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的乔巡”。
这听上去有些令人迷茫。如何区分何为真实,何为虚假呢?
答案在乔巡以诅咒阴霾完全覆盖了自己意识的那一刻就明了了。在有限之中无休止地循环的乔巡,是虚假的乔巡。惟有能够发现这一点,并不受限于此的乔巡,才是真实的乔巡。
此刻,空洞之中的乔巡便是“真实的乔巡”。
通过欲望化身,他能够感受到在有限之中循环的自己。而欲望化身,正是虚假的乔巡意识深处那尊伟大的存在。换句话说,那尊伟大的存在,就像是真实的他,放置在虚假的他身上,用来观察有限的“监视器”。
把虚假与真实的关系弄清楚后,乔巡也就明白了为何自己是有限的黄昏。
因为,他知道,当他找到了真实的自己时,一定会终结这样的有限。
空洞之中,
真实的乔巡久违地唤醒一直拥有着却从没使用过的世界沙盘。二十四道世界之根,如今有二十三道正在闪烁着,好似迫不及待要完成它们的使命。
“昼”——太阳;“夜”——月亮;“宇宙”——星辰;“生命之地”——地球(缺失);“生命”——大树;“国家”——城墙;“运动”——车轮;“静止”——山;“思想”——人;“数量”——0;“竞争”——火枪;“食物”——盘子;“知识”——书;“交易”——贝壳;“信仰”——十字架;“生存”——楼房;“收集”——箱子;“天气”——云;“进步”——火焰;“统治”——王座;“农业”——镰刀;“工业”——锤子;“规则”——律典;“神”——光
唯有“生命之地”的“地球”还缺失着。
“地球”就是南雫瞳,就是蓝珺。
但,她现在在哪里呢?
自从为了帮助仙后座跟宿命对抗受伤后,就再也没见到过她了。如果她还存在于之前的有限中的话,那么以她的个人能力,除了进入地球,或者进入仙界那座逃逸的人间,不然的话,一定会被熔炉回收。
乔巡倒是想去找她,但是现在的他,只能处在这片空洞之中。唯有在这里,他才是真实的他,一旦离开这里,进入有限,那么他立马就会变成在有限之中不断循环的“虚假的乔巡”,受欲望母神或生命母神的支配。
有限世界是母神的主场,几乎不可能在其中逃避其支配与启示。而一旦受到其启示的影响,就会跌入无休止的循环,除非等到某一个“虚假的乔巡”再一次明悟,重新回归真实。
那就没有办法去寻找蓝珺了吗?
乔巡在空洞之中思考着这个问题。
首先,要找到是“生命之地”的蓝珺,需要回到那个特定的有限,也就是“塔”充当礼王厅揭幕人的那个有限……其次,要有一个人专门去寻找蓝珺,然后,这个寻找蓝珺的人还能跟真实的自己建立起联系。
这个人……
乔巡的脑海中浮现起余小书的身影。的确,她认知十分完善,能力达到了极点,并且还能感受到真实的他。
能够感受到真实的自己,是乔巡可以确定的,因为之前受她帮助,在终点里调养的时候,自己试图与意识深处的欲望化身相融时,她对自己的存在性有明确的感受。
毫无疑问,余小书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但又到哪里去找余小书呢?
