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良弼穷得很, 出了皇城回家,舍不得赁用驴车,也舍不得坐轿子,便苦兮兮用脚力走回偏远城郊的小家。这一路上坑坑洼洼, 中间还要路过一块田地, 鞋底便沾了厚厚一层烂泥。

他是个讲究人, 虽然屋子破,但绝对不能忍受家里脏。于是把脱下来的鞋子用力甩在外面的石头上, 反复几次, 直到将泥土甩下来,这才进院子。

等进了屋子里间, 换了衣裳,他先去这条小巷子里唯一一口水井处提水,交了水钱,而后去买柴, 最后还从货郎那里买了一盒胭脂水粉——过几天王家办赏花宴, 给他下了帖子的,他自然要去。

时人赴宴喜爱敷粉,将自己敷得死白死白才算好看, 时良弼虽然不喜欢这样,但为了合群,也不得不多花些银钱在买胭脂水粉上。

做完这一切回到屋子里面,又要去烧饭, 最后吃饱了肚子才腾出心思来想今日安王见他的缘由。

安王说欣赏他的性子务实, 做事踏实, 能懂民生。

这让他格外欢喜。他还是比较认可安王这句话的, 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穷苦人家出来的孩子, 便总是比世家子弟更懂民间疾苦。

所以到了曲陵之后,他也是踏踏实实做事情。兵部里面的同僚总说他太过老实(实则说他愚蠢),他也能听出来他们话里面的意思,但并不恼恨。道不同不相为谋,他问心无愧就好了。本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到头了,结果安王竟然看见了他的努力!

安王爷实在是个好人啊。他美滋滋的做了个麦酥饭,正准备食用,便听见外面有人敲门。

时良弼叹口气,只能先放下麦酥饭去开门,“谁呀?”

等见了门口的人,他诧异道:“吴江兄,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拖儿带女的?”

吴江是他兵部的同僚,任兵部调度管事一职。

两人都是从七品小官,家世也相当,都是苦日子过出来的,平日里有些交情。

吴江比他大两岁,今年二十四岁,已经有妻有儿有女,时良弼还常常羡慕他。

但今日,他妻子不在,倒是把六岁的儿子和三岁的女儿送了来。他跪在地上,道:“良弻,我知道这满京都城里面也只有你是好心的,如今我家遭了大祸,儿女没有地方去,唯有你可以托付。将来只求你给他们一口饭吃,别把人卖了就行。”

他说完就要走,一双儿女哭起来,他又舍不得,转身抱住孩子,道:“你们一定要听时叔父的话。”

时良弼懵了,连忙抓住他的袖子:“我说吴大哥,你这是做什么,就算是家里出了什么不测也要告诉我呀,就这样把两个人给我,我哪里敢收。”

吴江就再次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良弼,我家昨日素娘让王家十三郎强行绑走了,我登门去要,他们却说她是自愿上门的,我不信,他们让我见了人,素娘一双眼睛哭得通红,跟我说她确实是自愿的,让我以后不要再惦记她。”

时良弼大吃一惊,“这,这——”

吴江:“这种话我怎么可能信,我与素娘从小一起于乡野间长大,她貌美有才,当年就有许多人求娶,若是想嫁给王公贵族,何必要等到现在。”

“必定是王家的人逼她如此说的。”

他说到这里泪如雨下,“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想得到她是如何被逼的。”

“无非是王十三郎用我和孩子来逼迫她就范。”

他哭道:“良弼,我想来想去,她这样太苦了,我得去救她出来,不然,我怕她寻短见。”

时良弼刚刚做官,性格使然,便听得怒火中烧,“天子脚下,还有王法吗?”

他看向袖子里面王家的请帖,觉得自己的袖子也沾染了脏气,便愤然撕掉,然后道:“你不能就这样去,你这样去,你和嫂夫人两人都会没命的。”

吴江却苦笑,“你以为我再找你之前没有找其他的人吗?我都找了,无论是衙门还是私底下,没有一个人理会我。”

“他们都说素娘是受不了跟我吃苦所以才投向王家。”

时良弼急得团团转,然后一拍脑袋,“天子脚下,咱们直接去找陛下啊。”

吴江却摇头,“陛下如今身子刚好两天,怕是不会见我,何况你我这等小人物如何能见陛下?”

