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无处不在, 吹过香闺帷帐,也吹过高山低谷, 拂过绿叶白边的稻叶, 青绿棕褐的虫儿在叶尖轻颤。

仿佛是一夜之间,但细细想来却有迹可寻,哪来那么多的刮青虫, 吃得稻谷空壳,叶儿耷拉。

吴缸瞧见村中人人忧色, 自家的稻谷却浓翠欲滴, 一阵绿油油的稻香扑面而来, 他怔愣了许久,心中既喜,又愁。

刮青虫在夏末秋初时来, 刚饱满起的谷穗又空瘪下去。

这时候,王吉想起谈栩然要养虫这事, 溜溜达达又来一趟。

他是靠人面交际吃饭的人, 纵使与陈舍微投缘又投趣, 该有的礼数皆俱全。

不说回回来都带厚礼,来个十趟, 总有八趟会捎带点什么。

陈舍微在家呢, 刚从猪棚里回来,撩起衣裳下摆栓在腰上,就坐在正屋的台阶上忙活。

王吉走近一看, 原来在洗养鸣虫的罐子和瓦盆。

还挺讲究,用的是缸子里存下的雨水, 肯定是谈栩然叮嘱过的。

这下也不必多问了, 谈栩然是肯定要养虫的。

小小的油纸包香气四溢, 被王吉轻轻搁在方桌上。

陈舍微笑道:“又买的什么好吃的?”

王吉在水缸边洗了洗手,就见吴燕子同陈绛嬉笑着从回廊上来,陈舍微随了吴缸的叫法,“小妹,拿剪子绞串醉胭脂下来。”

吴燕子点点头,就见王吉正展开纸包递给陈绛,又漫不经心的瞥了自己一眼,道:“阿绛上回就说好吃的烤饼,叔又给你买了。”

最漂亮的一串醉胭脂挂的高,吴燕子搬了凳来的时候,王吉在分饼,洗衣回来的阿小拿了一个,在房门口做针线活的阿巧也分了一个。

烤饼手掌般大,金黄黄的好看,因为是炉子里烤出来的,面饼蓬松不均,凹凸不平,散发着一股极诱人的焦香。

大家嚼吃的时候发出脆响,听得吴燕子也有点发馋,可在陈家吃得本就好,她更不能露出馋相来惹人笑话。

吴燕子站在凳上踮起脚,凳脚不稳,一晃,又稳住,她低头一看,见是王吉扶住了,冲他一笑,伸手去剪葡萄梗子。

手臂抻得高,衣袖都缩回来,露出细细红绳系着的圆润腕子。

眼下还算热,吴燕子只穿了单衫,衫子下摆晃动,里边就一件肚兜,肚兜上绣的是刚同阿巧姐姐学的花样。

黑白羽的燕子其实同她挑的红棉布不大相称,谈栩然帮她思量着,不往大了绣,就落两只燕子在肚兜最下边的尖角上,这样精巧些。

两只燕儿缀在一角红上,风吹翕动,露出掩着的圆圆肚脐。

王吉觑了眼,耳边忽然就听不见旁人说话声了,只觉得那风一阵阵的吹,衣角轻微的翕动好似旌旗猎猎,在他耳畔聒噪喧腾,闹得他一颗心也扑通跳。

吴燕子扶着凳子下来了,胳膊与王吉的胳膊一擦,毫无所觉的洗葡萄去了。

王吉一脸平静的坐下喝茶,嘬了一大口,烫得吐舌头,心道,‘这丫头怎么哪都圆乎。”

他窥视少女纯净的躯体,虽是无意,却也心虚。

“王大哥。”吴燕子一无所知的唤他。

王吉本在躲这双清澈的眼,此时却被逼着看她,就见她笑盈盈的托着一串晶莹带水的葡萄递过来,“吃吧!可甜呢!”

