,于是给他结算了全部工资。阿标拿着工资,走出写字楼,突然又转了回来,指着汪小姐的鼻子说,王红兵,也就是李文艳,他是我兄弟,你要再敢干为难他,别怪我无情。把老子惹毛了,老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自从阿标当着全写字楼人的面警告了汪小姐之后,汪小姐就没有再那么故意为难我了。我也可以趁中午大家休息的时候,用写字楼的电脑练习五笔打字和一些基础的电脑操作了。林小姐回来之后,对我的工作相当满意,她也得知了我被印花工打的事,于是给我重新调了一个宿舍。我和写字楼里的其他同事们,关系也渐渐处得比较融洽了。我觉得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我很快拿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工资是八百块,和其他普通文员一样。在写字楼的工作人员中算是最少的,但我觉得很满足。八百块,比当杂工要高多了。
阿标离开珠江织造一晃就是半个月了,他一直没有同我联系过,我也不知道他进关没有,是否找到了工作。我想念他,于是以他和我在珠江织造的生活为原形,写下了我的第一篇小说《我是一只小小鸟》,我把这篇小说寄给了著名的打工刊物《大鹏湾》杂志社,没想到,才过了几天,我就接到了编辑打来的电话,说我的这篇小说写得很好,准备发表了。并希望我多写一些稿子,还约我有时间去编辑部坐坐。生活就这样意外为我打开了另一扇门。在多年之后的今天,我已成为了一个凭写作养家糊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