毕竟,余小书进入虚假的无限后,在任何一个有限之中就完全找不到她的踪迹了。
需要有一个能够跟她建立起联系的媒介。这个媒介,必须同时存在于有限与无限之中。
思考到这里,答案就已经很明显了。
这个媒介就是辛渔。
在进入礼王厅,塑造无限之前,余小书找到了辛渔,并将她带在了身边。
那时候,乔巡并不是很明白余小书的目的,只是本能地相信她一定有自己的考虑。现在看来……她的这一手棋,简直是妙手中的妙手啊。
乔巡不得不赞叹余小书的敏锐性。她总是能在关键的时候,提供恰到好处的解局方式。
虽然很想知道余小书为什么要把辛渔带进礼王厅,但这个问题,只能当面问她估计才能有答案了。
把问题逐一拆解,并都找到了解决办法后,乔巡没有片刻的犹豫,立马通过自己的欲望化身,与任何一个有限中“虚假的自己”建立起联系。
指引“虚假的自己”与辛渔相遇。
他知道辛渔喜欢冒险,对负有“神秘色彩”的人感兴趣。于是有意无意地通过欲望化身,让“虚假的自己”散发出一股神秘的魅力,刺激辛渔的冒险本能,与其建立起基本的关系。
在这个过程中,乔巡逐渐明白了余小书选中辛渔的原因。
因为,辛渔好似也是个十分特别的人。
她很普通。是的,普通到不沾染任何关乎世界进程的特性。
也就是说,这个世界上,有她跟没她都一样。
这并非是一种贬低。因为想要在有限世界里找一个完全无法干扰世界进程的人,很难。因为有限世界的缺陷本身就是“万事万物相互关联”。
简单地说,辛渔就相当于玩游戏,被困在地型里并且无法对游戏进程造成任何影响的玩家。
这样的她,简直是完美的媒介。
当“虚假的乔巡”与辛渔之间的关系,达到了两人之间会本能地相信对方时。处在空洞里,主导这一切的“真实的乔巡”第一时间通过这份关系,以辛渔为媒介,发出了一条意志讯息。
乔巡相信,自己的这条意志讯息,终将进入无限之中,去到余小书的身边。
不过,这需要多久,就不是他能够去预计的了。
接下来,就是等待。
这个等待,也许是一刻,也许是无法想象跨度的浩瀚时间。
为了确保能够第一时间感知到余小书的存在,乔巡没有选择静默自己的思考。这也就意味着,他能够感受到时间的流逝。时间是一种观察变化的尺度,他在思考着,那么他的时间,就在流逝着。
这意味着,他将在这个等待的过程里,孤独地感受时间。
会是多久,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必须要等待。
……
无限。
追寻着的人,会觉得这是个非常美好的词。因为,这对他们而言,意味着真正的自由。
可是,真正处在其中的人,会发现,这种自由的代价,是沉重的。
余小书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做什么。她只能静静地悬立在深空中,遥望着什么都没有,唯剩“无边无际”的无限。
“无限啊……”
她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样的世界,存在多久。
自诞生起,到现在的亿万斯年的岁月,让她早已习惯了一个人静静地待着。即便思想在这种毫无意义的时间里,逐渐腐朽与崩坏,她也能保持着独属于她的自我始终不变。
不管过去多久,她都记得自己是谁。
但她无法保证,时间过去太久,自己还能否记得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他人。
她默默地向前。
前方有什么,她不知道。但如果给自己一个方向,那也许能让自己不那么快在这种无意义的世界中崩溃吧。
“无限啊……无意义的无限,还是无限吗?”
这个问题,她已经思考不出来了。
在这个世界里,任何一个问题都没有固定答案。因为,任何一个问题,都可以用无限多的法则,得出无限多的答案。
余小书,没有属于自己的法则。
她唯有期待,能否在某个瞬间,与奥尔科特他们相遇……她想,那时候,一定会是自己在无限之中最幸福的时刻。
她多少已经明白,对于一个来自有限的生命而言,无限是真正的残酷悲剧。
终于,有一天,她彻底不想再继续前进了。
于是,她静默了自己的意识,不再去思考,不再去感受时间的流逝。对她而言,流逝的每一秒,都是一种难言的折磨。因为,每一秒钟她都在做着无意义的事情。
没有谁惧怕时间漫长,只是惧怕,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做不成任何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将自己冰封在无垠的深空中,这一刻,余小书想,索性就这样吧。
包裹着她身躯的坚冰,犹如一颗不知去向的流星,以毫无规律的轨道,在深空中滑行。
直到,她与一道光相遇。
这道光破开坚冰,将她包裹。
温暖。
好像有一双温暖的手,在轻轻抚弄脸庞。
这双手,散发着令人心安的气息。这种气息……
“我是不是在哪里感受过?”
