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集 吓跑张铁口的手相

日头早就高升,天气越来越热了,凝佩把手里的伞给那位蝶儿姑娘,槿儿又把她撑的伞让给凝佩和晴蓉,荷姑娘就把她的伞给了槿儿,她自己跟凤少宫主一把伞,槿儿就跟梅姑娘共伞,梅姑娘却不忘向慕轩瞪两眼:你自己的伞不往湖里扔,干嘛把人家的伞扔湖里啦?

慕轩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又招惹这位姑奶奶了,莫名其妙之余,向小导低语两句,小导诧异地看看他,却还是点了点头,槿儿依着公子的吩咐给了小导五两纹银,小导高高兴兴告辞走了。

蝶儿离开故国数年,乍见与故国先人有关的风物,倍感亲切,有心上去推那轮藏,但她一人可没办法推动,她轻咬着下唇,眼眶里涌满了泪珠,但她努力不让别人看到,事实上,除了个别人,也确实没其他人注意她。

“槿儿,晴蓉,咱们去推推看。”凝佩向两个丫鬟招呼,槿儿看看慕轩,见他点头,就走了过去,凝佩看看还少一人,就向蝶儿招手,说:“蝶儿姑娘,能帮一下忙么?”

蝶儿惊喜万分,却极力压抑着内心翻涌的波涛,抬眼看一下朱佑樘,朱佑樘自然明白她的心思,微笑着点头,蝶儿这才袅袅婷婷走了过去。

一众香客看四位活色生香的美貌佳人要推轮藏,都不由自主的让了开去,凝佩她们四人各就各位,很快,轮藏缓缓的转动起来。

蝶儿不知道其他三位在想些什么,她只是一个劲的想着:愿娘娘在天之灵安息,愿太子一切都顺顺利利!

之后,她小脸一红,又暗自默祷:佛祖呀,您要是还有空闲,就再请实现真伊的一个小小心愿。

——哦,什么样的小小心愿?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

“涉浙江,经吴会之墟,则溪壑深窈,峰峦奇秀,千变百折,间见层出,不知其极。”李东阳凭栏远望,心中暗诵着自己曾经在《南行稿序》中写的内容,“这一次南行,看来收获不小啊!”他看看正跟太子谈笑的慕轩,“何间所说的那人,看来就是他了,难道他真有料事机先之能?他所说的今上为太子留下辅佐重臣的说法,会是真的吗?”

“江南人家船为屋,白发长年水中宿。”

这可不是危言耸听,史书记载,嘉靖年间发生了恶性争贡事件,两个日本朝贡使团血拼,宁波差点被屠城,朝廷一气之下关闭了宁波市舶司,此后民间走私贸易就更加红火了,而倭寇之祸也就愈演愈烈,那个大倭寇王直最初不就是个大走私贩吗?他一直想要的,其实就是朝廷开放海禁,他能做一个合法的商人,但朝廷始终顽固不化,最终把像他这样的都逼到海上做了海盗,以致倭贼之祸断断续续侵扰沿海百姓数百年。

“会有那么严重?”王守仁一脸惊诧之色,朱佑樘虽然脸色平静,但慕轩知道他肯定也会有这种想法,也知道他们不是故作不解,这个时代,主要的外敌是蒙古人,海上虽不太平,但在那些有识之士眼中,不足为患,所以根本不在朝廷的眼里。

“灭顶之灾,常常隐于细小祸患中。”慕轩神情肃然,“朝廷认为那些不法之徒一心谋利才违禁下海,上有犯国策,下遗毒生灵,恶贯滔天,神人共怒,但沿海百姓却视那些违法出海贸易的为衣食父母,朝廷官兵反是他们的仇雠,本地百姓,甚至明知交易之人是海贼,仍然替他们奔走打点,为何百姓与朝廷对待海贼的态度会如此迥异?”

王守仁毫不犹豫的说:“那是因为百姓贪图暴利,才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违法乱纪。”

慕轩拍案说:“好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朝廷律法森严,为何百姓仍然不顾身家性命,铤而走险谋取暴利?”