他叹息道:“还不如我自己搏一搏,没准能把人偷走了。”

这是下下策。时良弼一拍桌子,老旧的八仙桌摇摇晃晃起来,“我去找安王爷。”

吴江:“安王爷也在宫里,而且他自己也是——”

话还没说完,就听时良弼道:“今日安王爷宣召我了,他说我务实,踏实,让我再接再厉,往后好把更多的事情给我做。”

吴江瞬间激动起来,像是他们这种小官能有机会见安王这等人,受他重用,实在是祖宗冒青烟。

他心里面既升起了希望,又惶恐自己可能要害时良弼的一生,“我只把两个孩子交给你,也不会惹上什么事,可若是你这么帮我,一个不好,就是万劫不复之地。”

时良弼认真道:“两年前我来曲陵做官,身上没什么银子,还是吴大哥愿意接济我几两银子,嫂夫人知道了也没说什么,还让你时不时就拿着鸡蛋过来,这些事情我都铭记于心。”

吴江感动得直掉眼泪。越是这种时候的帮扶越是让他觉得难受,“我就怕害了你啊,可我又想救人。”

时良弼把两个孩子给他,“你也别回去了,就在这里等我回来。我现在就进宫去,就说有事求见于王爷。”

吴江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好,我等你回来。”

时良弼急匆匆地走了。花了十个铜板租了牛车,等到了皇城门口,塞了一两银子给守门的将领,讨好的笑,“将军,之前王爷叫我进去问话,当时没有答出来,刚刚回去仔细想了想,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我就想马上进去跟王爷说。”

那将军客客气气的道,“王爷没有宣召,确实不得入内,大人也不要难为我。”

时良弼苦苦哀求,“您就帮我去问问吧,这是我一辈子的人生大事,将来若是有了青云路,无论如何都会感谢将军的。”

但守门将领却无动于衷。

时良弼又缠了多时,眼看宫门要下锁了,他心里一着急,索性直接撩起袍子跪下去,恭恭敬敬的大喊起来。

“王爷,王爷——我是时良弼啊,您刚刚问我的话我已经有答案了,求你见我一面吧!”

他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的叫,那将军顿了顿,本来想要阻止的,想了想又没动。

如果是往常,他肯定会将人堵住嘴拖开,可是刚刚迈出脚步那一瞬之间,他突然又想起了前几日折家两姐妹匆匆忙忙来皇宫的场景。

就这么迟疑了一瞬,已经有好事的人把此事捅到齐观南的面前去了。

齐观南放下折子:“他说我刚刚问他话了?他现在有答案了?”

王德贵点点头,“是,都说他突然被您召见激动疯了。”

这也没什么稀奇的,一个小官突然被王爷赏识,又被问了一个问题,但当时没有答出来,丢了王爷的信任,回去之后苦思冥想,结果想出来了,就疯了。

但若是一辈子的荣辱就在这一个问题之上,倒是确实可以疯一把。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他还是很钦佩这种疯子的,“王爷见他吗?”

齐观南:“快叫他进来。”

他之前可根本没有问时良弼什么问题。如今这般,看来这把刀是遇见事了。

会是什么事呢?

是让他开刃的事吗?

他心口紧了紧,“快叫他进来。”

不同于梦见素不相识的萧元礼——鞭长莫及,也不同于梦见还在幼年的阿萝和折寰玉——什么都还没有发生,如今的时良弼却是真真切切在他面前的。

这是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要长成奸臣的人。

老天给了他一个窥见先机的地方,他可不愿意弄砸了。

他等在大殿之内,肃穆以待,本以为是什么重大的事情,结果等时良弼来了,跪在地上把整件事情说了一遍后,他就由衷的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不过是一个王家十三郎。他还能对付。

——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紧张得手都攥在了一块。

他缓缓舒出一口气,一锤子定音:“此事若为真,本王便帮你。”

时良弼跪在底下本来准备好了诸多的话辞,结果还没说呢,就听见安王直接应承了下来。

他不可置信的看过去,感动极了,“王爷——”

齐观南点点头:“此是小事。”