在这样一道念头迸发之际,静默的余小书猛然清醒过来。她开始思考,开始感受时间的流失,开始感受变化。
那股气息,冲进她的心弦,拨弄她的心弦,在这深空中,猛地绽放出绝美的华尔兹。
她颤抖着,想要喊出那个名字。
但是,不论她怎么去发声,都找不到那个名字的音节。
可是,拨弄心弦的气息,明明那么熟悉,明明是想要告诉自己什么,为何自己偏偏就想不起那个名字来?
明明知道对自己很重要,但无论如何就是想不起。
这种感受,很难受。难受到令人窒息。
快想起来,余小书……你快想起来啊!
她不停地催促自己。
但好像人就是越被催着走,越是走不动。
她捂住自己的脸,逼迫自己去想。
快去想,快去想起来啊!
但……
就是想不起来。
“呜呜……”
她自责地哭了起来,好像犯了什么无法被原谅的错误。
可,不知为何,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在为她拭去眼泪,在轻抚她的额头,在告诉她,不要害怕,不要自责,你从来没做错什么。
她伸出手,试图去抓住那双无形的手。
她摸索着,试探着。
终于,在某个瞬间,与那双无形的手,彼此相握。
温暖,最柔和的温暖。
这一刻的余小书,是幸福的。因为,她终于在这漫漫无际的无限中,做成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这件事就是:
她想起了那个名字,“乔巡”。
那个本应该坐在第九张王座上的王,“乔巡”。
关于乔巡的一切,都如同雨后的新芽,无法抑制地涌现。
除此之外,她还感受到了乔巡传达给她的意志讯息。
透过这道讯息,她知道了乔巡为什么要让自己跌出无限,又在跌出无限后,做了些什么。
在意志讯息中,乔巡问她:
“还记得你当初对我说过的话吗?你说,你是最极致的概念,我是最极致的具体。如果我们相融,会发生什么呢?”
余小书当然记得。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她才被乔巡吸引,共同经历了一些恩恩怨怨。
尽管曾经她有用这个问题的答案,去调戏过乔巡,但事实上,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从来都不知道。她那时候也想过,乔巡要是打破砂锅问到底,自己该怎么回应。
装傻。是的,她那时候就是想过用装傻的方式去回应的。
但还好,乔巡似乎有些畏惧这个问题的答案,从来没有问起过。
这一刻,乔巡问出了这个问题。
该如何回答呢?
余小书知道,绝对不能装傻。
她深吸一口气,说:
“我们彼此相融吧。”
于是乎,她丢掉了自己具象化的身体,展露出完全的概念。无形但绚丽的概念之光,挤压着无限的深空。她毫无顾忌,毫无惧怕地从这人人都曾幻想过的无限世界跌落。
从此,无限之中不再有她。
而那片空洞之中,有了她。循着意志讯息,她找到了乔巡。
此刻的她,只是一道概念,一道有限世界的概念。曾经的她,是某个有限之中的第二个有限世界。
只是,她所见到的乔巡,是一具毫无生机,缺失存在性的尸体。唯有独属于他的那份“真实感”,能够让她确定,乔巡还活着,只不过,以她无法理解的方式活着。
余小书没有多想什么,将自己全部的概念,完全融入乔巡的尸体。
“就让我,来成为你的存在性吧。”
彼此相融的过程中,她说:
“我其实也不知道极致的概念与极致的具体相融,会是什么。现在看来,好像不会发生什么。不过,倘若能够以存在性,伴随着你,这大概也能说明,我们是真的相融了。以后的话,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乔巡轻声说:
“这么说来,你可真是个骗子呢。我一直以为,我们相融的话,真的会发生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抱歉,骗了你。那大概只是一种特别的表达。”
“什么表达?”
“不知道,自己去想吧。”
乔巡略微想了想,然后问:
“你为什么会选中辛渔?”
“因为我担心,一旦进入了无限,就再也无法回到有限了,也因为我知道,你一定才是真正的主角……果然,谢幕表演,不该塔来完成,该你。”
“这么信任我吗?”
余小书笑道:
“除了信任你,我也为你做不了什么了。”
“谢谢。”
“我收下了!”
