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人头来赔还是数砖头?”
“你看我家那么多口人要都出去找房子住,又要花好大一笔租房的费用,你们来补吗?”
“我家的鸡鸭牛羊怎么办?能卖好些钱呢。猪圈那些算拆迁的地不?”
“拆了之后可以换浦西的房吗?”
“我想要徐汇的。”
“静安,静安。”
“孩子读书咋办?哎呦以后可咋生活?”
办公室里非常嘈杂,来的人有普通工人阶级,也有农民,还有穿西装打领带的。当然房间里的气味也很是混杂。
工作人员就那么两三个,还要到处走动,浪费口水。
“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大家先冷静一下,坐下来咱们好好谈好,行吗?”
场面之乱堪称乌烟瘴气。
灰尘都布满了整个空间。
而且那些人也不坐下来聊。凳子都没几个人坐。
丁安夏瞧了瞧,感觉还有的吵,干脆搬了凳子坐在屋外,拖着下巴发呆。
可算是拆迁了。
就是这90年代拆迁,拿不了多少钱,肯定是比不上未来动不动几百万,几千万的。
这一批拆迁应该是比较前面的,在拆迁款上的条例还不明确。但可以参照丁安夏所知道的。
一般拆迁款由拆迁费和临时安装费、停产停业损失补偿费、贫困补助费和搬迁奖励费以及房屋装修家电设备等费用组成。
这几项都不如拿最多的房源补偿。
安置费可以少一点。
里面那些人没有经历过拆迁,他们担心的是拆迁后自己住哪儿,生活方面又会变成怎样?估计一时半会儿想不到还能争取这么多东西。
俗话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他们只有尽可能的闹,才有可能得到更多东西。
而政府要是想要安抚他们,就只能许诺更多的好东西。
这里丁安夏就不参与了,有人替他冲锋陷阵,她装个人淡如菊的样子就好。
拆迁奖励费也是一笔大进项,专门鼓励那些好说话的拆迁户,积极推进拆迁计划的人。
里面的人足足吵了一个下午,工作人员都昏了两个,相继抬出办公室。
丁安夏不紧不慢的跟上去。
那两个昏迷的工作人员被安排在旁边小楼里其他工作人员的办公室。
他们形容狼狈,接待的工作人员认了老半天才认出来这是隔壁科室的同事,惊呼一声:“你们……你们……”
还有些想笑,但是憋住了,可等看到老张那清清白白,像是死人的脸。瞬间就忘记了那些好笑的念头,排除出去做义务劳动,捡垃圾一天又或者是为人民通下水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搞得自己狼狈不堪。
他们迫不及待问:“老张这是怎么了?”
“怎么喘气喘这么急,慢点,慢点。诶,有水吗?给他来点水。”
办公室里另外的同事赶紧过来搭把手。
抬他们出来的人擦了把汗。
“疯了,疯了,简直疯了,要他们房子跟要他们命似的。”
“江哥喉咙都喊破了,愣是被他们的嗓子盖过去。”
“乡下人就是这么粗鲁,一口一个唾沫,把我张哥都熏坏了。”
“这批住户的素质不行啊。”
“这劝要劝多久啊?感觉年底动不了土。上头怪追下来又要倒霉,我真的要疯了。”
被叫做张哥的人喝了口水,总算缓过来了。
他嘶哑的嗓音上气不接下气,又如破风箱子似的。
“他们……根本不…信咱。”
说完一口气又上不来,白眼一翻又倒了。
抬他们来的工作人员看一下其他科室的同事:“你们先帮忙看一下,我们还要去安抚那些人。”
他一张脸又黑又臭,很明显对这份工作很厌恶。
可不是吗?100只鸭子对着你嘎嘎乱叫,还听不懂人话,非要工作人员逼到死路上。
要他们房子的又不是他和同事,是国家,是政府,有本事去冲国家政府,把气撒到他头上做什么。
他从人群里挤出来的时候还被踩掉了鞋子,衣服也被撕碎了一大块,只能将将挂在身上,头发更是不知道被谁薅了一块走,导致摸那里的头皮时又刺又疼,还秃了一块。
他妈的!
