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鼎之轻重 第六章 如梦(三)
“爹。您喝茶…………”
一向**不羁。哪怕在徐一凡面前也整天斜着肩膀溜达的楚万里楚军门。这个时候儿却规规矩矩的跪在地上。给端坐在堂上的老爷子敬茶。
爷俩长得也就算象。不过徐一凡要是见着了。估计就该不坏好意的想。老爷子一脸刚愎俨然的神色。花白的胡子也用胡梳梳得一丝不苟。怎么就生出了楚万里这个再没有半点正经的活猴儿出来?
堂上就他们爷俩。倒是两侧厢房。站着一帮家伙。神情热切的盯着看。这帮家伙看起来有老有少。顶大的不过四十。小的不过也才十五六的光景。穿着打扮看起来也是有穷有富。每个人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口。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里面的景象。
老爷子哼了一声。接过茶杯来。意思意思抿了一口。接着重重放下:“就算你是提督军门了。回了家。还得给老子跪着!你自己想想。这个家里缺你半点儿了?整份儿家业。以后不都还是你的!给你请当年当过翰林的老先生教你时文讲章考功名。你放火烧书房。好。送你去南洋公学读洋鬼子的书。将来就算和洋鬼子做生意能用到。可是你闹什么事儿。被学监开革!要不就回家学生意吧。你倒是好。一声不吭去北洋当了学兵!我这么老了。你说你算孝顺还是算忤逆?”老头子气得白须飘扬。一声比一声重的拍着桌子:“北洋投了营头倒也罢了。安心巴结差使。安个家。也未必不是一个前程。可是又去南洋朝鲜刀头舔血去!咱们楚家用不着你这样拿命去巴结功名。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要我老头子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绝后?就算东洋小鼻子犯我大清该死。有徐大帅这么一个大清武穆。不缺你跟着上杀场!就算马上要亡国了。独子还不当兵吃饷呢!我去了几封信劝阻。你说说。你回过一封没有?告到上海道去。别管你是不是提督军门。大清以孝治天下。我动家法打死你。也算是天理人情!我这个家。就不值得你回来守着?辛辛苦苦一辈子。还不是为的你!”
楚万里跪在底下低头挤眉弄眼。半晌才叹口气儿:“爹。谁让您娶个二十不到的小妈?留在家里就得管她叫娘。儿子实在开不了口。干脆到外面野去。这次回来。您没再给儿子添几个小姨娘吧?”
这句话一出。挤在周围地人中不老成的就忍不住笑出了声儿。老头子脸上气得红一阵白一阵。拍桌大喊:“孽障。住
楚万里板着脸跪得老老实实。再规矩也没有。这么一搅。老爷子就算骂不下去了。端起茶杯盖盖老脸。最后才放下叹口气:“…………总算你是活着回来了!楚家列祖列宗保佑。还巴结了一份不小的功名!以前你自己由着性子野。将来该怎么。只要我不死。就是你爹说了算!”
楚万里悄悄抬头:“爹。您又有什么打算?”
老爷子板着脸喝了一声:“起来吧!就算跪着。也没有半点纯孝地心思。我四明楚家忠孝传家。怎么生出了你这么个不争气地东西!”
楚万里也是一叫就起。装模作样的拍着膝盖上面的灰土:“……唉。在朝鲜受了寒。家里地地又凉。这膝盖就是又酸又胀。爹。罚儿子跪不要紧。好歹给个垫子什么的吧……您是龙马精神。走路拐杖都不用。以后背后跟着一个一瘸一拐的儿子。四明楚家的脸还要不要了?”
老爷子实在拿这个孽子没法子。摇了一阵头。再投过来地目光就有点慈祥了:“……也亏你从朝鲜挣扎出来了……战事最紧的时候儿。上海沪军营头也在海口放水雷。水花溅得比山还高。声响震得人站不住脚!记得你小时候儿也怕打雷。一到雷雨天气就到你娘那儿……”
老爷子的失态转眼就收了起来。楚万里也不动声色地悄悄转过了头。爷俩再没心情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尴尬地气氛不过短短一瞬。再转过头来的时候儿。老爷子又是一脸气度俨然。朝周围地招手道:“都过来吧!也不是外人!”嗡的一声。在两侧厢房阁子里面早等得焦急地人们一下就涌了过来。朝楚万里作揖的作揖。打躬的打躬。岁数小一点的干脆趴了下来行全礼。各种各样的称呼一叠连声儿的扑向有点给吓愣着了的楚万里。
“表弟。我是你四表哥啊!当初小的时候儿。我还陪你一块儿抓过棺材头蛐蛐儿!我现在在楚家粮栈里面当大伙计!祖一辈儿到我这一辈儿。得您这房照应已经几十个年头了!”
