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集太子之怒
第七集太子之怒
“啊——”,第二声惨叫传来,朱佑樘终于认准了声音传来的农舍,毫不犹豫,大步走过去,梅纯他们担心太子有失,赶紧跟上,那些亲卫紧紧跟随,张纪奋身一跃,抢在大家前面赶到太子身前掩护,李东阳和王守仁落在了最后,身后那些兵士却有些懒洋洋的跟上来。
那户农舍矮小,唯一的门上面一半糊着的桑皮纸早就破烂不堪了,碎纸在风中呼啦啦的响着,门半开着,朱佑樘来到门前,听见里面有痛苦的哼哼声和一个女子惊慌的哭声,他站在门前三四步处,不知道要不要推门进去,张纪掩在他身前,看太子一眼,抬手轻轻推开了门,探头看了一眼,立刻吃惊地退开两步,拦在太子面前,说:“殿下,别进去”
看太子殿下止步不前,梅纯他们几个自然不会抢着进去,王守仁少年心性,好奇地走上前去,张纪没有拦着他,他探头往里面一看,立即惊叫一声:“你干什么”抢步进门去,接着里面就传来了扭打争执的声音,李东阳担心他有事,赶紧到门口看情况,不看还好,这一看,他就一手扶着墙,俯身大吐起来,这一吐,把早晨吃的那些都吐完了还不算,连黄疸水都吐出来了。
朱佑樘赶紧上前,亲自给他拍着后背,张纪从袖子里掏出一块丝帕递给他,李东阳顾不了许多了,拿过来就捂着嘴,呼呼直喘,他也算见多识广了,他也确实博览群书了,他记得《元史》上记载着,河南有一对姓秦的姐妹,为了给父亲治病,姐姐竟然凿出了自己的脑浆来熬药,妹妹则割下自己大腿上的肉来煮粥;还有一个名叫胡伴侣的,为了治父亲的病,割自己肋骨上的肉;他更知道,灾民饿得发狂时,什么都吃,吃野菜,吃树叶,吃观音土,更会吃人,可是,当那些白纸黑字和道听途说变成眼前这活生生的惨状时,他怎么也压制不住胸腹间那异常的翻腾……
对,没错,里面有两个跟王守仁差不多大的少年男女,那个少年之前肯定是在割自己身上的肉,他虽然只割了一刀,但放在地上的那个粗瓷大碗里的肉有半碗,而他大腿上鲜血淋漓,李东阳看着只觉得双腿发软,只想坐在地上不动弹了。
但王守仁居然出奇的冷静,跟那少年抢夺他手里的菜刀,那少年明显是饿得慌了,没多大反抗的力气,加上腿上割下那么大一块肉,剧痛之下,跌坐在地,呼呼喘着,看着腿上咕嘟嘟直冒的鲜血,眼睛越来越无神。
“哥,哥——”,少女在一旁喊着,声音却非常微弱,王守仁将夺来的菜刀远远的扔在一旁,而后向外面喊:“有没有吃的?”
外面的人互相看看,心想谁会带着吃的出门啊。
张纪却从背上把那个包袱解下,从里面拿出几个素馅包子,这是他给太子准备的点心,他拿着包子进去,递给王守仁,王守仁将包子给那少女两个,说:“吃吧”
余下的几个都给了那少年,少年勉强抬手接着,却无力举到嘴边,王守仁蹲下身,拿着一个包子送到他嘴边,一边转头对张纪说:“朱官家,他的伤有没有办法?”这么大的伤口,再不止血,恐怕要血竭而亡了。
张纪蹲下身,并指点了少年大腿几处要穴,血立即止了,王守仁看看这双男女身上衣衫都不能蔽体,自然更找不到什么东西可以裹伤,就将自己衣袍下摆撕开,将少年大腿上的伤口扎紧,张纪说:“得赶紧送他去医馆上药才行”
那少年吃了大半个包子,却有些撑不住了,眼皮直往下耷拉,王守仁说:“朱官家,我送他去城里。”
那个少女吃了两个包子,精神似乎好些了,强自撑着站起来,说:“我也去。”
张纪出来,低声向太子禀报一下,朱佑樘点点头,而后还加一句:“让人到所有农舍看看,有没有灾民”
张纪来到农舍东侧,嘴里呼哨三声,有三个人像鬼魅一般从不同的地方冒了出来,梅纯他们几个吓了一跳,但马上明白这些人是暗中保护太子的,只见其中两个向其他农舍走去,另外一个过来跟着张纪进了门,很快就抬出一个大腿上血淋淋的少年,后面跟着王守仁和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女。
侍卫将那少年绑在自己背上,而后他骑张纪的马,那少女坐在王守仁的马上,王守仁牵着马,而后跟在侍卫马后往凤阳城里赶。
去其他农舍探查的两个侍卫很快回来了,这里有十七户人家,有男女老少三十一口,都已经饿得没力气了,饿最久的已经有五天没吃东西了,奄奄一息。
朱佑樘当即让他俩骑自己和李东阳的马赶回城里,先购些粮食救急再说。
而后,朱佑樘让梅纯带他去定远县衙,他要见见那个知县元器琛,他想问问这个元知县,辖下百姓嗷嗷待哺,他这个知县究竟都在干些什么?
