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九七六年,甚至之后的几年,我都非常羡慕知青。你想想,知青知青,就是又有知识有年轻的人,那还得了?当然我那时更羡慕的是知识青年们都穿着漂亮的衣服,男知青插秧还在脖子上围一条雪白的围巾,插了半天围巾还是白的,上面一点泥点子都没有,他们的衣服保护得很好,秧却插得东倒西歪。女知青都编着两条长辫子,她们几乎是很少干什么农活的,她们的主要工作就是演节目。
我的家里住过知青,我母亲总是想方设法做一些好吃的东西给她们吃。我母亲会做很多的小吃:发糕,雪枣,麻糖,金果条,猪耳朵。发糕是将米洗净、泡软,上石磨“呼噜呼噜”磨成奶白色的米浆,放上一点小苏打,几个小时后米浆开始冒泡,冒满了一桶就用筷子顺着桶打一打,将发起来的米浆打下去,一会儿米浆又发了起来,再打下去,这样要打四五次后,就可以上锅蒸了,蒸出来的发糕白白的,软软的,手指一摁一个窝,手一松又弹了起来;蒸发糕总是在半夜。我问母亲为什么总是在半夜蒸发糕哩,母亲笑着说,白天蒸怕别人知道了吃白食呀。后来我明白了,其实那时都很忙,白天要出工,只有晚上蒸。雪枣怎么做的不清楚,那玩意看起来很大,吃在嘴里却没什么东西。雪枣是空心的;麻糖做起来最麻烦,要将糯米煮成粥(那时用的是碎米),加上剁碎了的大麦芽,文火细熬,熬几个小时,粥上有了一层清清的糖水,然后起锅用包袱将粥滤一遍,去掉粥糟,然后上锅用猛火煎煮,又要一两个小时,将一锅清水熬成了黑糊糊的一团糖浆,出出锅,冷却。然后上在一个木棍子上来来回回地拉拉扯扯,黑糊糊的糖浆开始变成米黄,变成雪白;这样说起来好像很简单,做起来这几道工序得一天的时间还要两头摸黑。金果条做起来比较简单,但我不会做;猪耳朵是一种面食,油炸的,形状如猪耳朵。这些活都很累人,何况那时粮食又紧张,但我母亲总是会挤出时间抠出粮食,做那么一点点,就让我去喊那些知识青年们吃。母亲总说“这些孩子们可怜,大老远跑到我们乡下来,她们几时吃过这样的苦呀。”知青都说我母亲是个好人,都说一辈子也忘不了烟村有个好大娘。有一个知青就认了我母亲做干娘。那时知青也都还喜欢我,他们说我将来是一个人物。说我大耳朵,往前罩,不骑马,就座轿。他们和她们会给我讲故事,讲城里的高楼,汽车。知青干活都不行,她们怕蚂蟥,一条蚂蟥可以把她们吓哭。我不怕,我五岁就不怕蚂蟥了。六岁时我成了蚂蟥杀手,我将蚂蟥抓回来,用一根小木签将它们翻过来在太阳下曝晒,一会儿就晒成了蚂蟥干,我对于屠杀蚂蟥的勾当百干不厌,因为我没有什么好玩的东西,我就更加羡慕知青,他们总是会玩出很多花样。
但是我却并不喜欢知青。我见过一个男知青光屁股趴在我隔壁的小兰姐姐的身上,这是我那次出走时看到的,也是我不喜欢知青的原因,关于这一点我马上就会说到。那一件事也是我在一九七六年看到的。
我该说说一九七六年,也就是我六岁那年,我离家出走的那个晚上所看到的第一件让我当时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事了。那件事与小兰姐姐和向叔叔有关。向叔叔是个知青,长得白白净净,会吹口琴。向叔叔爱在黄昏时坐在湖边吹口琴,向叔叔坐在湖边吹“狼呀黄狼子精”,后来我知道了,不是“狼呀黄狼子精”,是“郎呀患难之情”。我有时也爱大声唱“狼呀黄狼子精”可是当时并没有人纠正我的错误唱词。向叔叔一吹口琴,小兰姐姐就座不住了。小兰姐姐是我们烟村最漂亮的女孩,她是我们小学的音乐老师,她有一双像湖水一样明亮的眼睛,她的辫子又黑又长,一对长辫子梳成了麻花状,直垂到屁股上。小兰姐姐很讲究,据说她的口袋里总是有一方洁白的手帕,她到别人家里去,坐椅子之前,一定会拿出手帕把椅子拂干净。我知道,村里很多男人都喜欢小兰姐姐。我也喜欢。我那时就常想,我要是快点长大就好了,我就可以娶小兰姐姐做堂客了,小兰姐姐做了我堂客,我就可以天天和她在一起了。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个向叔叔,他总是用他的口琴来勾引小兰姐姐,他在湖边吹口琴,小兰姐姐就慌慌张张了,就神不守舍了。我听见一些堂客们说,小兰这丫头,夹不住了。什么是夹不住了呢?我问说那话的女人,那女人说,你他妈的**儿还没有收黄哩,问这些干吗。又扯远了,一九七六年,对于我来说,记忆最深的就是那一次出走,我现在就要说到那次出走时我所看到的事件之一了。
