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弘和这个洁癖的人习惯了丁安夏带一次性手套,这回没有拿消毒水和酒精。
可能发现丁安夏手上没有任何防护措施,还得意的看着他,仿佛就是故意要气人。
段弘和生气了脸一沉,眼睛一瞪,平添三分冷。
如果是在课堂上,学生们怕是早就瑟瑟发抖了。
但他偏偏遇到的是丁安夏,人家单手背包,不知道天高地厚。
段弘和强忍着心底的不适,给她拿了一次性手套。
丁安夏不戴。
段弘和:“带上”
丁安夏:“不”
段弘和:“我要把你解雇了。”
丁安夏:“这叫脱敏治疗,我身为医生我能不知道?你要配合我。”
“当然你要是坚持要解除合同的话,可能要多付一笔赔偿,根据劳动法……”
话还没说完,段弘和打断:“你威胁我。”
丁安夏:“不是哦,只是想要你配合医生治疗。”
“医师资格证还没考出来,口气倒不小。”段弘和轻嗤。
丁安夏想说自己早就有了,但那是上辈子的事,她也无法理直气壮的说上辈子有证,所以气鼓鼓单:“迟早会有的!”
空气中一阵静默,隐隐有肃杀之相。
但很快局势发生变化。
本以为还会僵持一会儿的丁安夏看见段弘和让开了位置,让她进屋。
而他自己则是拿了酒精消毒液对着门框又擦又洗。
丁安夏注意到那门,被他擦得当真是一点灰尘都没有。
做完这些段弘和才把门关上,然后眼神冷冷的看向丁安夏。
丁安夏也不甘示弱,挑衅般向他晃了晃自己什么都没带的手。
段弘和:“你最好适可而止一些。”
“我可以允许你不戴手套,也可以独自打扫,但我不希望你这个脱敏治疗太过激进,我已经感到不适了。”
丁安夏缓缓收起欠揍的笑容。
不是吧?这人真的以为她在给他做脱敏治疗吗?她只是纯纯因为那些试卷报复他而已。
阿这……
当对手以一种正向的态度看待一个人的恶作剧时,很容易引起另一个人的愧疚的。
丁安夏的两只手偷偷背到身后,纠结的攥来攥去。
好半晌,她硬着头皮:“我知道了。”
段弘和点点头。
不到万不得也他不想解雇丁安夏,就像那时他说的,他要自救,所以他极力容许她某些行为。
但是他也不希望她太过突然,没有给一点准备。
那他可能会直接做出过激反应,就像刚才他第一反应就是要将人开除。
想到嘴上强硬的说解雇实则逃避的心态,心里一丝难耐的烦躁一闪而过,段弘和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这样的状态维持了几分钟。
两个人都不说话。
丁安夏知道他是受了刺激,后知后觉心中产生一些愧疚。
她决定下次不这样了,跟个病人计较什么的没品。
这么想着,她还打算道歉来着,可是这静默的几分钟让她体会到一种异样的感受。
死死沉沉的。
这房间经过改造很是隔音,大门一关上,便只有死寂。
如果没有人说话,那就只能听到风声,而因为段弘和不怎么开窗通风,这也就造成了风声都是从缝里传来,非常细微,外界的声音也根本传不进来。
这里安静的落针可闻,一呼一吸,只能感觉到自己。
再看段弘和,他就像一尊石像一样一动不动,仿佛失去了生命力,这和三尺讲台上的他完全不一样,也和在厨房忙碌的他毫无关系,他就静静的坐在那里与世界隔绝。
丁安夏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揪,难受的很。
这情况绝对不一般。
她不禁想知道这样的状态他持续了多久?
如果正常人在独处的时候这样封闭自己怕是早就疯了,可白天段弘和却能清醒的站在讲台上,他到底是有多坚强。
他病了,可这病到底病了多久,能让他平常像个没事人一样……
“段老师!”
