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批阅奏章, 婉襄早早地将那只龙泉窑青釉瓷瓶修补好了,便坐在灯下看书。
那本《悦心集》她已经快要看完了,今夜她分明贪喝了许多奶茶, 却也仍旧不停地犯着困, 头一点一点,简直像只啄木鸟。
雍正很快便发觉了, 望着婉襄的模样忍俊不禁,“若是觉得困了,便早些去休息,不必再等了。”
那怎么行。她是一定要看到贾士芳和齐妃的下场才能安心的。
婉襄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 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看著书上那些蚂蚁字,“我不能输给四哥。”
他们打了赌, 若是她输了,便要做她羞于做的事。
雍正更觉得她可爱可怜, 站起身来, 将一旁的一件披风披到了她身上。
“《悦心集》都成了‘越心急’了, 还看什么书?若是不肯先回万字房去休息,不如去后殿长榻上躺下片刻。”
他在她身旁坐了会儿,把她搂在怀里, “总归巴衮若是有所察觉,是定然会过来禀报的。”
雍正派出去的御前侍卫由马佳·巴衮领队,他和他父亲都是雍正十分信任的人。
婉襄仍旧拒绝, 尽管这披风, 还有他的体温带来的暖意越加让她昏昏欲睡。
“我就趴在这里,看着四哥批奏章。”
雍正的笑意温柔, 伸出手揉了揉婉襄的头, 将她的头发揉乱了。
“你不要发出声音, 朕很快就会将奏章批完了。”
他还是在婉襄的面颊上轻轻蹭了蹭,才起身回到了自己原来的位置。
婉襄于是就趴在紫檀木机上静静地望着雍正,他批奏章的时候十分专注,时而微笑,时而又皱眉。
无数与天下万民息息相关的事情从他心上流过,而他都需要一一地做出决断。
他是个伟大的人,从来都是。
“大动之后,必有微动,朕要晓谕各部官员小心防范,自省修身……”
他的话才说到一半,殿前忽而有了些动静,婉襄应激性地直起了身体,披风滑落下去,进门的却是神色平静的小顺子。
“万岁爷,宁嫔娘娘在殿外求见。”小顺子并不知道婉襄在期待些什么。
宁嫔?她不是还生着重病么?
那一日裕妃宴会上还有人提起宁嫔,说是她醒来之后得知自己再不能生育的消息,便一直在房中枯坐着,也不肯好好吃药。
任何人都不见,就算是皇后勉强进了杏花村,能够见到宁嫔的面,除却行礼,她也始终一言不发,弄得皇后十分窘迫。
她怎么会挑这样的时辰来勤政亲贤殿呢?
雍正显然也有些意外,但秋夜是很寒冷的,“还不快将宁嫔请进来?”
小顺子立时便转身去了,婉襄从长榻上站起来,将那披风叠好放到一旁,又用手快速地整理好了头发,准备给宁嫔行礼。
片刻之后,小顺子便陪伴着大病之后弱不胜衣的宁嫔从殿外走了进来,她的声音似乎亦带寒露。
“嫔妾给万岁爷请安。”
婉襄同时给她行了礼。
但宁嫔行的并不是平常面见君王时的福礼,而是径直跪了下去。
“嫔妾自八月十九日落水以来,至如今身体稍安。身为嫔妃,为天家绵延子嗣本是职责,嫔妾却已无有可能,今日特来向万岁爷请罪。”
“嫔妾已无颜居于嫔位,请万岁爷将嫔妾降为为答应,以承天谴。”
宁嫔这般直入主题,雍正和婉襄一时都愣了愣。
宁嫔再不能生育,这分明不是她的错,而她却要以此自责,甚至于要求雍正降位。
这是她心中所想么?她为什么会这样想?
这就是这个朝代对女性的压迫,就连最熟读诗书的女子也认为繁衍子嗣才是自身最大的价值,要为失去了这价值而请罪认错?
婉襄忽而觉得有一阵没来由的恶心,她偏过脸去,死死地抑制住了这种感觉。
但她的动作并没有能够逃脱雍正的视线,他甚至在这时候还分了心,以眼神询问婉襄是否有事。
而婉襄的目光仍旧落在宁嫔身上。
“宁嫔,你快起来吧。”
雍正的声音是沉稳的,婉襄没有从中听出痛惜来,“地动本是天谴,是朕勤政之心不如以往之过,同你没有任何干系。”
“至于你落水……也只是一个意外,是朕没有能够保护好你。朕是你的丈夫,要反省的也仍然该是朕。”
那一日他只保护了婉襄和兆佳福晋,宁嫔有这么多的时间可以用来思考回忆那叫她痛不欲生的日子里发生的事,不会对这件事没有印象。
“你的身体定然还没有好全,秋日萧索,尤其夜晚寒凉,应该早些回去休息。苏培盛——”
年老的太监立时从殿外走进来,“你亲自送宁嫔回去,再替朕去一趟太医那里问一问宁嫔身体状况。”
“无论是需要什么奇珍草药,朕便是举天下之力也会寻来,只管给宁嫔用上。下次再见宁嫔,朕不要她仍是这样病怏怏的。”
苏培盛将宁嫔搀扶了起来,而后宁嫔用力地将苏培盛推开了。
“万岁爷……您……您就没有旁的话想要同嫔妾说么?”