乔巡沉默了一会儿,问:
“我还想着让你去之前的有限寻找蓝珺。”
余小书微微一笑,
“自己的小女友,自己去找啊。”
“我可没这样说过。”
“那你还真是过分。总不会又是在惦记着其他姑娘吧。”
“没有。”乔巡低声说。
余小书的声音愈发小了,
“不用担心吕仙仪。她终于摆脱你了……果然,只有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最好的。”
“别乱说。”
“乔巡,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问吧。”
“你……在这里等了我多久?”余小书补充,“在无限中,我一度绝望过,惧怕时间的折磨,于是选择了静默。我想知道,过去了多久?”
乔巡轻声回答:
“一万九千五百七十四亿三千二百四十一万七千九百五十五年。”
“1957432417955……这是我这一生听过最好的数字……”
余小书说完最后一句话,彻底消没了自己的意志,成为了乔巡的存在性。
乔巡依靠着她而存在,她依靠着乔巡永恒。
这是一万亿年的孤独等待,所实现的最终永恒。
乔巡,在空洞之中复苏,这一刻,谁也无法再磨灭他的痕迹。
因为他,真实地存在着。
(全书完)
尾声:永恒之美
也许,地球世界的惟一使命就是,当有限不复存在时,那地球就是有限。
这是乔巡重新回到最初的有限时,望见这里的变化,第一时间所想到的。
是的,即便塔通过起源熔炉与终点,将有限的一切都分解了,也仍旧会有新的世界,在无序的混沌中蓬勃生长。
原来相较于其他有限世界,十分孱弱与狭小的地球,如今已经膨胀到堪比当初的整个有限了。
乔巡站在世界的中心点,感受着如今地球世界的膨胀尺度……
他的脑海中得到了一个数字。
从虚假的无限被塑造那一刻开始,至今,地球世界的标准时间尺度,跨过了足足三百多亿年。如今的地球世界,早已不复当初。它更像是一个新的有限,继续承担着来自母神的启示。
是的,这里的地球世界,也仍旧受着母神的启示。只是,这里不再有一个名为“乔巡”的恶魔或者生命。
因为,当乔巡真实地存在后,就再也不受母神的启示了。他是完整的,且独立的他。
但,原本属于“虚假的乔巡”的使命,并不会因为“虚假的乔巡”不存在,就被终结。使命终究是来自母神的使命,不过是选中另外一个被启示者,继续履行着保全“生命与欲望相互平衡”的使命。
这个世界,是乔巡所熟悉的世界,但并不是他喜欢的世界。因为,它像是母神的玩具,可以被任意支配与改变。
也许可以说,杀死母神,那么一切就结束了。
但,很遗憾,母神并不是某个特定的存在,而是有限的枷锁。这是无法去改变的,只要存在于有限之中,就会受到这道枷锁的压迫。母神,是比宿命所认定的缺陷更加令人绝望的法则。
乔巡踏足在这片早已经过了无法计数的改变历程的世界中。
原本的那颗蓝色星球——地球。如今,早已在世界的演变历程中,消失不见。也许是寿命走向了完结,也许是意外导致了它的崩毁。
也许可以说,对于如今的生命而言,这是一个伟大的星际时代。因为,整个世界中,到处都分布着生命。而这些生命的源头,都指向曾经那颗渺小的地球。
这些生命之间,一样有争端,一样为了生存可以不计一切代价,一样秉持着要征服星辰大海的宏伟志愿,一样想要探究世界的本质。
乔巡如同世界之外的观测者,世界之内的一切如同他眼中的沙盘。
他想,也许在这一刻,自己才真正明白了什么是有限:
所谓有限,就是你可以被观测,不论用什么样的方式。
那与之相反,真正的无限,应该是一个无法通过任何方式去观测的世界。也就是说,无法凌驾于无限之上,像观摩沙盘那样去观摩无限。
很遗憾的是,观测之中,并没有蓝珺的身影。
她,到底去哪儿了?
即便身为蓝珺,她的寿命完结了,或者因为意外身亡了,那她作为世界之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消失的,更加无法被摧毁才是。
在这个世界中观测不到她,只能说明,她并不在这里。
那她,会去什么地方呢?