丁安夏只知道自己不想持续这样的状态。所以她打破了寂静,大声呼喊段弘和。
段弘和机械的抬起头,眼中是无机质般的空洞,他看着丁安夏又仿佛看的不是她。
丁安夏快速将刚才没有戴上的手套套在自己手上,然后去拉段弘和。
不出意外被躲开了,甚至他整个人都躲远了。
他本能的排斥她。
丁安夏皱眉,但这次不是吐槽也不是带着个人情绪讨厌段弘和,她只是比之前的任何一次还感受到这病情的棘手。
“老师,我的试卷呢?”丁安夏打算先挑起话题,分散他的注意力。
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段弘和。
看他眼珠子动了动,眼神重新有了神采,她才狠狠松了一口气。
段弘和指着茶几上已经批改过的试卷,示意她过来。
“做错了五道题,很不应该……”
他终于说话了,像是本能的去进行教书育人的工作。
段弘和确实是个古怪的人,也是个不讨喜的人,但他是个称职的老师,一个年轻的学者。以他这个年纪就能在数学圈子里占得一席地位,可见其天赋强大,如果没有病痛缠身,也不会被她一个小小学生拿捏。
丁安夏突然明悟了一般。
段弘和的身影顿时变得崇高起来。
她想她应该尊敬面前的人,因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老师。
她坐在之前专门给她的椅子上,细心听讲。
一张卷子虽说只有五道题,但是也不是说做对了就全会了,总有一些模糊的知识点让人困惑,丁安夏趁机提出来。
段弘和不吝赐教,随着话说的越来越多,他的状态好了许多。
等试卷讲完,段弘和才总算缓过来,那股子半死不活的状态才终于消失。
“写方子吧,然后你就可以下班了。”他说。
今天太累了,有种深入骨髓的疲倦,像是要将灵魂拉入深渊,所以他提不起劲去做饭,也不需要丁安夏在旁边看着了。
丁安夏没有立刻动笔:“我带你出去吧。”
段弘和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紧接着摇头。
丁安夏:“你待在这里对病情没有好处。”
“跟我出去吧。”丁安夏殷切的看着他。“外面鸟语花香,不比这冷冰冰的石头房好吗?”
冷色调的房子,除了必要的生活家具什么都没有,放眼望过去单调乏味又死气沉沉,跟停尸间似的。
还不如去外面看鲜花野草,有生命力的东西势必能治愈一些。
段弘和:“改天吧。”
他是真的很累。
丁安夏想了想,只能点头,不过她可没有放弃让段弘和接触有生命的东西的想法。
“我出去一趟,等回来再给你写。”
说完她快速离开屋子。
最后房子里面只剩一个人。
段弘和终于可以倒在沙发里,用手盖住眼睛。
他既颓唐,又疲倦,只是不敢在学生面前表露出来,所以强撑罢了,而她一走身体变相垮了一般倒了下去。
他闭上眼任由黑暗吞噬灵魂最终陷入到沼泽里。
他忘了清洁丁安夏离开后的椅子,也忘了打开排气扇,将她存在的气息排出去。
他只想沉沦在自己的世界里,任由灵魂漂泊。
他像是睡着了。
他觉得他睡着了,骨头缝里细细密密的疼也不见了。
浑身的感官寄托在一叶扁舟上,它承载着他,摇摇晃晃仿佛回到了年轻母亲的怀里。
温暖的,包容的怀抱……应该是这样的吧?
段弘和没有经历过,但他猜测,应该就是他此时的感受。
幼年时被查出自闭症后,他被遗弃了。
当孤儿的日子并不好过,他由一开始的被孤儿院抚养到后来被人领养,又被发现毛病众多时再次被遗弃在山野小巷里……
一次又一次,然后他长大了,孤儿院,福利院也不收了。
他磕磕绊绊的活着,每当难受痛苦了,就会想象自己还是个孩子,有母亲的怀抱。
这样做足以让他一天下来重新拥有活力,过着日复一日的捡垃圾乞讨的生活。
然后等他再大些除了幻想自己有妈妈的怀抱,他还有了别的乐趣,那就是去偷听偷学课堂知识。
这会让他麻木的身心重新兴奋起来,尤其是数学。
后来的后来嘛,命运终究是眷顾他的,他被人发掘潜力,资助读书,再没有受过苦。
他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正大光明的坐在课堂上,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有这样的经历。
之后更是一路保送,出国参加交流会,和许许多多天之骄子并肩。
他也曾西装革履,运筹帷幄地站在竞赛台上,然后金奖拿到手软,结交了许多想都不敢想的大人物,他们甚至会主动引出话题,想与他多交流一些时间。
前半生颠沛流离,后半生荣耀加身有时候段弘和都会恍惚许久,他都有些分不清哪一段经历是真的,哪一段经历是幻想出来的,又或者两段经历都是假的……他分不清。
好在过去的经历对他造成的伤害让身体多出损伤且不可逆,这些会让人疼,让人痛的身体疾病提醒了他:两段经历都是真的。
知道胃疼了心绞痛了,他才切切实实把世界当成真实的,知道他自己也是真实的。
可今天身上的病症大约没有疼到让他清醒,所以段弘和就着这个状态,不知道过去多久。
直到门口有声音传来。
段弘和的眉梢动了动,刚想起身就听到丁安夏进来的声音。
他猜测这家伙大约出门没有锁,只是虚掩着。
既然进得来,索性他也不管了,只不过待她离开后恐怕要完完整整把家里再清洗一遍。
下一秒门口处传来巨大的响声,挪重物的声音。
段弘和一边叹气一边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盆绿意盎然的君子兰,鲜翠欲滴,看着讨人喜欢,而它旁边还有文竹和半人高的仙人掌。
受视线影响他只能先看到这些,丁安夏撅着一般屁股,不知道捣鼓什么。
然后门外的走廊依次摆放了其他绿植。
那么养眼。
段弘和不知不觉坐起身,静静的注视着那一幕。
视线从抖动的绿叶划过,然后是先念欲滴的花朵在眼中绽放,再就是那高高的仙人掌,透着生生不息的生命力……段弘和转动眼珠,另一个蓝白色的身影映入眼帘。
微风轻拂下裙摆微动,手臂部分**出来,抱着盆栽时,露出纤细优美的弧度。清风吹过细碎的发丝微微飘动,高扎的马尾自然的垂落身后。
这个人,才是最富有生气的那一个。
.