确实是小事。

作为安王,王家不会因为一个女人得罪他。

不过是递了句话给王家,王十三郎便将人给放了。吴江抱着素娘哭得跟个泪人一般,他真是万万没有想到事情竟然就这般解决了。送素娘回来的人是王家的管事,对他们恭恭敬敬的,“我家相公说,惊扰了吴大人和吴夫人,真是对不住。”

吴江惶恐,“不敢,不敢。”

王管事又朝着时良弼笑着道:“我家相公很喜欢大人的字,之前的赏花宴还给大人送了帖子,过几日赏花宴上,还望大人赏脸。”

时良弼:“……”

糟了,撕了。

他想了想,又去找了安王。他跪在地上,老老实实的道:“王爷,您说,这可怎么办?”

齐观南事情多得很,正是烦的时候,闻言就道:“那你就别去王家了,就说要在宫里替本王做事。”

他还直接给时良弼升了官,从一个七品小官直接成了陛下面前的执笔文史。

执笔文史算不得什么高官,明面是给皇帝写折子读折子偶尔给皇帝写诗画画的人,但这么一个人却能经常接触到皇帝,所以算得上高升。

时良弼懵了。

他回去之后,脱下帽子想了很久都没有想出安王为什么对他这么好的理由。

吴江却带着夫人来致谢了,知晓此事之后,他细细为时良弼分析,“你的字虽然是极好的,但世家大族里面的字又有谁不是好的呢?你一个七品小官,王家为什么给你下帖子?”

时良弼不知道啊。他一直以为是王相公看中了他的字。

吴江喝下一碗酒,稳重的道:“如今曲陵,世家之中,当属王家最甚。王家枝繁叶茂,小辈里面的郎君就有五十多位,他们也不是各个都出名,还有些落魄的呢。”

王十三郎算是不好也不落魄的那种。

他琢磨,“其中,以王昌明这一支为主。王昌明为丞相,与李丞相并为双相。王昌明的儿子,孙子,都在曲陵各处任职,他们倒是面上谦卑,看着没什么错处,安王爷帮咱们的忙,也是直接跟王昌明说。”

时良弼如今自觉是安王爷的人,闻言骄傲的道:“那是自然,安王爷是什么尊贵的人,王十三郎在他面前算个什么东西?只有王相公能在王爷面前能说话。”

吴江就道:“是啊——这般的人,家里办宴,怎么会给你送宴贴?”

他发愁,“你之前跟王相公家里有牵扯吗?”

时良弼摇头,“没啊。”

他哪里能见到王家的人。

然后道:“那我现在不去赴宴,应该不会给王爷惹什么麻烦吧?”

吴江:“放心,安王爷性子稳重,不会有事的。你于种大人物来说,只是个小石子,扔在水里也禁不起什么水花,放心吧。”

“但你小子这次确实是走了大运,这宅子也该换了,走走走,下响我帮你看宅子去。”

吴江说得一点没错。时良弼目前只是个小石子,王昌明老人精一个,半点不在意,进宫时齐观南提起留下时良弼一事时,他便笑着道:“王爷不必挂怀,朝廷命官自然以宫中事务为主。”

齐观南亲自给他斟茶一杯,道:“他性子我很喜欢,准备磨练磨练,以后放到任上去做事。”

王昌明惶恐接下,一脸认可的道:“王爷跟老臣说过吴家之事后,老臣就回去将十三郎打了一顿,将那位夫人送了回去,又听犬子说他偶然见了时执笔的字,惊为天人,特意送去了宴贴。”

“谁知道时执笔被王爷看中,倒是造化。”

齐观南笑笑:“都是误会罢了,解释清楚就好。”

王昌明点头,“是,解释清楚就好了。”

等他出了宫,齐观南去了皇帝那里。

皇帝笑着问,“跟王昌明打交道的感觉怎么样?”

齐观南:“老狐狸,我玩不过。”

皇帝哈哈大笑,“你还小呢,所以说,你得要历练历练才行。”

而后道:“你这次的事情处理得不太像你,那个时良弼有什么特殊的,让你这般迅速的帮人?”