王守仁想了想,看看朱佑樘,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说:“些许不法商人贪图暴利,大多百姓是由于生活困窘,无力养家糊口,才生出违法乱纪之心。

坐在旁边一桌的凝佩虽然在跟蝶儿姑娘、凤家姐妹们谈话,但耳朵一直支棱着,非常关注这边的情形,听自己夫君议论朝廷大事,指斥朝廷之非,她的心就提了起来,虽然看样子朱公子一行人不会是那种告密之人,这雅间里也没有旁人,但隔墙有耳,万一被人听去,可也总归不好,她轻轻咳了两声,希望夫君注意一下。

慕轩确实注意到了凝佩的轻咳,也多少了解她的心意,但此时此刻,箭在弦上,不发就可惜了,他看都不看凝佩这边,继续说:“一家之主,总希望自己的家人衣食丰足,无忧无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明百姓,都是天子子民,天子这位一家之主,难道会不希望自己的子民安居乐业,大明境内长治久安吗?朝廷重农抑商,可是,大明疆土辽阔,不是每一处的百姓都能有良田耕种、养家糊口的,商家谋利,本无可厚非,朝廷何必重农抑商,为商家开方便之门,亦可从重抽税,那何愁国无余财?朝廷担心放开海禁之后,百姓争相逐利,妨害诗礼传国,然而,‘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百姓不能养家糊口,又如何谈得上知礼节、明荣辱。天子这位一家之主,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子民嗷嗷待哺直至铤而走险却无动于衷吗?”说到后来,他的神情有些森冷,让侍立在朱佑樘身后的张纪暗自一凛,不由自主握紧了拳头。

朱佑樘看着慕轩,神情中满是迷茫,甚至有些无奈,慕轩却并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看一眼一旁的张纪,说:“当年三宝太监七下西洋,扬国威于异域,播仁爱于友邦,宣昭颁赏,厚往薄来,使外邦蛮夷都仰慕我中华文明,这是何等的壮举;然自成祖之后,大明宝船便绝迹海上,与外邦已建立起来的联系戛然而止。而在遥远的海洋那头,外邦人占据贸易市场,兴起了远洋航海的热潮,他们久慕东方的繁华,一心想要来到这里,有的国家甚至不惜支持海上巨寇,让他们成为彼国向外扩张势力的军队,彼国依靠这些人霸占土地,积累财富,于国于民,他们究竟是有功还是有过?”

这也不是信口雌黄,像英国着名的大海盗弗朗西斯·德雷克就拥有英国政府的支持,他个人更是王室晚宴上最受欢迎的客人,甚至还是英国女王伊丽莎白的私人好友,最后还因辉煌的海盗业绩而被女王封为英格兰勋爵;另外一个着名的海盗威廉·丹彼尔更是成了英国皇家海军军官。只是,两个人都不明白,为什么慕轩要对朱公子这位萍水相逢的儒生谈这些,而且,神情还那么激动?

“此等国家大事,岂是你我能够左右的!”李东阳喟然长叹,神情非常落寞。

慕轩也是点头一叹:“先生所言极是,你我凡夫,只能对天叹息啊!唉,‘凭谁一试君山手,月落江平万里秋’。”

李东阳听得嘴角直抽抽,这两句可又是他李西涯的得意之句,这个方慕轩,怎么对自己的诗句信手拈来,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格格格——”,外面有人敲门,接着说:“客人,菜已经上齐了,请各位慢用!”

面对满桌色香味俱全的可口佳肴,朱佑樘此刻却一点胃口都没了。

慕轩知道他此刻的心情,也不动筷,陪着他一起,看着满桌的佳肴发呆。

其他人也似乎受他俩传染,都有些呆呆的了……

回客栈的路上,珺姑娘对慕轩腹诽不已,那个饶舌的男人,怎么那么喜欢说话,害得大家都没胃口吃东西,大家没胃口也就算了,最可恶是本姑娘明明胃口很好,却也只能跟着大家不动筷子,现在肚子饿得咕咕叫,真是难受啊!