“楚大人。我是故太太的表嫂的嫡亲侄子!大人十岁那年。小的跟着家里人来给故太太拜过年的。见过大人一面。大人可还记得?”
“世兄!我是高明辉啊!高明辉!您忘了小时候您尽打我来着?咱们是总角之交的交情!我爹现在还在给老太爷当掌柜呢。您再想想?再想想?”
饶是楚万里在日军连天炮火当中还能睡懒觉。这么多人满脸堆笑的冲他拉关系行礼。还是有点招架不住。更加上有的人只怕有嗜好。嘴里那最便宜的辽土福寿膏的味道。能冲人一个跟头!
“爹。您这是又闹哪一出?”
楚万里在那里手忙脚乱的招架。老爷子却在低头喝茶。楚万里苦笑着问他。老爷子一瞪眼:“闹哪一出?发达了就不照应亲戚。我们楚家从来没有这么凉薄!你爷爷当初在上海。不过守着一个小米铺。还是拉扯着十几个亲戚一块儿吃饭。不管干稀。大家全都一样。现在你是提督军门了。眼睛就长到额角上面了?”
吼了楚万里一句。老爷子又放缓了声音:“……爹是再不会害你的。你也算少年早达。朝廷封典下来之后。我去查过。除了开国的时候。国朝二十五岁位至提督军门的。也就是你和那位李大人了……不是祖宗几代积德。能有你今日?功名上去了。场面也就大了。两江那么多营头。也就是你小子和李大人分领。身边没有几个体己人。就不怕底下人联手欺哄你?钱和权。还是拿在自己人手里安心!他们都是亲戚。也都是你提拔起来的。再不会和你生分。有人帮衬。你这官才能当得安生!这几十个子侄。都算是有出息地。你就放心用吧!”
看着周围一张张热衷到了极处。满脸媚笑的脸。估计现在让他们喊自己爹。底下都是一叠连声儿的了。楚万里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儿。
自己在这个家出生长大。为什么从来都是格格不入?就算这个世道。自己也觉得郁闷得难以呼吸。李云纵用冷厉来隔绝他看不惯地一切。自己就佯狂遁世。直到遇见了徐一凡……
老爷子还在坐在哪里絮叨。只是声音在自己耳边却越来越远:“……二十五了。也还不成家。这次既然回来。就把大事办了。配得上我们楚家的。倒也不好找就是了……
倾出了上万男儿颈中热血。以徐大帅天纵之才。也不过才将朝鲜改变了一小部分。回到自己家国。却还是这几百年不变的一切!许多人会觉得闷。但是又能有几个和他们一样。能不在这一片沉闷混沌当中和光同尘下去。能在一场家国战事当中痛痛快快儿地呼吸拼杀?尝到了这种滋味。就算能回去也回不去了…………将这潭死水搅出万丈波澜出来。打破这铁屋子。是一种近乎逆天的事业。可是不做这个。又能做什么呢?难道沉入水底。直至再也不能呼吸?
“爹…………儿子要带着他们去两江。只怕第一个被赶回来的。就是儿子啦……您也不想儿子这个江南提督。当不了两天就灰溜溜的回家吧?”
楚万里淡淡地对着老头子说道。听到这句话。老爷子却双眉一挺:“糊涂混蛋话!当官的谁不是这样?徐大帅就没有自己的私人要照应?就容不得自己手下照应几个人?那他当官是为地什么?荒谬绝伦!我告诉你一句话。楚家还是我在当家!”
楚万里苦笑:“徐大人做地什么梦。要的是什么。儿子也在一边仔细地看着呢……至少现在。还对儿子的胃口。爹。放儿子去吧。我不想给闷死…………就当看在故去地娘的份上…………”
他静静的跪下来。给老爷子磕了三个头。周围的人都给楚万里脸上的神色和旁若无人得举止有点镇住了。鸦雀无声。这个时候楚万里的脸上。虽然还带着万年不变的讥诮笑容。可在后面。有一种至为深沉的东西。他们不懂。可是感觉得出来。
磕完了头。楚万里一笑起身。不顾目瞪口呆坐在那里的老爷子。慢慢转身就走。到了门口却回头过来笑道:“爹。儿子从来没想过要当多大的官儿。等事情办完了。或者到了最后。发现儿子追随的这场梦也不过如此的时候。就回来给您养老送终。您叫我干嘛我就干嘛。到时候儿。儿子还帮您物色小姨娘呢。怎么样?”
老爷子这时似乎才从震惊当中惊醒过来。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颤巍巍的站起来似乎伸手想拉住自己唯一的儿子。到了最后。却只是在牙缝里面挤出了骂声:“给我滚蛋!你老子死的时候。最好你也不要回来给我抱盆打幡!我怎么生出这么个东西!孽障啊孽障!”