当然是怕迟则生变。时良弼太关键了,他怕出一点差错。

齐观南其实还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把梦境的事情告诉皇帝。

之前是因为皇帝身子不好,梦里的事情又大多是不好的,但如今事事好像都朝着好的方向去发展的,他便想告诉皇兄。

皇兄的性子倒是能接受奇奇怪怪的事情,但他还是怕皇兄病情不稳,到时候从那些坏的梦境里多思多想,耽误了病情的治愈,反倒是不美了。

他就想了想,道:“只是觉得此人是难得的踏实人,总比那些挂印而去的强。我就是想要告诉天下的人,咱们朝廷要的就是这般的官。”

皇帝倒是也没怀疑。那些只拿俸禄不办事的人太多了,便显得时良弼此人十分难得。

他道:“既然选了人家做头鸟,便要护着人家,免得他被世家的人害了,到时候反而是你的罪过。”

齐观南早就想好了,闻言颔首,“我心里有数。”

而后问皇帝,“我今日来见皇兄,是有一件事情想不通。”

皇帝:“哦?什么事情?”

齐观南:“王家怎么会给时良弼下帖子,他们是想要拉拢他吗?可他是个小官罢了,在这之前根本没有名声。又或者说,时良弼此人有什么过人的才能?或者是什么特殊的身世?”

皇帝诧异,“你做什么这么想?”

齐观南:“那还要怎么想?”

皇帝就低声道:“这次是赏花宴,是王昌明大儿子办的。他这大儿子没有官身,喜欢花草,作画作诗,倒是有些名声。”

齐观南:“我知道,他一直替王昌明结交大臣——”

皇帝:“哎呀呀!你这个脑子啊!我就直说了吧,他喜爱同男人睡觉。”

齐观南:“……”

皇帝:“那位时执笔我也见过,是个相貌好的,又生得秀气,是王家大郎喜欢的。”

齐观南整个人怔怔半响,“所以——”

皇帝拍拍他的背,“所以,也许王大郎还会以为你在跟他抢男人。”

齐观南:“……”

他皱眉,“简直是恶心至极。那王大郎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

皇帝:“谁说不是呢?”

他就从来不干这种事情。但是时人喜欢男人也是常见的事情,更不用遮掩,“王大郎只是邀请人去赴宴,也没有来得及做其他的,你也不能骂人家不是。”

齐观南叹息,“是,我也不能骂人家,他还什么都没有做。”

但梦境里,他应该是做了的。

齐观南越来越知晓,为什么一把刀为什么会开刃杀人了。

从时良弼这几日的经历他就能大概看出一个小官在天子脚下仍然会经历些什么。

好友妻子被抢,上门托付儿女,而后双双死去。

又被王大郎掳去被迫侮辱,成为别人眼里的传闻。

他当时碰见这些的时候,已然开刃了吗?

齐观南不得而知,这几日也没有再做梦。

他只是心思越来越重,然后在某一日看见阿萝抱着菖蒲哒哒哒朝着他跑来的时候发现,他已然能明白梦境里的自己为什么要让阿萝在那座花苑一般的地方生活了。

可能,外面的污秽太多,世上就该有这么一座花苑。

那是“他”对世人的绝望,也是“他”最后的希望。

他伸出手,一根指头点在跑来的阿萝额头上,笑着道:“阿萝,今日欢喜吗?”

折皦玉不明所以,还是点头道:“高兴的。”

她把菖蒲放到地上,用头在殿下的指头上磨了磨,而后坐过去挨着他,道:“我今日跟祖母吵架吵赢了。”

齐观南跟她说的时候很容易忘记烦恼,“她又欺负你了?”

折皦玉:“是啊,她接了傅家的表兄表姐回去,接了二十四个呢。我阿姐快气疯了,我就帮了她。”

齐观南:“如何帮的?”

折皦玉狡猾的道:“我说她在做恶毒的事情,神明在天看着呢。”

“她信佛,竟然直接信了。”

但说到这里,她又顿了顿,道:“但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把这二十个人接回来选六个留下,其他的都准备送去青楼小倌里卖。”

“那里能卖个好价钱。”

她叹息,“好在我阿爹阿娘把他们救了下来,已经送去了我们家的庄子上。”

“殿下,我越来越知晓世上之人活着是多么不容易了。”

作者有话说:

三更在12点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