梅姑娘肚子也挺饿,不过她现在对明天的午饭更感兴趣,方慕轩说今天没能痛饮,作为赔罪,他明天请朱公子一行在鹤风酒楼喝酒,说好是他掌厨。

这个登徒子要自己做菜,真是新鲜!不过槿儿说她家公子做的菜非常出色,那可真要见识一下了。

回到客栈,已是黄昏时分,只是还不到吃晚饭的时间,大家各自回房梳洗一下。

槿儿对这些可没什么兴趣,她只想帮着公子做好那些菜,就跟着慕轩进了厨房。

张铁口自然姓张,至于叫什么,他说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王守仁在一旁听着只想笑,真想让他把身份证明或路引一类的拿出来验证一下。

张铁口先请朱佑樘伸手给他,朱佑樘非常配合,而且非常懂规矩,把左手伸过去,张铁口一手托着他的左手,一手轻轻摊开他的五指,他看了一会儿,神情就变得非常惶恐,将朱佑樘的左手五指轻轻合上,双手托着他的手弯下腰去,口称:“上仙降临,小老儿诚惶诚恐,绝不敢泄露天机,恕罪恕罪!”

朱佑樘收回手来,看一眼他,又看一眼李东阳,后者冲他微微摇头,意思是沉住气,朱佑樘也就冲张铁口淡淡一笑,说:“先生说笑了。”

王守仁拼尽全力忍着即将冲口而出的笑声,这个老头还真会装神弄鬼,什么上仙,笑死人了!不过想想,他好像没说错啊,天子天子,不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吗?哈哈,哈哈哈——

张铁口又请给李东阳看手相,李东阳微笑着把左手伸过去,张铁口还是非常恭敬的托着,看了两眼,神情肃然的说:“文曲星临凡消劫,国之柱石,生民有福矣!失敬失敬!”说着又是恭恭敬敬弯腰把他的手掌托回。

李东阳虽然对这些江湖术士、方士没有好感——圣上要不是沉迷于方士邪说,朝廷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风波灾患了,但人家说他是文曲星下凡拯救万民的,他还是喜欢听,因为这正是他为官的本意,当然,表面上,他还是笑着说一声:“一介寒儒,让先生见笑了!”

张铁口此刻脸色恢复了平静,并不做什么辩解,又请看王守仁的手相,王守仁这会儿却心存狐疑了,把左手伸了过去,张铁口第三次托着手掌,看了片刻,说:“贵人仕途多艰,坎坷不断,但终会成就大业,震铄古今。”

王守仁想大笑,却发现大家都一脸肃然的看着他,顿时没有了大笑的勇气,只能尴尬的一笑,说:“成就大业,震铄古今,借你的吉言,呵呵,呵呵呵——”

大家看他还想给谁看手相,可张铁口对其他人明显没兴趣,不看任何人,只是冲朱佑樘伸手,说:“小老儿不敢贪图封赏,只是请公子恩赐一文钱,权作卦金。”

朱佑樘向张纪看一眼,张纪立即掏出钱袋,取出了五两碎银,朱佑樘接过,亲自交到张铁口手中,张铁口一脸虔敬,双手接过银子,向朱佑樘弯腰一躬,口称:“小老儿谢赏,还有一言奉上,公子于子孙缘上极厚,子孙昌则家国兴,只是须防小人作祟,切记切记!”

他随即向众人拱手道别,王守仁主动要送他出门,张铁口说着“有劳贵人”,跟着他出了雅间,在楼梯口,正好碰上慕轩上来,张铁口看见他,眼睛一亮,停住脚步向慕轩拱拱手,说:“这位公子,可否容小老儿看看手相?”

慕轩莫名其妙的看一眼王守仁,见他冲自己点头,就毫不犹豫的伸过手去——男左女右,他也是知道这规矩的,张铁口托着他的手掌看了两眼,脸上就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抬手在鬓角那里挠了两下,再擦擦自己的眼睛,接着盯着慕轩的左掌猛瞧,然后越看脸色越难看,最后抬头看一眼慕轩的脸,脸色发青,双手颤抖,口唇也急剧颤抖着,放开慕轩的手,向他胡乱一礼,说着:“大仙—上—不,贵人—不——”

“不”什么?

不知道,因为他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看着慕轩好像看见极为恐怖的东西,而后连滚带爬的下了楼梯,很快消失在慕轩的视线中。

王守仁看着这一切,目瞪口呆,这是怎么啦,见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