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观南想,他一共见了阿萝三次,她就已经在他的面前用了两次哑语。

一次是初见时,她从小舟而下,应只是匆匆看了他一眼,便已然顶着一片荷叶飞奔而至他的身边,用哑语比划出了她的名字。

第二次便是现在。她也是懵懵懂懂之中,一见了他便飞奔而至左右,眼神清澈又坚定的用她的手在比划着什么——好像他会看得懂一般。

但他依旧看不懂。非但看不懂,还被她头上的紫藤萝簪子而晃了神。

梦里染了些鲜血的紫藤萝簪子逐渐在眼前清晰起来,他紧紧盯着阿萝头上的簪子看,细细分辨之下,能瞧得出两只簪子的样式不同,梦里的大一些,阿萝戴在头上的小一些,梦境里的簪子用料好一些,紫藤萝流苏穗长一些,阿萝头上的簪子品相差得多,流苏穗也短得许多。

相似,又不相似,却让他深吸一口气,有一股荒诞的念头在脑海里卷起千层浪,波涛之间,耳边翁鸣,但他的内心却犹如落下了石头一般,静静的承认了一个事实。

不用挣扎了,梦境可能是真的。

真的跟眼前这个小姑娘有关系。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抬头看了看天。

举头三尺有神明,这是哪位神明做的法。

此时此刻,他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是该感激还是惶恐了。

倒是站在他身边的折思之见安王爷朝着天盯了许久稍有疑惑:这是什么意思?

他犹豫起来,不知道要不要打断这位天潢贵胄的冥思。他便又去看太子殿下,想从他这里问出点什么,结果却见小太子也跟着抬起了头看天。

然后,自家的小闺女也抬起了头。

折思之:“……”

这个头不抬是不行了。于是,他也抬起了头。

但实在是看不出来。他是个武人,也没读过几句书,委实是不能体会这份深意,但他胜在有张嘴,于是直接问,“王爷,天上有什么吗?”

小太子闻言立马跳出来出言指责,“皇叔自有深意,我们只要跟着参悟就行了。”

折皦玉这回颇为认同小太子的话,连连点头。殿下上辈子也是这般,有时候说着话说着话就开始这般出神,有时候是盯着花看,有时候是盯着鱼塘里面的鱼看,如今盯着天看,属实是稀疏平常,不用稀奇。

小太子就又看折皦玉顺眼多了——没错,就该这般跟随皇叔的脚步!皇叔是最厉害的!

他决定以后不升折将军的官了,给阿萝封个女官做做。

折思之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看天,再看看地,最后羞愧道:“哎,陛下常让我多看书,如今看来是对的。”

齐观南:“……“

他便觉得自己方才那一片惆怅之心随着三人这番话于波涛之间流逝了。

他摆摆手,只低下头去看依旧在盯着他的阿萝。他压下那份疑虑不安,而后定了定神,这才温和的看着她问,“阿萝,我看不懂你刚刚的哑语,还是直接说与我罢。”

折皦玉方才就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做了手势。她见殿下不说话,还以为他不在意呢。谁知道还要特地问一句。

于是心里弯弯绕绕起来,既不敢胡说八道——怕殿下以后万一看得懂哑语了知晓她说谎,又不敢直接说,因为她方才的话放在这辈子,便是说不通的。

她想了想,尽可能的圆谎,道:“殿下,我是说——我在种花。”

“我在种你给的紫藤萝花。”

齐观南就看了眼泡在盆里的花种子,笑着道:“你知道种?”

折皦玉有问必答:“知道的,我种过不少花。”

齐观南:“跟人学的?”

折皦玉摇头:“不是,是看书学的。”

折思之趁机插话,掩饰不住的骄傲,“是,阿萝聪慧得很,三岁就认识许多字了。于养花上也如有神助,养什么活什么,实在是厉害。”

而后想了想,还是解释道:“王爷,这丫头您也看出来了,有个不喜欢说话的坏毛病,估摸着为了不说话,自己偷偷摸摸的学了些哑语。”

说着说着还嘚瑟了起来,问闺女,“是不是阿萝,哑语是不是你看书学的?”