骂完就一甩袖子。转头就进内房。父子两人背道而去。只丢下一屋子还保持行礼姿势的人面面相觑:“…………这……这是怎么一出?”“我们固然是一个破家背族。一个是家国破碎……两个满清叛逆在这里细数身世。而徐大人却在门外静听。焉知徐大人是不是对这煌煌大清天下也别有怀抱?”
徐一凡的声音突然响起。屋子里面两人却是半点不动声色。以章渝之能。岂能发现不了徐一凡在外面悄悄的听壁角。两人一来一往细数从前。也就是将自己意图合盘托出。徐一凡是聪明人。也是他们认定对这天下别有用心的人。他的所作所为就是明证。对待聪明人。特别是他们又是有所求地一方。就绝不能搞什么弯弯绕。只有直来直去。拿出诚意。给出条件。看徐一凡到底如何。才能接纳他们的力量。
徐一凡在外面哈哈一笑。大步的走了进来。他一身便装。真有个飘飘洒洒地样子。再没有半点被李璇欺负地衰样。一进书房。就先扫了章渝一眼。还用劲哼了一声:“章大管事。瞒得我好苦。再没有想到。你是北地香教的护法尊者!亏我还把你用在自己的家宅之地!”
章渝表情不变。只是恭谨地行礼:“大人的本事。怎么能不知道小的并不只是一个小管家忠仆?只不过大人有容人之量罢了。我们香教再怎么样。在大人眼中。也不过是一群乌合罢了。大人又怎么会忌惮区区一个畸零人章渝呢?”
徐一凡绷着脸还在瞪他。最后一笑。摆摆手:“吓不倒你。算了。你小子。当管家。的确委屈了点儿。”
接着他又看向韩老掌柜。笑道:“老爷子。我只是猜你在江湖上有点势力。为地也不过是生意往来平安。也许还有点野心。想把大盛魁的生意从口外一直扩到口内。所以才要扶植一个在官场上有点地位的人来着…………当时我就纳闷儿。以大盛魁地财力。结交军机大臣也不难啊。怎么对我徐一凡下了那么大本钱?我一路闯过来。不过也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面。有今天没明天地。你老爷子一下本当初就是借出二百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拿到您地银子我心里就咯噔一下。就觉得您老掌柜不简单来着。今儿才算破了这个闷葫芦。原来您老掌柜是洪杨之乱。那个地上天国的大将。忠王李秀成地手下!三十年仇恨下来。只怕已经郁结得无法化解了吧?”
韩老爷子淡淡一笑:“仇恨到底是深还是浅。大人没经历过。只怕体会不到。”
徐一凡撇撇嘴:“这也是求人的态度?”
他一掀前襟。大马金刀的和韩中平对坐。章渝仍然恭谨的侍立在两人身边。徐一凡看看两人。笑道:“老爷子。只能说你当初这一注下得不坏!可是再怎么说。现在我也是大清的两江总督。一等威远伯…………才出炉的。新鲜热辣!你们一个乡间结社的护法。一个不过在口外有点势力的商人。纵然要还二位当初扶植之情。还有几次章大护法的护卫之恩。也犯不着我上两位的船吧?你们又能给我什么?生意往来。大家至少要地位平等才是。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韩老爷子定定的看着徐一凡。半晌之后才是一笑:“徐大人风采不减哪。当初孤身一人。就敢和马上麒麟讲价钱。老头子从一开始就没看错人。这个时候。的确是只有我们来求大人。老头子也只敢问徐大人一句话。到了徐大人今日地位。已经是人臣顶峰。而您的一切。也不是朝廷赏下来的。到了现在…………徐大人。鼎之轻重。似可问焉?”
这八个字韩老头子平平淡淡的说出。而徐一凡就不动声色的听着。只有身边章渝悠长平稳的呼吸。不知不觉的变得浊重。
半晌之后。徐一凡一笑:“鼎重得很呢!要称这些铁砣子。非得要个大秤盘不可。还得加上许多秤砣。你们的秤砣。又有什么分量?”
这个时候儿变色而起。做忠臣义士状。无谓得很。自己一路行来。眼前这两个家伙一个在身边。一个是扶植他起家的老狐狸。毛都白了。清楚得很。再装样子。浪费时间。
韩老头子也笑。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气力。他示意一下章渝。章渝低声道:“回大帅的话。香教在直隶。山东。河南经营已经垂数十年。嘉庆年间。香教前辈在川楚起事被打散后。当时教尊苟文润归天前。就定下余部到鞑子腹心之地发展的大计。几十年下来。香教在北地已经是根深蒂固!腹心子弟。一呼有万人应者……现下北地可以说村村练拳。庄庄有坛!大帅在两江之地养精蓄锐。对北地稍有鞭长莫及之感。将来一旦有事。香教几十万子弟将在北地呼应大帅兵锋!北京城门。香教保为大帅天兵打开!”