真的被当初的起源熔炉所回收了吗?不应该……乔巡很清楚地记得,自己在踏上登临起源之路时,一直到进入礼王厅,都从未感受到蓝珺的气息。她不可能被回收了。如果起源要回收她,那他是一定可以知道,并将她解救出来的。
难道,她在其他世界?
乔巡仔细想了想,她还可能存在于什么地方……
仙界的人间?
他记得,当初仙界在崩溃时,最为安全的人间,是从仙界树大集群空间里逃逸出去了的。
但,那座人间是一个规则等级很低的子世界,甚至连子世界都算不上,只能说是一个依附于仙界树的空间才对。除了融入地球世界,难不成还可以有其他继续存在下去不崩毁的办法吗?
乔巡没在这里多留,直接没入无序的混沌中。
以前,对他而言,混沌是没有任何探索价值的。里面没有物质、能量与信息,也无法传递。完完全全就是毫无价值的抛置处。但现在,真实地存在后,无序的混沌,也能通过一些方式,去找到价值了。
比如说,无序的混沌,不属于有限,也不属于虚假的无限。这是无法被观测的荒漠。在这里做任何事,都无法被观测。当然,一般来说,几乎不会有谁能够在混沌中做些什么。不然的话,群星也不至于那么不顾一切地想要踏上归途了。
但,对于乔巡而言,混沌无非就是没有法则的地方。他做事,并不需要依据什么法则。
他的真实性,无法被任何事物所掩盖。即便是无序的混沌,也无法掩盖他的真实性。
他想,母神控制着有限,而虚假的无限毫无意义……
那么,如果我控制了混沌,是否能够借此,对混沌之外的一切世界进行观测呢?
想到即做到,他着即没入混沌深层,释放自己的真实性。
混沌是复杂且无序的,所以,乔巡直接采用全覆盖方式进行控制。
别人不能观测混沌,是因为他们一旦进入混沌,就无法使用自己所依靠的相应法则。但是,乔巡唯一的法则就是他本身,也就是所谓的真实性。所以,毫不意外,无序的混沌,轻而易举就被他的真实性所覆盖。
毕竟,混沌是无主的,根本不会反抗。
乔巡身在混沌,掌控着混沌,也许可以热血中二地说一句,
“我就是混沌之主!”
当然,是不是混沌之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掌控混沌后该做些什么。
一个有限里,存在多个有限世界,这些有限世界之间通过世界通道而关联着。除此之外的地方,就是无序的混沌。
而多个有限之间,没有任何彼此互通的关联。相当于平行世界。一个有限,以多种方式、属性存在,那就形成了多个有限。
就像之前乔巡还没真实地存在时,他意识深处那尊真实的欲望化身的欲望世界,也是一个独立的有限。也正是在那个独立的有限中,乔巡找寻到了回归真实的方式。
用一句简单的话总结就是:一个有限,包含着多个有限世界,与另外的有限平行并列,而另外的有限,同样包含着多个有限世界,除此之外的地方,都是混沌。
掌控了混沌后,乔巡可以轻而易举地观测任何一个有限中的任何一个有限世界,也包括有限尽头,那座虚假的无限世界。
在他的观测中,可以看到尚存在于虚假无限里的众王们。
奥尔科特、吕仙仪、照见巫女……
他们都在无限之中。只不过,看上去,他们的状态都并不好。也许,他们逐渐发现了,自己所处在的无限,并不是他们所想要的“自由且真实的无限”。
虽然观测到了他们,但乔巡并没有去影响他们。
因为,他们跟自己不一样,并不是真实地存在着的。任何来自无限之外的影响,都可能对他们造成伤害。即便是精神上的伤害,也不容忽视。
所以,乔巡没有急着去问候他们。
他继续观测平行并列的有限。
终于,在混沌某个深层的地方,他发现了一个十分渺小的有限。这个有限之中,只有一个有限世界。而唯一的有限世界,渺小得相较于其他有限的有限世界,犹如一粒尘埃。
那正是……遗失的人间。
乔巡毫不犹豫,一步跨入其中。
……
“小二,今年是什么年?”
“什么年?这话问得,当然是建贤二年啊。客官是从海岛来的吗?”