丁安夏把绿植摆放好,一转头就发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门边的段弘和。
她擦了把额头的汗,“当当——”
“这样不用出门也能看到植物了!”丁安夏欢快的说。
段弘和不喜欢人,那就多看绿植,怕脏那就放在走廊上观赏。
为了病人的身心健康,丁安夏考虑到了方方面面。
“老师以后就麻烦你多照看这些绿植了,你平常浇浇水就行,不需要多出力的。”
她买的都是好养活的,绝不会让超级排外的段老师感到负担。
段弘和眸光倒映着她,口中却问:“多少钱,我给你报销。”
丁安夏眼睛刷的一下就亮了,不是因为报销两个字,而是因为段弘和没有拒绝!!!
“你真的愿意养他们?!”
段弘和:“都送上来了,不养又能怎么办?”
尤其是将它们搬上楼的女孩额头正滑落一滴汗水,可见辛苦极了。
再听见他答应了,脸上的笑容比灿阳炽烈,比绿植养眼。
最后她还是他的学生,作为师长,就该包容某些学生的无理取闹,不是吗?
种种思考下,他有什么理由不答应。
丁安夏欢呼一声跑进房间里。
段弘和最后看了一眼绿植,然后将门关上,将热气阻挡在门外。
丁安夏半点不休息,直接爬在茶几上写药膳方子。
她似乎有很多灵感,写了一张又一张纸,总共十张,对应了七天的量。
可是她以前三张就写完了七天的量。
段弘和走近一看,发现她竟然还写了除食物以外的疗养方式。
有改善睡眠的动作,有补阳气的运动,还有训练对世界感知力的冥想任务……
涉及到生活中的方方面面。
段弘和看的很认真。
他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细致照顾着他的人。
比起从前用数倍钱财雇佣的保姆还要仔细。
就好像——他很重要。
段弘和说不出自己现在的心情,他只是站在这就感受到了别样的悸动。
这份悸动让他忘却丁安夏的身体正倚靠在他心爱的茶几上,让他忽略了她身上格格不入的药香,他甚至愿意深吸几口气,沾染上她的味道。
段弘和也确实这样做了。
动物界靠气味标记领地,而他沾染了她的气息,是为愿意敞开心扉……
“写完啦!”丁安夏举起手中的纸。
段弘和注视着她:“嗯。”
丁安夏眨了眨眼,感觉眼前的人有了些变化。
困惑的神情在眼底一闪而过,想不出头绪,她也就不想了。
“老师,我这边有一位补气安神的药,你要不煮着吃?”丁安夏打着商量。
她是想让段弘和去做饭的,就冲他刚才的状态,丁安夏都不敢轻易离开这房子。
所以必须劝他在药膳里掺点药吃。
段弘和讨厌过重的药味,丁安夏已经想好食材调和的方式了。
结果段弘和竟然问也不问,径直走向厨房,开始行动。
哪还有半分拖延,要死不活的样子。
丁安夏大为吃惊的看着他背影。
不寻常啊。
下一秒她又开心起来,肯动肯吃饭,那就证明还有救!!!
于是丁安夏盯着他把药膳做好,又看着他吃到肚子里,然后才想着离开。
“你……吃饭了吗?”
即将推门离开的丁安夏听到这话,感觉是不是耳聋了,她竟然听到段弘和问出这么有人情味的话。
有些傻眼的转过头。
结果这人在茶几前慢条斯理的擦拭,嘴巴紧抿不像是开过口的样子。
丁安夏想应该是听错了,不管段弘和看不看得见,挥了挥手,直接离开。
门关上后,房子又陷入寂静中。
段弘和缓缓抬头,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下来,他看着门口的方向有些失神。
刚才怎么就……那么自然的想要关心一个人?
是因为丁安夏不辞辛苦送来绿植吗,那他表达感谢也是对的吧……
只是好像她并没有接受。
段弘和无声叹了口气,又清理起桌面来。
只不过这一次动手的力道远比不上从前恨不得把茶几搓出一层皮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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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离开教师公寓的丁安夏去了趟从前租住的小楼。
她还有钥匙没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