这番话文绉绉的。章渝也不知道私底下练过多少次了。一字字沉声说完。抬头目光炯炯的看着徐一凡。
徐一凡挠挠脑袋。说实在地。他对清末秘密会社了解得马马虎虎。但是香教在北地有这个实力他相信。后世教科书说义和团起事是广大群众自发的爱国主义运动。他总觉得有点二乎。庚子年间一旦起坛。整个直隶山东河南几乎全部变色。这种经营没有几十年的浸润。绝对不可能到这种地步。只不过后来向着什么方向发展。当初布局地人却完全没有料到罢了。“听着倒是提气儿得很…………老爷子。您又准备拿什么家当出来?”
韩老掌柜苦涩地一笑:“老头子现在还能有什么?也只剩下钱了…………大盛魁几十年经营。富可敌国有点夸张。老头子破家拿出两三千万倒也不奇怪。大人用钱向来豪阔得很。就当留给大帅赏人了…………老头子无亲无故的。钱也带不进棺材。不给大帅。还能给谁?”
等两人说完。徐一凡轻轻的摸着下巴:“……嗯。几十万地北地内应。两三千万的家当。真是不轻的分量…………拿出这些东西来。你们要换什么?”
话说到如此。章渝已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香教上下。就求大帅赏一个开国从龙的身份!”
徐一凡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转头笑问韩中平:“老爷子。您呢?”
韩中平只是沉默。到了最后。连嘴唇都颤抖了起来。他的声音。不再是老爷子当初从容悠闲的语调。而是三十一年前那个血夜。那个还是壮年地天国大将对天发出地凄厉声音:“胡酋虏种。荼毒天下已经二百余年。当初百万天兵杀妖。十四年苦战。却化成大江两岸的数百万冤魂。如不能将他们尽诛。如何对得起那日日缠绕在梦中地冤魂?老头子为这个苟活。就是想看到北京城的满人。就如三十一年前地天国将士们!大人。老头子拜求!”
扑通一声。韩老爷子以不符合他岁数的敏捷。跳起来重重跪了下去。白发苍苍的脑袋重重的碰在地上。先是一声。接着就是无数声。从他喉咙里面发出来的。就是压抑了三十一年的哭声!
“…………这。就是你们的梦?”
徐一凡端坐在椅子上面。看着跪下的这两个人。神色却平静到了极处。
他咂咂嘴。似乎还在回味着两人刚才的话。两人如此直舒胸臆。这么直白的投靠。他一点也不奇怪。就因为他现在承受得起。他到了如此地位。全天下都在看着他今后的一举一动。虽然根基还嫌浅薄。但是他的确有了足够摇动天下的声望和力量。有野心的。想报仇的。在大清现有体制当中是个loser的………凡是有更进一步心思的。自然会朝他这里汇聚。当年忠心如曾国藩。他幕下这些野心之士还来往得跟赶集似的。
可是有的力量能借。有的力量不能借。
“可惜啊…………你们的梦。和我的梦不一样…………说了你们也不明白。还不如不说。你们瞧着就行。”
“大人?”章渝和韩中平一起抬头。徐一凡的神色却恬静得跟才睡醒似的。他摇摇手:“老爷子。二百万两我还你。章大护法。咱们主仆就算一拍两散。你们香教偷偷塞到我禁卫军里面的人也请你带走。我贴本来给遣散费……别瞧我。到了我这一步你们就明白了。真的想问鼎之轻重。靠的还是大势和阳谋!靠的是让天下人看到真正不一样的东西。而不是过去三千年那样的王朝更替…………两位。时代不一样了!”
他说完。站起来掸掸衣襟。掉头就走。只留下两个人呆呆的跪在那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章渝才喃喃的问:“老爷子。这…………”
韩中平却只是朝着徐一凡离开的方向出神。转过头来的时候。眼神已经是说不出来的阴鹫。老年人总是有一份偏执。更不用说这偏执纠结了这么多年。没有一日或忘!长久以来的梦想被打碎。这种偏执将化成什么。只怕这个时候的徐一凡都没有想到。
“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可以借重!天下已经开始变了。可以搅动满人江山的。不止徐一凡一人而已!”
这个时候的徐一凡。在出了书房转了个弯。抱着柱子就拿脑袋撞:“三千万两。三千万两!拿不到。拿不到!还要还二百万两出去!”
哭。这个过渡转折铺垫的情节。三章写不完。只好改标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