宁嫔今日恰穿着一件湘妃色的氅衣,长发垂落着,没有用任何饰物,是衣服脱簪待罪的模样。
可这样的装扮却更加凸显出她身为汉族女子的美丽与纤弱,她倔强地就像是秋日里落叶树上一片始终不肯飘落的叶子。
婉襄觉得自己似乎并不应该在这里,她觉得自己应该退让,可是她根本无处可退。
雍正静静地凝视了她片刻,轻启薄唇,话语中没有一点喜怒。
“宁嫔,你应当知道这是为什么的。”
但宁嫔的神色是恐惧的,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恰好踩在栽绒绿地龙花毯的边缘,一下子失去平衡,摔了下去。
一阵寒意刺骨,宁嫔失神了片刻,而后笑了笑。
“都不是万岁爷的错,都是嫔妾的错。”
雍正并没有给她任何回应,她从地上勉力爬起来,重新跪直了。
“嫔妾告退。”
苏培盛再一次奖她搀扶起来,她没有再执着什么,缓慢地朝着殿外走去,花盆底踩在金砖上,一下,一下,又一下地击打在婉襄心上。
婉襄收回目光,重新望向雍正。
他没有在望宁嫔离去的背影,也没有望婉襄,他只是很快将目光挪回到了奏章上。
但他的情绪并不似方才那样专注,也不再有半点愉悦。
婉襄感觉地到,并不想追问。
勤政亲贤殿又沉默下去,婉襄需要静心,于是她又拿起了那本《悦心集》,企图让自己的神思从方才的情形之中抽出来。
可是她根本没办法做到。
宁嫔究竟做了什么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以至于雍正今日疏离无情至此。
那一日他说宁嫔不会再有子嗣并非全然是因为婉襄,还有别的事。
是什么事呢?
既能让雍正这般无情,却又终究同宁嫔维持着面上的和平。若非今日宁嫔做得过头,他也不会这般警告她。
但留给婉襄思考的时间并没有很久,殿外再一次热闹起来,婉襄看见的是脚步匆匆的马佳·巴衮。
是四宜书屋有消息了。
御前侍卫要见皇帝,更因今夜紧急之,不需要小顺子进来通报。
雍正下意识地合上了他案几上的奏章,眉头紧皱,预备听铱嬅马佳·巴衮的回报。
“回禀万岁爷,因那宫人声称的事发之地在水边,今夜奴才奉圣命带领四、五个御前侍卫埋伏在四宜书屋水池附近。”
“先时风平浪静,连经过此地的宫人都没有。到了亥时,奴才便瞧见有人从四宜书屋北面的院墙翻进了院中。”
他把事情的发展说的很仔细。
“那时奴才按兵不动,想要看一看此人究竟想要做什么,而后便见他左顾右盼,在确定无人之后径直趴在了岸边上。”
四宜书屋前的水边和平湖秋月的临水敞厅是一样的,人若趴在地上,便几乎和水面齐平。
“那人伸出手,在沿岸一侧的石壁上一路摸过去,终于摸到了一根渔线。而后便将这根线慢慢地提了上来,是个瓶子模样的东西。”
他一面说,一面将那个瓶子恭敬地奉给了雍正检查。
婉襄同样望了一眼,看起来是个琉璃制成的瓶子,没有什么装饰,有木塞防水。那绳子就系在瓶口上,有被剪去的痕迹。
里面塞了许多纸张……婉襄很快反应过来,那不是纸张,而是银票。
这手法和那一夜她与裕妃一同偷听到的是一样的。
可马佳·巴衮难道只拿住了贾士芳一个人么?
雍正很快将那些银票取了出来,一张一张地摊在案几上。都是大额的,不需要如何数,也恰好就是一万两。
雍正的脸色越发阴沉难看,“你们抓住的那个是谁?可是圆明园中人?”
马佳·巴衮微微地抬起头来,有些艰难地开了口。
“今夜被抓住的人并不是只有一个,而是两个。其中一人是秀清村道士贾士芳,已经捆于水边,由其他侍卫看守。”
“至于另一人,她落了水,不方便过来……万岁爷恐怕要自己过去四宜书屋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