他现在就跟难民堆里的难民一样了。
所以那些同事一开始还认不出来他们的样子。
听了他的诉苦,其余人面面相觑,都有些心有戚戚,幸好自己不是城建部的。
“行了,我要……”走。
话还没说完,躺在长椅上的老张,呼哧呼哧喘气,还伴有口吐白沫,把几个人吓了一大跳。
“老张!”
“老张,你怎么了?说话!!!”
可惜一边口吐白沫,一边抽搐的人,回不了他的话。
“怎么办?要送医院吗?”这个科室的工作人员急了。
几个正一筹莫展,一个脑袋从门口探了进来。
那是一张青春靓丽的脸,和这群被工作,被生活毒打的人不一样,她背着个书包,白衣长裤领口袖花,再无点缀,一身书卷气。
精致的五官,漂亮的让人移不开眼。
“需要帮忙吗?”她问。
还不等其他人发表意见,她就先看到了长椅上的两个人。
一个一动不动,另一个则浑身抽搐。
他的目光定定的看向浑身抽搐的人,然后脸色一变,几步迈进屋内,手自然的把住他的脉,然后就翻眼皮,听心音。
这套专业的架势,给其他几个人看的一样,又一愣。
但是丁安夏还是太年轻了,看着就是个小孩模样。
“同学,这里不是胡闹的地方,把人放开,我们要带去医院。”
那人想让丁安夏出去,语气中有些不客气,而且也很着急,生怕耽误了治疗。
就在他想要不要直接把人赶出去时,丁安夏又有动作了。
她不管他,认认真真的号了一会儿脉,然后给老张做了好一会儿心肺复苏。
一边还能安抚一下即将要暴走的工作人员:“他这是气急攻心,如果现在不马上进行干预的话,行至半路,也可能会中风,这个中风是不可逆的。”
丁安夏一边解释一边动作不停。
“到医院后,你们让医生给他检查一下脑部,应该伴有溢血症状。”
过了一会儿,老张不再口吐白沫。
紧接着丁安夏又去按老张四肢的特殊穴位。
等她按到手指都酸了,老张也终于不再抽搐了。
丁安夏有些累的深吸了一口气,但是这还没有完,旁边那个不吭声的,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就怕那种表面没什么症状,实则安安静静的猝死,那才恐怖。
她这一通操作下来一屋子工作人员看的目瞪口呆。
但也没有再阻止她了。
一开始呵斥丁安夏出去的那位,“我现在联系医院的人派车来,多谢小同志了。”
他们分的清好赖,有本事的人从来不看年龄。
老张的呼吸从一开始的急促东西不生气,到现在已经平稳下来,他们又不是没有眼睛。
丁安夏看下椅子上,靠里面一些的人。
总共就一张长椅,两个病患。共同躺在一张椅子上,十分拥挤,所以当时工作人员就让昏迷的江哥面部朝椅背,侧着身体躺。
丁安夏费劲巴拉的想把人移出来,但有老张挡着还真不是那么容易。
“你们给老张换个地方吧。”
听了这话,其他人顿时如梦初醒,手忙脚乱的想把老张搬到其他地方。
但是老张刚才的表现太恐怖了,像是随时要死掉一样,他们下意识的会觉得老姜是病得最严重的那个,更感觉他不能窝在小小的椅子上。
于是他们就把视线你像呢这个办公室唯一一张茶几,他们将茶几上的东西全都收起来,然后把老张平坦的放在上面。
做好这一切,感觉能松一口气的时候,他们瞧见了丁安夏比刚才严肃1万倍的脸色。
众人心里咯噔一声,又去看当事人江哥。
只见他嘴唇淤青,印堂发黑胸膛的起伏几乎可以说是忽略不计。
有人吓了一大跳,哆哆嗦嗦的:“他他他……不会已经……”
城建部的工作人员直接吓的肝胆俱颤,连忙去问丁安夏:“怎么了?他还有救吗?小同志帮帮忙再看一下。”
丁安夏面沉如水,出奇的严肃:“我试一下,你那边也催促一下救护车。”
她没有10成的把握,她也害怕这个人还没治就翘辫子。
因为现在的情况就非常的危险。
照例先来一个心肺复苏。
这个心肺复苏可比刚才那个要持续的时间更长,也更累人。
丁安夏越到后面越没力气,只能让旁边的人接手。
这时就考验到对方对江哥这个人的同事情到底有几分了。
好在城建部的人没有推辞。
丁安夏心里松了口气。
她特别害怕遇到像扶老奶奶过马路这种破事,如果每个人都不敢出手,她又无力为江哥做接下来的治疗,恐怕这人命就要栽手里了。
那个城建部的工作人员,学着丁安夏跨坐在江哥身上,双手交叠。
然后他迷茫的扭过头:“接下来该怎么做?”
