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婉襄, 我为什么要帮你冒这样的险?翻承干宫或是钟粹宫的宫墙,与勤政亲贤殿是完全不同的。”

婉襄躺在绾春轩中的长榻上,望着窗外一片生机盎然的桃林。

那常在的声音如期粗粝地磨在她心上, 她淡淡地回答。

“我并没有要你翻越勤政亲贤殿的宫墙。”

“皇后娘娘安排了各宫无病无痛的嫔妃前去万岁爷那里侍疾, 你只需要在今日侍疾的时候把这颗药丸放进万岁爷的茶水中便好。”

那常在是身手敏捷,极其机变之人。

“这颗药丸入水即化, 无色无味,不会为人发觉的。”

那常在顷刻冷笑,眸中满是锐利之色,“既这药丸有此神奇功效, 你为何不即时献上以邀宠?”

“万岁爷平时便好丹药之道,不会引以为奇的。”

若是可以的话, 婉襄当然会自己将这颗药拿到勤政亲贤殿,偷偷地喂雍正吃下去。

可是她做不到。

“自五月以来我便生了病, 皇后娘娘没有安排我前去侍疾, 万岁爷也恐怕不会再召我。”

他毕竟都已经同她交代过遗言了, 连他自己以为的最后一面也不肯让她见。

婉襄倦于同那常在解释这些,这场病只不过是一直在消耗她的精神。

其实它若能厉害到一下子夺去她的神志,令她晕厥一段时间, 倒也就好了,免去她今日这一番苦楚。

婉襄收回自己望向窗外的目光,回头望着那常在。

连月不见, 那常在的容色似乎更添娇艳。

她原来就艳丽地像是草原上的日吉娜, 夏日水草丰美,正是时节。顾盼之间神思烨然, 她的美丽总令人惊叹。

“那常在方才问我, 你为什么要帮我冒险。不, 你不是在帮我,你是在帮你自己。”

那常在低头闲适地整理着她的护甲,语气不疾不徐,“汉人狡诈,我是不会被你的诡辩说服的。”

婉襄不以为忤,继续沿着她原本要说的话说下去。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你,或者你们姐妹所仰赖的皇帝是雍正,而不是下一个。弘历、弘昼,你和他们都没有交情。”

“我已经打听过了,你和桃叶在被下放为粗使宫女之前,侍奉的是康熙的宜妃。”

宜妃,郭络罗氏,生皇五子胤祺,皇九子胤禟,以及皇十一子胤禌。

胤祺和胤禌都可以勉强不提,皇九子胤禟,因支持皇八子夺嫡而为雍正深为忌恨,改名塞思黑,圈禁而死。

而宜妃本人嚣张跋扈,傲慢无礼。

于康熙丧仪时不敬雍正生母孝恭仁皇后,搬出宫与长子恒亲王居住之后更数年无有问安折进上,使雍正不愉,未得任何尊封,晚景凄凉。

“一个不讨未来皇帝和太后喜欢的太妃,甚至于小小太嫔会是什么下场,你应该很清楚。”

那常在不再如方才一般敢于向婉襄展示她的目光,整理护甲的手停下来,她已经开始权衡得失。

婉襄在这时候适时地添上一句,“我是要救他,你不必担心。”

“我不在乎你是要救他还是害他,我只关心我自己,还有我的伊尔哈。”

“我又为什么要相信你?满宫嫔妃宫人都知道你被他从勤政亲贤殿中赶了出来,一月不得诏,也许你恨他。”

“但昨日我仍然得诏了。”

婉襄不想再回忆起任何有关于这两个夜晚的事。

“你不需要相信我,你只需要明白腊八夜之后你我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那一夜熹妃也被皇后摆了一道,她心中焉得不恨?”

“若是她知道是你、我在她尚未准备好的时候便贸然揭开这件事,以至于没能置齐妃于死地,使她的儿子白白受人巫蛊,她会怎么做?”

婉襄幽幽地道:“她可是未来的太后啊。”

那常在眼中的锐利之色更盛,为人威胁的愤怒在其上淬了火。

“真该叫那个死丫头过来听听的,你和我实则一样卑鄙,凭什么为她看不起的人只有我?”

桃叶并没有看不起她。但婉襄此时没有精力为桃叶辩解。

“制衡之术,这是你教我的。“

那常在在这时候微笑起来,犹如一只被猎人捕捉放入牢笼中的狐狸。

发觉自己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这枷锁的时候,她就会展现她的美丽,来获得猎人的好感。

“那么,留在桃花坞的人需要做什么?”

婉襄没有惜花之情,她展开了她的手心。

“这与你没有关系,总之必须是在你我约定好的时辰,不能有任何差别,否则药效无用。”

她的牺牲也会毫无意义。

一颗白色的药丸静静躺在婉襄手中,那常在毫不犹豫地拿起它,顷刻之间便如一阵风一般地卷了出去。

婉襄再一次望向窗外,使得她的心安静了片刻。

而后她将桃叶唤了进来,“热水烧好了吗?小柱子守在桃花坞门前,不会有人闯进来了把?”