“不是。”
“那怎么会不知道年份啊。普天之下,还有不是大周的地界吗?”
“当然没有。只是,想问一下。”
“这……客官吃好喝好。”
小二走后,问话的客官微微一笑。低声呢喃,
“建贤二年啊……过去这么久了,才是建贤二年……”
他记得,建贤是蓝知微称帝后的年号。
外面的世界,时间跨过的尺度都是用亿来做单位的。而这里……好像时间从未流逝过。
乔巡望向窗外,轻声自语:
“珺珺,这就是你想的办法吗?”
刚刚进入这座遗失的人间时,他就发现,这里的时间尺度被修正成了一个圆。也就是说,时间永远会在这个圆中循环,不会延续下去。时间是变化的尺度,当时间循环了,也就意味着,变化也在循环。
这便是这座遗失的人间,还是当初模样的原因。
而做出这种修正的,是蓝珺。
乔巡很熟悉这种能力,因为蓝珺曾经是他的学生。
他感受了一下,这座遗失的人间,约莫着循环了有几十亿次了,而一次循环用时大概是八年……合计着下来,跟外面的时间尺度能对得上。
至于蓝珺为何要让时间循环,即便乔巡有了答案,也想要亲口问她。
远见海的尽头,有一座海岛。因为与大陆隔着最危险的海域,所以,这里几乎没有人来过。
除了蓝珺。
乔巡没有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她。
让他感到惊讶的,这座海岛的时间,居然是不循环的。难道蓝珺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乔巡悄无声息地踏上海岛。
岛屿并不大,约莫一个村庄的大小。上面布置得十分有诗情画意,犹如一幅绝美的水墨画。桃花丛丛,溪涧淑淑,越过一条小径后,便能看到几座精美的木屋。
木屋的构造很简单朴实,但这份简单朴实,勾起了乔巡过往的回忆。
第一次遇见蓝珺时,就是在这样的木屋中。
木屋之间并无人。
他循着一股生息,继续向前走去。在屋后约莫一里处,便是岛屿的尽头。是一座断崖。
断崖之外,是宁静的大海。
断崖之上,一头银白色长发的女人,静静站着。她一动不动,唯有长发在摇曳。也许,她是这里永恒的雕像。
乔巡的心,随同那银白的长发,摇曳着。
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在过去那些糟糕且低沉的年岁里,自己到底有多思念这种单纯的美好。疲于奔命的自己,也许不曾提起过去那种纯洁,但倘若有一天能再见到,一定会以热泪去迎接。
只是,今天不能流泪。
他开口问:
“请问,你认识一个叫蓝郡的姑娘吗?”
天光倾泻,银白色的回眸闪烁纯洁的红色。
这一刻,乔巡望见永恒之美。
尾声:迎接过去
抛却掉那些你侬我侬的蜜语。
乔巡和蓝珺的重逢就像是一夜安眠后,清晨的问候。
没有甚么灼烈的情感涌动,好似早已历经了风暴,回归到平静的天光倾泻之时。
蓝珺笑着回答,
“欢迎回来。”
乔巡沉默地看着她,没有回话。
蓝珺手指卷了一缕银发,问:
“我脸上有东西吗?”
乔巡摇头,
“你一直都在这里等着吗?”
蓝珺望起头,轻松自在地说:
“仔细想想的话,我好像也去不了哪里。”
乔巡垂目,
“可你在这里待了几百亿年了……”
蓝珺偏头,轻声说:
“哪有那么久……也只是一眨眼的事情而已。”
“一眨眼……”乔巡当然不肯相信这种话。他在空洞之中等待余小书,感受了万亿年的死寂与孤独。他知道那种感受。尽管没有一丝一毫在余小书面前展现过。但,那一定是他自有意识以来,这一生最为苦难的时间。
乔巡问,
“你没有想过,等不回来吗?”
蓝珺笑着说,
“这不是回来了吗?”