折皦玉心虚的点了点头。阿爹如此解释,倒是让她免了借口。

但她确实是看书学的。是殿下买的书。

毕竟,整个蜀王府里只有她一个小哑巴。在殿下给她买书之前,她手比划的动作是她自己想出来的,只有简单的几个词,还只有熟悉的人看得懂。

但小哑巴嘛,总是没人理会的,熟悉的人也没几个。碰见看不懂她手势的人她就不敢比划了,因为他们看不懂就会很暴躁,对着她大喊大骂,骂她是没人要的小杂种,骂她什么都做不了,简直是个小废物。

她有时候就在想,其实做了小哑巴,再做个小聋子也不错。只要低着头,便眼不见为净,耳不闻为静。

但这种念头只持续到她六岁。殿下给她买了书。殿下也跟着她一块学书上的手势。

殿下都学了,都看得懂她比划的东西了,那些曾经骂她是小废物小杂种的人瞬间变了脸,恨不得马上学会了手势跟她说话。

她当时高兴了好一会,觉得自己终于知晓了什么是狐假虎威。

那种滋味也挺好的,至少后来没人敢骂她了。

所以说,她心里很是感谢殿下的。

尤其是跟殿下重逢这几日,她一点点回忆起之前的事情,便更加良心难安,总觉得对她这般好的殿下,自己应当要为他做些什么。

她便小小的扯了扯殿下垂下来的衣袖,小声问:“殿下,除了我要送你的送莲春,你还想要什么花啊?我可以种出来送给你。”

她想对他好。

齐观南就盯着她的簪子笑了,“紫藤萝吧?”

折皦玉就松了一口气,带着三个人去看自己泡的种子,“紫藤萝很好种,春日里种下,夏日里就能长出来了。”

她认认真真许诺,“头年花期不好,等明年后年它们爬满了院子里,我用它的根茎给殿下做紫香,可以用来降神。”

齐观南倒是知晓降神。他家皇兄也爱花,跟他说过不少的东西。比如说花有花神,便可以用花做成香来请神降临,祈求家宅平安。

他听到这里,再想想这几次见到阿萝的模样,倒是可以大概能猜测她心思单纯,心眼不多,且对自己的心是好的。

如此,他其实能松下一口气——证明他能把这个小姑娘利用起来。

只要利用得好,也许插在胸口的刀便能插进别人的胸膛里。

只是,他现在要弄明白的是阿萝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她对他的亲近,熟悉,又是怎么回事。

因有利用之心,就有了探究之情,他跟着她一块选起了种子。

小太子觉得好玩,也捞起袖子选种。折思之本是想帮忙的,但他确实有些帮倒忙,便退到一边去坐着。

齐观南一边挑种子,一边偶尔跟折皦玉说话。

“你头上的簪子也是紫藤萝的,可见你很喜爱这种花。”

折皦玉就摸了摸头上的簪花,浸泡在水里的手抬起时还沾染了些水珠在穗子上,显得整根簪子也如同真的一般起来。

她道:“是,我很喜欢。”

想了想,还有些显宝一般道:“殿下,这簪子是我自己做的。我还会做些发冠,你要不要?”

若是能用这些小玩意还一些殿下对她的好,实在是划算了。

齐观南应下了。他说,“等你有空的时候给我做吧。”

折皦玉乐滋滋的应下了。觉得自己良心可以安稳几个月。

等殿下要带着小太子走时,她还送了他们出门。

颠颠儿的,快活得很。

齐观南就想,她如此单纯,也幸而被自己利用。若是换个人来,怕是要粉身碎骨了。

等回到王府,他请了会说哑语的人来,把阿萝今日的手势按着记忆大概比划了一遍,低沉着声音问,“这是什么意思?”

他脸上没有笑意,会哑语的人就胆战心惊,生怕自己说错了,好在这手势简单得很,立马道:“小人看明白了。”

“这是说——”

“——种花呢,殿下。”

“——我在为你种花。”

齐观南闻言,眸子里露出些诧异。他记得很清楚,阿萝不是这样说的。

他问,“你确定没说错?”

那人跪在地上头都磕破了,“王爷,小人不敢说谎啊,句句属实!”

齐观南默了半响,突然笑了笑。

好嘛,也不是一个特别单纯的小姑娘,还是会说谎的。

他摆摆手让人下去,而后坐在窗前沉思。

他想,事情到现在,已然明朗起来。若是梦境是灯谜,那阿萝就是谜底,若梦境是一把锁,那阿萝就是钥匙。

所以,当他晚上梦见了一幕新梦境,当他在梦里没有再插着一把刀,而是活生生一个人,穿着蜀州那边样式的衣裳,抱着一只猫站在游廊之下时,他没有再惶恐和不安,而是立马想到了阿萝。

那只梦境里的猫也好找。他第二日醒来,便去宫里抱走了小太子的一只黄色幼崽猫。

他把哭哭啼啼的小太子和猫带到阿萝的面前,笑着道:“阿萝,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而后,他就听见阿萝带着些惊喜的声音道:“叫……就叫菖蒲吧。”

齐观南定睛凝神,而后点了点头,“好,就叫菖蒲了。”

——梦里,他确实听见自己叫了那只苍老的猫一句:菖蒲。

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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