桃叶站在门前没有动,“这究竟有什么用?”

婉襄低下头,大口地呼吸了一下,“别问有什么用了,你姐姐也没有问。桃叶,你相信我们吗?”

桃叶仍旧没有动。

婉襄又叹息了一声,终于望向桃叶的方向,语重心长。

“我不是要寻死,桃叶。我说过了,如果你发觉我已经失去了意识,一定要迅速帮我止血,喂我吃下这颗药丸……”

可惜了,如今不是寒风肃杀的冬日,不然她可以再体会一次在咸福宫中雪地跪到晕厥的感受。

而热射病带来的脏器伤害是不可逆的,她不愿意冒这个风险,宁肯选择这样。

“它会有用的。”这是婉襄仅剩的另一颗。

在她刚刚开始生病的时候,系统便如往常一般慷慨地给了她一颗。

她把它藏了下来,一段时间病症没有好,系统便犹豫着再给了她一颗。

而后她还想要,系统像是察觉到了她囤积药物的意图,没有再允许她拿到。

桃叶的眼眶微红,渐渐地积蓄起了泪水。

“我永远都不能理解你。永远都不能理解你们。我只是想要按时离开紫禁城,我想要有一个自己的家,为什么……”

桃叶的话于婉襄而言犹如钝刀割肉,一下一下,好像没有尽头。

但必须要有尽头,“桃叶,你放心,我不会死的。”

“我不会舍得让你因此愧疚一生的。帮我把热水拿进来吧。”

桃叶转过身抹着眼泪,从门口跑了出去,绾春轩安静了片刻,她就重新端着铜盆走了进来。

铜盆中有热水,有布巾子,水汽氤氲之间,她看不清桃叶的面容。

还没有到时辰,“桃叶,你一定是见过敦肃皇贵妃的。姐姐和她,究竟像不像?”

桃叶仍然是那张倔强的脸,“等姐姐醒过来之后,我再回答姐姐这个问题。”

婉襄不觉轻轻笑起来,若不这般坚持,她便不是她的小桃叶了。

她拿出雍正送给她的那只铜镀金镶珠番莲花式怀表,看了一眼时间。

“已经差不多了,桃叶,你一定要按照姐姐说的去做。”

桃叶点了点头,一滴眼泪霎时落进铜盆之中,那些水汽也都慢慢地散开了。

婉襄拿出一把精巧的绒鞘匕首,小心翼翼,又无比坚定地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疼痛的感觉蔓延至全身,汩汩的鲜血弥漫开来,覆盖住她的瞳孔。

“婉襄……婉襄……”

意识在跟随着鲜血一点一点流失掉,是谁在呼唤她,她觉得越来越冷,她不想被唤醒。

“婉襄……婉襄……”

可那个人锲而不舍,好像有人托起了她的脖颈,就是不肯让她就此睡去。

“婉襄……婉襄……你的药是不会有用的。”

听见这句话,就像是在睡梦中为银针猛刺了一下,她看见她脑海里的那个自己在一片混沌的无主之地清醒了过来。

她知道跟她说话的人是谁了,她也知道她成功了。

“若没有用,为什么你要阻拦我,要让药性失活?”

尹桢的声音里饱含着愤怒,他尽力地压抑着:“雍正本来就不会死在这场病症上,你熟知历史,你明明知道!”

她也知道他为什么愤怒。

“婉襄,你已经成为了那个做选择的人。”

她抬头望向一片虚空,凛然无惧。

“这是你告诉我的。我的一切选择都会是正确的,历史自有它的修正机制。”

“史书上说,雍正八年六月,雍正病笃,以至于开始为自己预备后事,将传位之意告知身边近臣与皇子。”

“史书上又说,他的病是奇迹般好起来的,既是如此,这个奇迹为什么不能是由我创造的?”

婉襄说完这句话之后,整个世界忽而剧烈而无可抗拒地开始改变。

她顾不得去听尹桢的回答,她整个人都在不停地向下坠落,无依无凭,但很奇怪的是,她居然也并不感觉到害怕。

这世界折叠成了一张脸的模样,她伸出手去,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直接唤他的名字。

“我好像看见你了,尹桢。”

这名字像是咒语,世界一瞬间又收归黑暗。

“婉襄……婉襄……你可知这样做会带来什么后果?

她在沉重的疲惫之中睁开眼睛,光线一瞬一瞬地刺入她的眼球,她终于看清了那个呼唤她的人。

不是尹桢……是雍正。

“刘婉襄,你疯了……”

作者有话说:

大家都看出来尹桢和雍正有关系,就显得我埋这么多伏笔很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