乔巡语塞。他其实只是怀揣着一些愧疚,想要蓝珺好好地纾解一下内心的苦闷。但是她好像不愿给自己施加什么压力。
“那个循环场,是你设定的吧。”
蓝珺点头,
“嗯。仙界崩毁后,我无处可去,那时候有想过去找你。但找不到,就只好先回到人间。因为失去了仙界树的庇佑,人间太过孱弱了,经不起什么变化了。所以我才让它进入无变化的循环。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也许对生活在循环场里的人而言,很不公平。但……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保护这座人间的方式。”
她愧疚地说,
“抱歉。”
乔巡顿住。他不知道蓝珺在抱歉些什么,
“你完全可以撒手不管,去其他更加稳定的世界。”
蓝珺说,
“可我走了的话,这里怎么办呢?”
“所以,你为了照料这个地方,一个人承受了数百亿年的沉默时间吗?”
蓝珺摇头,
“并不是沉默的。要是想着,你某一天也许会回来……我就还是充满着希望。”她眉头沉敛,“我不是一个多么优秀的人,无法左右世界的变化。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是遵从内心。而我心里……只想着你。”
“那为何不让自己也循环呢?何必非要承受……”
蓝珺并无负担地笑了笑,
“因为我要第一时间知道你回来了啊。”
乔巡看着她,片刻后才别过头,
“真是幼稚。”
“幼稚就幼稚吧……一辈子都长不大,说不好是很难得的幸福呢。”蓝珺想了想,“话说,我应该问一问你这些时间里做了些什么吗?”
“问吧,我都会告诉你的。”
“诶,对我这么好吗?”
乔巡说,
“我想,好与坏已经无法描述我跟你之间的事了。”
蓝珺愣了愣,
“什么意思?”
乔巡转过身,低沉地回答,
“因为……不会再有谁可以评价你与我了。”
“还是不懂。”
“不懂就多想,想着想着就懂了。”
蓝珺缓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稍显茫然地说:
“你刚刚是在对我陈情吗?”
乔巡望起头,
“谁知道呢。”
“喔……”蓝珺没有追问,只是觉得脸上有什么东西,热热的。
乔巡挥手解除人间的循环场,
“以后就不需要循环了。”
蓝珺说,
“可人间以外的地方,全都是混沌……人间又没什么基底,承受得起变化吗?”
乔巡说,
“混沌……我就是从混沌中来的,现在,那里归我管。”
“喔,好厉害……”蓝珺不知道厉害在哪儿,只觉得好厉害。
他们去往天运帝都,迈步在熟悉的街道上。
街道转角的不远处,就是梅园子所在的小香廷。
“要去看看吗?”乔巡问。
蓝珺摇头,
“还是算了。我不太想见到娘亲。”
“为什么?”
“嗯……要是见到她,我就该想,到底要不要把你的事讲给她听呢?但我又不知道该怎么讲你的事……”蓝珺说到这里,立马转了语气,“话说,我已经见过吕小姐了。”
乔巡点头,
“嗯,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了吗?”
蓝珺摊了摊手,
“也没什么……就是互相询问了关于你的事情。我问了她你在地球的事,她问了我你在仙界的事。最后嘛……”她稍稍顿住。
“嗯?”
“我感觉吕小姐还是很在意你的。我就说,其实我可以不在意有其他人在你身边的。”
乔巡顿住,
“你真这么说了?”
“是啊,有问题吗?”蓝珺觉得怪怪的,“怎么感觉你们都很介意的样子……”
乔巡说,
“在地球,爱的美好状态是忠贞且唯一的。”
“啊!”蓝珺立马蹙起眉,“这样啊……难怪当时吕小姐看上去有些别扭。可是……可是我觉得爱只是一种感觉嘛,不应该被特定的属性所限定。就像我,哪怕无法跟你在一起,也还是在意你的。这份情感,不以时空转移。我理解不了,为什么非要用像文化属性、道德传承之类的东西,来限定……”
乔巡说,
“因为……人不止是单独的生命,是一个关系、文化与精神的集合。”
蓝珺叹了口气,
“好吧……但,你的想法呢?”