那天的天气很好,五月的夜晚,有一点点料峭的春寒。月亮光光地悬在天空。我握着那把准备将来杀死我父亲的小刀,不停地用力地挥刀砍着**边的苇子。“苦哇苦哇苦哇”,苦娃子没命地叫,叫得我心烦意乱。“咕咕,咕姑”,青桩在鬼一样地汪。我已经开始害怕了,但我决定不回家,我要像我的爷爷一样出去闯**,我要让父亲知道我一点也不比他差,不就是九岁就自己糊口了吗,这有什么了不起呢?我就这样在湖边上没头没脑的瞎走,突然一阵奇怪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朵,我很紧张,是真的,这没有什么丢人的。但我更加好奇,因为那声音对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我屏住了呼吸,悄悄地靠近了那声音,我没有猜错,果然是两个人在那里干坏事。
你们已经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你们真的很聪明,但当时我真是没有弄明白他们在干吗。直说了吧,我看见了向叔叔和小兰姐姐抱在了一起,小兰姐姐的身子在月光下白花花的,我还看见了向叔叔在吃小兰姐姐的**,向叔叔吃这一个时,就摸着另一个。一会儿,又换着去吃另一个。向叔叔吃得很带劲,吃得叭叽叭叽响,吃得我直吞唾沫。向叔叔也是光溜溜的。
我一点点地靠近,我的喉咙一阵阵地发干,已没有唾沫可吞了,我看见向叔叔将小兰姐姐压在了身下,屁股在小兰姐姐身上一拱一拱地,两个人都在叫,我感觉身上很热,我的**突然地硬了起来,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当时很害怕,但是我突然地恨起了向叔叔和小兰姐姐,恨他们做这么好玩的事也不叫上我,我悄悄地从地上抠起一团稀泥,对准向叔叔那白晃晃地一拱一拱地屁股扔了过去,这是我的拿手好戏,我打泥战时从来就没有输过,我甚至用一大团稀泥准确地糊掉过一个马蜂窝,一窝马蜂全部被糊在了稀泥中,当然我又挨了父亲的一顿打。我不明白父亲干吗总是和我过不去,可是没办法,我还打不过他,我只有希望学会一身本事把那老东西好好地修理一顿。向叔叔突然发出了一声怪叫,我吓得撒腿就跑,跑了半天见他们并没有追过来。
一九七六年的夏天,向叔叔离开了烟村,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但小兰姐姐的肚子却大了起来,小兰姐姐的父亲将小兰姐姐的头发揪了往墙上撞,小兰姐姐只是哭。秋天,小兰姐姐出嫁了,听说嫁到了很远的南县。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南县是湖南的一个小县,离我们那里有一百多里**远。我再次见到小兰,已是二十年过去了,小兰早已老了,看不出一点当时曾经美丽的影子。我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一脸皱纹的妇女,就是我童年时曾经相思过的小兰姐姐。我觉得,那个女人不是我的小兰姐姐。我的小兰姐姐,活在我一九七六年的记忆里,她永远年轻。
许多当时不明白的事情,现在我都已明白了。我因此特别不喜欢那一首叫《小芳》的歌,那首歌让我不可回避地想起小兰姐姐。也想起那个向叔叔。我后来也知道了,向叔叔在县城安了家,有一年,哪一年我记不清了,总之我上初中了,姐姐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父亲带我去县城,那是我第一次去县城。父亲背着一个蛇皮袋,袋里装着一袋子的糍粑。父亲说带我去见向叔叔。走到县城时,我饿得不行了,我说我要吃面条。父亲说把东西送给向叔叔,向叔叔会留我们在家里吃饭的。当年,向叔叔经常到我们家来吃发糕。他和我们家的关系很好。我们在县城东拐西弯,终于找到了向叔叔的家。父亲把糍粑送给了向叔叔。父亲一脸的谦卑。向叔叔并没有留我们吃饭,只是说你们来就来了,还带什么东西。父亲说,自家打的糍粑,又不值个钱。
后来我知道了,父亲是托向叔叔给姐姐介绍进厂的,向叔叔在一家工厂里当上厂长了。向叔叔说这事他做不了主,厂子是国家的。父亲的脸上长满了失望。从向叔叔的家里出来,父亲带我去吃了一碗肉丝面。吃完面,父亲对我说了一句话,说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上大学,成为城里人。可惜我没有把父亲的话听进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