梅纯要把自己的马让给太子,朱佑樘这次明显动了怒气,坚持要步行,太子步行,又有哪个敢骑马,大家于是都步行,后面那些护卫的兵士原本就是步行,这下可是不用跟在马屁股后面呛灰尘了。
这里离定远城不到两里地,进城来到县衙门前,朱佑樘整个人就呆住了,这定远城小得像个镇子也就算了,可这一县之衙好像太寒碜了吧?整个房舍显然年久失修,原本是红色的县衙大门早就斑驳剥离,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刚才进城就觉得城里冷冷清清,像座死城,这县衙门前也居然死寂一片,半个人影都看不到。
朱佑樘大步向里走,里面还真的一个人都没有,朱佑樘心里的怒火腾一下就燃烧起来了,这个元器琛,办公时辰人影都不见半个,放着那么多受灾的百姓不管,他自己不知上哪里逍遥快活去了,都说“穷山恶水多刁民”,我看应该是“穷山恶水出赃官”才是。
他推开县衙大堂的门,上面簌簌的掉下不少尘土,而窄小的大堂里黑漆漆的,地上似乎也蒙着一层灰土,看样子,这个大堂已经好一阵没用过了。
他也顾不上肮脏了,大步进去,在黑暗中站了片刻,眼睛适应了,看清县太爷的公案在哪里,走过去,用袖子掸掸椅子上的灰,施施然坐下,而后一言不发。
李东阳和张纪一左一右站在公案两边,他俩都知道,太子殿下这次又动肝火了——他越是不动声色,就越是愤怒,上一次,是在开封,太子没有出面,但徐联铎、胡倱盛都把命给搭上了,包庇他俩的河南按察使也会溜溜的回老家了,这一次,恐怕这个元器琛也要倒霉。
梅纯站在一旁,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当初也在这窄小的公堂上兢兢业业为全县百姓做事,可数月辛劳换不来上司半点赞赏,反是连遭申斥,最终他终于忍不下去了,辞官回乡。
现在这个元器琛,已经上任年余,居然能够熬下来,确属不易,只是风闻凤阳府对他评价颇差,这次太子殿下如此做派,似乎也对他不利啊
他身后那几个官员事不关己,自然毫不担心,垂手恭立着,默无声息。
众人在这样的沉寂之中不知等了多久,梅纯他们觉得后背、腋下都汗津津的了,梅纯想想,毅然向朱佑樘说:“殿下,微臣派人去找一下元知县吧?”
朱佑樘想这样等着也确实不是个事,点头应允,梅纯来到堂外,召来亲兵刚想吩咐,却听外面一阵喧哗之声,而后就见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抬着一个人跑了进来,他们跌跌撞撞的,几次差点把那人给摔地上了。
朱佑樘也听见外面的声音了,起身来到大堂门口,其他人也都跟着,却见那群人来到台阶上,惊异的看他们这些不速之客一眼,将抬着的那人放下了,朱佑樘一看,那是个黑胖的中年汉子,双目紧闭,嘴唇干裂,仔细看,那脸上根本不是胖,而是浮肿。
“你们谁知道元知县在哪里?”梅纯急切地问,看这些人身上穿的,好像都是衙役们的公服,只是这公服怎么都破烂成那个样子了?
那些人都抬头看他,眼神中满是莫名的悲伤之色,却没有一个人回答他。
梅纯再问了一次,那些人还是不做声,朱佑樘却指着那个躺在地上的汉子说:“不用问了,他在这里”
梅纯看着那人,看他身上穿的居然是七品县令的官服,只是官服也破烂不堪,早就没了当初的光鲜样子,梅纯不由得一脸惊诧之色:这个人是元器琛?他不是才只有二十七八岁吗?