他胡乱掐了一颗,连皮吃了,甜是甜的,就不知是人还是葡萄了。

桌上的油纸包里还剩了个烤饼,王吉随手递过来,吴燕子赶紧捧了道谢。

她瞧了瞧,觉得自己好运气顶好了,这饼是最大的,烤的火候也正好,一口下去薄脆鲜香,满口都是肉丁、虾干、芝麻和胡椒的香气,真是好吃极了。

陈舍微等着王吉过来谈事情的,却见他坐那一颗颗的塞着葡萄,眼睛欲盖弥彰的看别处,却时不时又鬼鬼祟祟的借着喝茶的动作转个身,落在捧着个饼认真吃的吴燕子的身上。

‘我靠。’陈舍微腹诽道。

吴燕子总是陪着陈绛,陈舍微看她也觉得该是小辈里的。

可想起前几日众人闲话,孙阿小说自己就是吴燕子这岁数嫁给郭果儿的!

但这夫妻俩是同岁的,王吉么,陈舍微睃他一眼,总觉得是根老干巴菜了。

其实这话也过了,王吉生得不说多俊,场面人一个,顺眼是起码的,再加上他人品的底线在哪摆着,最差也差不到哪去。

只是这生活作风么……

陈舍微出神的时候王吉凑了过来,也往台阶上一坐,正要开口说话,忽然见陈舍微转过来脸来,目光幽幽的盯着他,问:“你上青楼吗?”

谈栩然午睡刚醒,正从屋里出来,听到这‘青楼’二字,她的脚歇在台阶上,扶着门框看向两人。

王吉下意识先睃了吴燕子一眼,吃着呢,没听见,又赶紧捂着陈舍微的嘴,低声道:“胡说八道什么?”

陈舍微瞪他,又看看身后的谈栩然。

王吉也看她,悻悻然缩回手,道:“少夫人您可看着点,说胡话都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嘁,想挑拨离间啊,别做梦了,我每晚上都睡家里,没有作案时间!”陈舍微很得意的说。

越说越不像话,谈栩然戳了陈舍微后脑勺一下,头发被她弄得呲出来一撮,她看着觉得好笑,也不打理。

陈舍微浑然不觉朝那堆罐子努努嘴,道:“记得安排上啊。”

他要去泉州考试,得有几日不在家,先去巡了趟田,也同吴缸碰了一面。

吴缸瘦了好些,瞧着倒是不弱,脸颊削进去,一身深麦色的皮肤裹着钢筋铁骨。

四下闹起虫害来,吴缸不是不怕,所以半点不敢怠慢,把稻田照顾的极好,日日熏烟、撒粉、插茎,生怕自家田里也被刮青虫侵染了。

叔伯家眼瞧着吴缸带着一家子这样折腾,不说幸灾乐祸吧,心里或多或少有些庆幸。

他们两家的烟叶虽比不上陈舍微那一点子,但比杨家的要好多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杨家的烟叶忒招虫了,一片片望过去都恹头耷脑的。

吴缸默不作声,他记得陈舍微的话呢,谁叫杨家贪心不足,连茬种了,就是容易生虫的。

“夏栽的烟叶日头足,落黄好,而且你瞧,叶片是不是比头茬要薄些?”

陈舍微站在烟地里,手里捏着一片烟叶翻转过去给吴老爷子和吴缸看。

两人都点点头,吴筷蹲在田埂上捉蝈蝈,眼前这一头虽小,却是精壮油绿,养上些时候讲不定还会变色,他伸手一捂,得了!

小玩意在他掌心折腾,正高兴呢,冷不防腚上挨了吴老爷子一脚,栽进田里去。

“混账东西!六少爷白教给咱,你他娘的撅个腚干嘛!?”