乔巡微微一笑,
“仙仪这一生所追求的,是一个独立的自己,不受其他任何人的支配。像你所说,单独的情感不受特定属性的限制。但于我个人而言,毫无顾忌地遵从内心,其实是一种随波逐流的消极行为。不管过去多久,我都会积极地面对我们之间的关系。”
“好复杂……你不如直接说爱不爱她嘛。”
乔巡无奈地说,
“你非得戳破我的委婉吗?”
蓝珺乐呵道,
“委婉有时候可是一种伪装。”
“好吧……既然如此的话,那我的答案是……”
喧嚣的风吹来,撩动蓝珺的长发。她微微眯起眼,免使风儿刮些尘沙进眼睛。过后,她才问:
“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乔巡大步向前走去,
“那种话,只能说一次,说第二次的话,就显得很无赖了。”
蓝珺蹙起眉,
“可我就是没听清楚啊。话说,为什么突然吹来一阵风?是不是你搞的鬼。”
乔巡呵呵一笑,
“可不要耍赖啊。你问了,我也说了,没听见就怪不得我了。”
蓝珺立马辩驳,
“我没听见,不就等于你没说吗?毕竟,这个问题与问题的答案,是诞生在我们的对话之间的!”
面对蓝珺的辩驳,乔巡双手一摊,耸耸肩,
“我以为,这种问题,就算我什么都不说,你也会知道我想说什么呢。”
“老是玩些话术,太狡猾了!”
乔巡走在前面,轻声说:
“珺珺,爱本就如此。你觉得自己说得清的时候,想法却很模糊,你觉得自己说不清的时候,想法却很清晰。”
蓝珺无奈地说,
“我以后再也不会跟你讨论这个问题了。”
“就应该这样。”乔巡呵呵一笑。
蓝珺撇开其他思绪,问:
“之后呢,我们之后要做些什么?”
乔巡目光灼灼,
“创造一个真实的世界。”
“虽然听不懂,但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不要把自己说得跟丫鬟一样。”
蓝珺改口,
“那就……我会跟你一起创造的!”
乔巡笑道,
“也少不了你。”
他说着,牵起蓝珺的手,一步跨出,去往无序的混沌深处。
随后,他取出世界沙盘,对蓝珺说:
“站在中间。”
蓝珺看着环绕自己的二十三个闪光图案,好奇问:
“这些是什么?”
“是一个世界。”
“我站在中间干嘛?”
“因为,从此,这个世界将以你为起点,去往无限。”
乔巡说完,将世界沙盘展开。
包括蓝珺在内的二十四道世界之根,簇拥着世界核心旋转。在最合适的那一刻,乔巡挥挥手,于是,世界开始蔓延。这个世界将以他的真实性为核心。从此以后,这个世界将真实地存在。
蓝珺看着梦幻迤逦的世界初成之景,神情恍惚,
“很美啊……乔巡,以后这个世界会怎样?”
“会不停地变化。”
“什么样的变化呢?”
“不知道。没有谁知道会变成什么样。我们唯一能知道的只是,它的起点在你我脚下。也许,多年以后,会诞生一颗星球,又在多年以后,星球上出现第一个生命……”
“生命……为什么是生命?”
乔巡说,
“因为变化总应该有谁去见证。见证这些变化的,不论是什么,都可以用生命去描述。”
蓝珺低下头说,
“我好像逐渐理解了无限的意义。”
“你的理解是什么?”
“无限就是永不停歇的变化。”
乔巡笑道,
“也许吧。”
“那我们创造这个世界的意义是什么?”
“意义就是……让真实真实地存在。”
“让真实真实地存在……”蓝珺不太听得懂这句话。
她茫然地看向瞬息万变的新世界,突然惊讶地发现,
“好像有其他世界融入到这个世界了!”
乔巡说,
“是的,而且过不了多久,将只有这一个世界。”
“这是为什么?”
“因为当真实存在的话,虚假就无法存在了。”
“又是一句听不懂的话……”
“没关系,这句话不需要被理解。”
蓝珺不满地说,
“那岂不是在说我很笨吗?”
乔巡呵呵一笑,
“当个笨蛋不好吗?”
蓝珺望起头,嘟哝道:
“好像没什么不好的。”
乔巡撇头看了一眼无序混沌的更深处,然后说:
“走吧,我们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什么事?”
“迎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