丁安夏这才想起来这个时代还没有心肺复苏的科普,不像未来,到处都是小视频解说,现在的人估计连正确的姿势都找不到。
看那交叠的时候就不太对。
“你看我。”丁安夏手把手的教他。还把正确的位置告诉了他。
“要按多久?按多少下?按多深?”他第一次给人心肺复苏,有一肚子疑惑。
可以非常显而易见的感知到他此时此刻的紧张。
丁安夏只能出口安抚着,然后再教他施力。
等那人真正上手后,足足按了15分钟江哥的脸才从黑转轻,再变回之前蜡黄的模样。
那人脸上一喜,结合刚才丁安夏就老张的样子,开心的问:“这样是不是就好了?”
丁安夏:“还不能停,医院的人什么时候来?”
只有把人送上救护车才是最稳妥的时刻。
恰在这时,离门口最近的的人高兴的喊道:“我听到声音了!!!”
滴嘟滴嘟滴嘟——
办公室里的人纷纷松了口气。
丁安夏也是,她这才发现额头已经出汗了。
很快,老张和江哥被送上了车。
看着救护车远去,丁安夏叹了口气。
她救死扶伤的本事还是不到家啊。
说来说去,当年学药膳学的时候可能真把自己当厨子了吧,虽然成天看一些高大上的文献,但是想的也不过是药材和食材的搭配,像是这种实地救人的经验还是欠缺的。
学习之路漫漫,她还有好长一段要走。
“小同志叹什么气呢?”城建部的人也在擦汗,但他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仔细看看这整个办公室都是同样的笑,“多亏了你在避免了我们两个同事的牺牲。”
丁安夏:“言重了。”
“小同志是还在读书吧?上的什么学校?”
丁安夏:“是在读书,在复旦。”
“不得了啊,是个好学校啊,还是个大学生,”那人眼中流露出赞赏,这年头没有人会不喜欢会读书的人,“学医的吧?”
丁安夏乖乖点头。
“怎么来这了?是有什么事儿要办吗?有什么事只管说。”这意思就是会给丁安夏开绿色通道了,先行办理她的事。
丁安夏:“我是从成建部过来的。”
那工作人员心里咯噔一声,从城建部过来的……那里这几天的主题可都围绕在拆迁这事儿上。
“你们家有房子要拆?”
