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在养心殿中度过一夜, 婉襄才知道,她所设想的“独倚熏笼坐到明”的情形还距离她很远。”

天色未明之时她边挣扎着和雍正一同起了身,送他上朝之后, 再由桃叶陪伴着回到承干宫里。

小柱子在镜春斋中生了炭火, 婉襄在这一片暖融融中睡过去,却并没有能够休息多久。

她同时听见了桃叶和那答应的声音, 她们似乎是在用满语争吵着什么。

婉襄觉得很疲惫,可那声音却不停地拉扯着她,令她终于忍不住坐起身来,走到窗前, 略略推开了一点窗户。

果然是她们,那答应抱着她那只松狮, 一脸冷漠地应对着桃叶遮不去的怒火。

在紫禁城里,婉襄见过的所有宫妃之中, 若单论样貌, 终究还是要推那答应为魁。

她面上分明是一些事不关己的散漫和冰冷, 却越发衬托她貌莹寒玉,神凝秋水,她仅仅只是站在雪地里, 便如同立于云端的神女一般。

不要说是世间男子,便是婉襄,也不舍得将她抛于脑后。

桃叶总是责怪她的姐姐不该去做雍正的妃子, 可那答应应当和她一样是没得选, 或许便是因为这无人能匹敌的美貌。

再想下去,心里便莫名地有些酸酸的了……

窗外的桃叶和那答应也没有给婉襄继续思考的机会, 那答应一双秋水剪瞳望过来, 一下子也让桃叶发觉了她。

“答应主子……”

桃叶上前欲关窗户, “冬日风大,奴才此刻便进镜春斋中。”

婉襄点头,那答应却没有动,她望着她友好地笑了笑,福了福身,“那答应也请进来坐一坐。”

那答应却并未向她还礼,只是用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她的松狮,缓慢地跟在脚步匆匆地桃叶身后进了门。

那答应止步于明间,桃叶则进了婉襄的寝室。

她虽明知婉襄听不懂她们说话,神气却仍然不好,见婉襄自己已经穿好了衣服,便上前来为她整理龙华巾。

宫女的龙华巾只是寻常棉布制成的,宫妃自然有所不同。

但婉襄的品级为宫妃最末,龙华巾当然也不甚华丽,只是用寻常绣线绣了一朵蝴蝶而已。

婉襄有心想问一问她们方才说了什么,但那答应仍旧候于明间之中,此时并不适宜,她只好先出去。

主人不在,那答应却也并没有讲究什么做客的规矩。

坐在圆桌一侧,为自己斟好了热茶,看来已饮完一半。那只松狮仍在她怀中左右张望,望见婉襄和桃叶也并不害怕,反而好奇地探起了头。

下一刻便被那答应按了下去,“别好奇不该好奇的事,否则头莫望在项上!”

她最擅长指桑骂槐,一时间桃叶的脸色又难看下去。

承干宫宫门大开,镜春斋离承干门不远,声音很容易就传出去,紫荆城中岂有宫女与嫔妃争吵之理,总归是桃叶吃亏。

“你去取些秋日我们晒的桂花过来用蜂蜜调和泡茶,我想润一润嗓子。”

昨夜把话说开之后,桃叶便又肯听她的话。此时明知她不是药蜂蜜调和,而是要以泡茶来调停她们姐妹,却也很快便去了。

婉襄在那答应对面坐下来,方拿起茶壶,便为那答应沙哑的声音阻断。

“刘答应蒙受天恩,赏赐不断,怎么还是拿这些不入流的东西来应付我。”

婉襄停下了手,她并不是什么逆来顺受的性格,“那答应清晨造访承干宫,不知是来拜访桃叶,还是来拜访我。”

“也不知是要来找桃叶争吵,还是要来找我商谈要事。”

何必一副人人都亏欠她许多的模样。

“你比我有本事,能拿捏地住伊尔哈,你别误会,我并不是嫉妒你得宠。实际上我对皇帝昨夜宠幸了谁这样的事一点兴趣都没有。”

那答应将那只松狮放在了地上,轻轻拍了拍它,令它从镜春斋中撒腿自由地跑了出去。

“我巴不得你能再得宠些,一下子压得齐妃动弹不得,我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但现在还不够,也偏偏昨日那丫头认出了同齐妃合谋的那个道士……”

她们知道得越多,齐妃的恐惧也会越多。

她望着婉襄的目光一下子锐利起来,就像是桃叶高烧那夜她架在太医脖颈之上的那把割草刀一般。

“我该如何确定你不会在越发了解这件事的凶险之处之后不向齐妃投诚,抛弃我们姐妹呢?”