“元知县,你这是怎么啦?”朱佑樘蹲在元器琛面前,轻声问,这种情形,他多少知道,自己错怪这个元器琛了,他应该不是什么贪官。
元器琛费力的睁开眼睛,看看眼前这个陌生的少年,干裂的嘴唇翕动几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终于,他头一歪,就此没了呼吸,眼睛依旧睁着,眼中的光芒渐渐暗淡了。
“老爷,老爷”那些衙役跪倒在地,对着他的遗体痛哭失声。
朱佑樘他们呆立在那里,看着眼前这一切,眼中满是迷茫之色。
好半晌,那些人才收住眼泪,其中一个人说:“我去告诉刘掌柜,要他准备最好的寿材。”
另外两人也起身,说要去找张掌柜、王掌柜,要给知县老爷准备最好的寿衣和墓地,其他人有的守着元知县的遗体,有的开始张罗灵堂,梅纯好不容易拉住一个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四十多岁的衙役一边流泪一边说着知县老爷殉职的过程。
这定远县实在太穷了,自从受灾以来,元知县一直忙于救灾,几次向凤阳府衙申请救助,但都没有得到,上面说府衙也困难,让他们自己想办法,结果,全县有一半的人跑出去讨饭了。
元知县将县衙仅有的一点银两都换成了粮食,用于救灾,他自己一天只喝一顿稀粥,可这根本没办法解决问题,两个月前,元知县好不容易从知府衙门弄来了八百两银子,亲自去粮商那里买来粮食,全县灾民靠这个支撑到现在,现在粮食又没了,再向府衙伸手,知府他们都不愿见元知县了,元知县迫于无奈,今天带着衙役们到各处清点灾民,准备直接向留守司申请救赈,结果回来时昏倒在南城门外了。
衙役们从谢师爷那里才知道,知县老爷已经五天没进过一粒米了,他的那份口粮,他都分给了门房老张头和仵作老陈——就是刚才去找张掌柜、王掌柜准备寿衣和墓地的那两个,他这几天都是偷偷的吃野菜,其实能吃的野菜早就被吃光了,知县老爷吃的,其实是那种难以下咽的野草。
“知县老爷是活活饿死的”这个自称王小乙的衙役说着,眼泪又下来了。
定远县处境如此艰难,为何凤阳府衙置之不理?宋毅链不是说,安置灾民的五万救灾银子和十万石粮食,去年十月就拨给凤阳府了吗?为什么元器琛只得到了八百两,八百两?那还有那么多银子和粮食上哪里去了?
朱佑樘的脸腾一下涨得血红,他一直想平心静气的处理问题,可眼睁睁看着一个朝廷七品知县在自己面前活活饿死,而且还死不瞑目,他内心的怒火就像头上这烈日一般,炽烈灼人。
朱佑樘想自己留在这里也不知道能干些什么,为今之计,他先要到知府衙门去好好问问那个苟日新苟知府,他究竟把那些救灾银子和粮食弄哪里去了?
他们走出县衙那两扇斑驳的大门,惊异地发现,外面已经站了不少人,黑压压的,足有三百多,他们都是衣衫褴褛,满面菜色,眼中除了闪动着泪花,还有就是无尽的悲凉之色。
朱佑樘这一刻忽然觉得自己异常明白他们的心思,元知县都活活饿死了,哪还有谁会在意他们这些小民百姓的死活,接下来,一个接一个倒下的就是他们了。
他的心忽然一阵抽搐,觉得异常的疼痛,这一刻,他终于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方先生那日在滁州衙门表现出的异常愤怒之情了:“有的人饿得还有一口气在,就被其他那些饥饿者活生生割食了,倘若朝廷及时赈济,倘若地方官能未雨绸缪,又何来这人间惨剧”
他捏紧双拳,强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大步离开这破败的定远县衙,县衙前那些灾民对这一行陌生人却没有太多的关注,他们饮泣着,等待着,只要里面灵堂摆好,他们就进去长跪着,他们要为这位因他们而倒下的父母官守灵……
一离开人群,朱佑樘就将从梅纯的亲卫手中把梅纯的马拉了过来,扳鞍上马,转头看一眼有些吃惊的梅纯说:“梅副留守,你跟我先回去,其他人慢慢走好了”
梅纯于是骑了另一名官员的马,李东阳和张纪他们也都上马,在梅纯的亲兵护卫下快马加鞭赶回凤阳城,其他那些官员即便有马的,也都索性不骑了,在那些兵士的护卫下慢慢走吧,太子显然是非常生气的,现在回去,说不准会看到什么难堪画面呢,还是少看为妙呀
朱佑樘一路快马加鞭,屁股和两腿内侧都火辣辣的疼,但他什么都顾不得了,他觉得心中那团火在熊熊燃烧,几乎要烧遍他的全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