吴筷蛮不服气的起身,为了不让蝈蝈逃了,他没敢用手撑地,摔得够呛。

“瞧瞧,六少,这品相不错吧?”他没理老爹,献宝一般把蝈蝈给陈舍微看。

陈舍微看了眼,点点头叫郭果儿拿罐子来。

“这小东西就不叫你们费心了,我已托了人,顺手逮几只还行,可别误了你们的活计。”

“不会不会,我让家里几个小的逮去。”

陈舍微随意一笑,继续道:“所以烤这茬烟,柴火要少些,一炉排个两百七八十片差不离,等上层的叶片勾尖了,再添两根柴火就成。”

吴缸一一记下,他原本对烟叶不上心,觉得不是正经庄稼,可也不知怎么了,大约是对陈舍微愈发服气敬重,所以他的吩咐叮嘱也听得格外细致。

陈舍微来去从来没什么排场,故而叫人一时不察,这都要走了,吴家叔伯惊喜的瞧见了他,一窝蜂凑上来同他套近乎。

郭果儿知道陈舍微过几日要去泉州,所以紧着赶回家陪妻女,可眼下又被这些阿猫阿狗拖着,虽是一张张笑脸,可这笑容舍出去,难道不是要图点什么吗?

“好了,六少也累了,要歇息了。”

吴缸快刀斩乱麻的挡在人前,一挥手,郭果儿一挥鞭子,总算逃出生天。

吴缸就没这么好运气了,一转身,叔伯兄弟一张张脸盯了他看。

“听阿狗说六少去烟地了,同你们说什么了呀?”

“你爹指使阿筷劈柴火去了,是不是要烤烟了?”

“六少是不是来教你们烤烟的?有什么法门没有?”

吴缸最烦这叽叽喳喳的,男人的声音是不比女人尖利,可这一句接一句的堵过来,口气又是这么天经地义,咄咄逼人,仿佛吴缸欠他们的。

正憋气呢,大嫂何氏扭着胯走过来,嚷嚷道:“行行好吧,老少爷们!容我家三儿喝口水!我们家就是给人家六少干活的穷把式!总不能把主家的底儿都给你们透了吧?”

这话说得也够直白了,要些脸皮的人家早就歇了心思。

可叔伯仗着是亲戚,反倒气更大,斥道:“要你个妇道人家出来啰嗦什么!?我同我自己血亲兄弟讲去!”

何氏一把将吴缸拽出来,推进自家院子里,嘴里还不饶呢。

“今年这年景你们眼瞧着,不用我说。虽有六少爷福泽庇佑,可我家男人各个累得皮贴骨,你们呢?就等躺着挣银子呢。知点足吧!血亲兄弟,可不是叫你喝血的兄弟。”

这话一出口,吴缸知道要遭,果然就听见一声脆响,何氏吃了大伯一个嘴巴子,被打的头发都散了,嘴角溅出一行血来。

“大伯!”见他还要再打,吴缸忙一把擒住他的腕子。

“三儿,怎么?这婆娘讲的,可就是你家爷几个的意思?”

吴缸虽与何氏有些不痛快,可吴家大伯这一耳刮子打得太伤人,何氏那番话是过了些,可也不是全然无理。

若非如此,吴老爹耳朵那么好使,何氏一开嗓,他为什么不出来呢?

何氏捂着脸哭,见着吴缸挡着她前头,心里倒是没那么委屈了,可性子里的火气按不住,只朝屋里嚷嚷,“老大!你婆娘叫人打了你不出来,死人啊!”

一嗓子下去,屋里想靠装聋平息这场风波的男人也只好出来。

纵然吴老爷子不是个计较的,可他这些时日瞧着亲儿子瘦下去,兄弟家的忙着种烟和同杨家吵嘴干架,愣是没来搭把手,心里也有些不痛快。

原本各让一步,说两句软话就能平息的事情,竟然越说越迈不过去了,到最后互相撂了狠话,一拍两散。

吴老爷子被儿子搀回屋里坐着,捂着老脸好半晌,抬起来一双红彤彤的眼,不敢置信的喃喃自语道:“银子才见着,还没攥手里,人就散了?”

作者有话说:

爱你们,双更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