丁安夏:“嗯呐,你们工作人员联系到我导员,那我过来找你们。”
“但是我看屋里太闹腾了,就没有进去,紧接着就看到你们背着人出来。”
城建部的人苦笑一声:“确实是场面太乱了,没吓到你吧。”
丁安夏摇头。
“等等,你说什么我们的人是直接联系你的吗?你父母呢?”工作人员找到了这话的关键。
旁边的人也提醒:“这事儿太大了,还是叫你父母来吧,而且这一商量还不知道要商量多久,你还在学校上学,恐怕不能一直顾着这事儿吧,还是父母来好了。”
丁安夏眨眨眼睛:“那恐怕是不方便了,他们不在这,而且房子名字也写着我,我想着说尽快办理完,把手续签了就行了,没想那么麻烦。”
“哎呦喂,傻闺女,”旁边的人看不下去了,这单纯傻乎乎的模样,真是令人心疼,“你咋能这么好说话,你这就不知道了吧那屋子里之所以那么吵,就是为了多要几套房,多要点钱,你……哎。”
城建部的工作人员也不知道说什么。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可是小孩却仿佛白纸一张,不懂为自己筹算。
如果是在平时看来还好,这么爽快肯签协议的人自然好配合,好说话,可经历刚才那生死的合作,两个人一起将一个人从鬼门关拉回来,这感觉又不太一样了。
他是将丁安夏当做了自己人,就不想她吃亏。
反正给出去的房,给出去的安置款都是从地方的账上走,又不是掏他们的钱包,只要上面肯批怎么着都可以,
而且他们作为内部工作人员也清楚拆迁款的条例还没有一个完善的章程,这是一个可操作性非常强的地方,只要活动得当,只要肯费心一点,说不定就能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你跟我来。”
城建部的人最终这样说。
他领着丁安夏回到隔壁,但不是那些吵吵闹闹的办公室还是一间比较干净,相对清净的小房间,这里摆了一张小床,一张桌子和配套的椅子,应该是工作人员休息时候用的。
他将拆迁的部分文件放在丁安夏面前。
“你先看看这些公文,然后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问我。”
“我看你现在什么都不懂,那就先从看政策开始。”
丁安夏睁着无辜的眼睛,等待他下一句。
“然后嘛……”这人意味深长道,“等老张江哥回来给你办理手续。”
他拍了拍丁安夏的肩膀:“这事不急于一时,你看外面那些又吵又闹的人,没个个把月定不下来的。”
“外面的人啊贪的很。”他意味不明的感慨了一句。
而且那些人的嘴脸他这几天都受够了,与其看着他们得财又得利,倒不如看小同学好心有好报。
至少他是真的救了江哥和老张,那两位才是城建部的骨干成员。
等他们身体好了一点,复工时一定少不了感谢这小姑娘。
丁安夏乖乖看起公文。
工作人员转身回了那几个特别吵闹的办公室。
但他下一秒就后悔了。
因为江哥和老张的离开,让某个办公室迟迟没有人去接待这群大爷,他们互相撺掇着不拆迁,真要拆就许更多的好处。
工作人员自然心知肚明他们的小心思,但他不知道这些人会反咬一口说他怠慢了他们,让他们坐冷板凳,然后紧接着就被他们打了一顿。
“死哪去了?故意怠慢我们,是不是?”
“你们怎么干活的?”
“公职人员就了不起是吧?看不起我们农民是吧?门口写的为人民服务难不成是尿滋上去的?”
一群人围殴一个,想都知道他最后的下场。
只能苦苦求饶。
“我就是个合同工,求你们放过我吧,刚才我是送两位同事上医院的,没想怠慢各位。”
可惜拳头如雨下,拳拳到肉。
那人先是皮肉疼,再是骨头疼,最后是气的心疼。
而且他还不能还击,否则这份工作怕是要没了。
千钧一发之际,不知道为什么附近几栋大楼的同事全都赶到了城建部。
就连门口的警卫都冲进来了,个个手拿盾牌,警棍。
“谁敢闹事!”
一场群闹这才告一段落。
工作人员佝偻着背站起来,刚才为了保护自己,他不得不蜷缩在地上,不过他的眼睛还是被打肿了,身上没一处好地方全是脚印。
上一场劝架让他的衣服稀碎,这一场直接穿不上了。
身上光溜溜,那已经不是身体痛了,而是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耻辱。
前面虽然不再动手了,但仍然在闹。
他抱着胳膊捂住胸前重点的部位,默默退出人群。
人群之外,那小姑娘担心的看着他,看到他的惨样后又跑回刚才的小房间,拿了衣服,盖在他身上。
那个小房间是他们的员工宿舍,午休或者晚上值夜班的时候可以用,里面自然有他和室友的衣服。
此时衣服披在他身上,终于让他找回点安全感。
“你得上医院去。”
小姑娘的手把着他的手腕,非常认真得去感知他身体的变化。
“不排除内出血,要去做一个全面的检查。”她说。
“我会的。”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道。
“这几天不要来城建部了,”他又说,“等一切安排好了,我们会再联系你。”
至于那些敢殴打政府工作人员的人……他知道大约是讨不回公道了。
但他能在这里工作上面也是有人的,等着吧,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