婉襄是第一次知道,这样一双美丽的眼睛可以在一瞬间将脉脉秋水碾作冰凌,投射到同她对视的人身上。

她觉得很莫名,“桃叶曾经救过我的性命,我也……”

“你在宫里呆的时间还不够久。”

那答应的语气是斩钉截铁的,她的声音在沙哑之上更添了一重不属于她年纪的苍老,仿佛她所说的一切都是不容反驳的真理。

“我手里需要有你的把柄。”

犹如戏法一般,自她的手心之中展开一张只写了寥寥几个字符的纸张。待它终于在风中安静下来,婉襄才看清了上面的内容。

上面竟然是之前她写给桃叶的那些阿拉伯数字。

这算得是什么把柄?

婉襄犹自疑惑之间,那答应收回手,“这是西洋数字,我年幼入宫时皇帝还是康熙,他喜欢这些,养我的老太监也因此略懂一二。”

“可你……你一个王府管领的女儿,如何能懂得这些?别同我说你年幼时遇见过的西洋传教士,我不是伊尔哈,没有那么好骗。”

“京城洋人虽多,也没有多到随便一个洋人就能恰好赁居在你家附近的程度,要赌么?”

谈话之间她已经将婉襄所有路都堵死了,而眼下的困境于婉襄而言仍然不是最难捱的。

有些谎言同有些人随口一撒便也就罢了,但有些不是。她的那些借口,放在有心人眼中,当真是这样不堪一击的么?

雍正有没有怀疑过她?

见婉襄不说话,那答应的态度终于不是那样势在必得的了。

“刘婉襄,我并不是想以此威胁你,我只是希望我们能够彼此制衡,而不是因为那些虚无缥缈的情谊而站在一起。”

“这东西不是伊尔哈给我的,是我在她房中偶然发现的,她说……”

“那答应。”婉襄神情郑重地打断了她。

“同桃叶说过的话,我也再同你说一次。”

“我是不会放弃她的,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你有你手中的这张废纸。因为桃叶,我是心甘情愿被你制约的。”

那答应的神色微有所动,镜春斋门外便传来茶盏碎裂的声音。

她们不约而同地回头望去,桃叶站在门前,怒气冲冲地将那盏完好的茶盏放在了婉襄面前,而后似有无名之寒,凝视着对面的那答应。

“你真卑鄙。”

在这一瞬间里,不知怎的,婉襄从未有一刻如此刻一般觉得她们姐妹其实是无比相似的。

她说完这句话,没有再容许那答应辩驳什么,提着裙摆飞快地跑出门,一下子就没了影子。

那答应的目光追出去,又很快收回来,这一次她面上不再有那种对世间诸事都漠不关心的神情了,那茶盏的碎片好像有星星点点落进了她眼睛里。

“我无所谓。”

她哪里是。

婉襄待要出口安慰,又觉得自己同那答应并不是这种关系。

才掀开了杯盖,闻见一阵桂花香,便又听见承干门前一片热闹。

有女子的欢声笑语,唯有一人的声音最清晰。

那答应显然是听出来声音的主人是谁,方才的悲伤和不快顷刻被不耐烦扫去。

那声音越来越近,终于在镜春斋附近的空地前停下。

这宫中的主子们地位人人都在她之上,再不济也是同她平级,没有客人到了门前,她却仍然在屋中不迎出去的道理。

婉襄才绕过桌子,来人便已经走上台阶,在镜春斋门前站定。

那答应的动作比婉襄更快,“给裕嫔请安。”

她给婉襄提了个醒,婉襄也照样行下礼去,“裕嫔万福。”

在行礼之前惊鸿一瞥,婉襄已经大略看清楚了裕嫔的模样。

两眉疏秀,颜色洁白,颊有微靥。肌肤微丰,身材适中,相比于“美丽”,更适合她的词语应当是“秀致”,再多一分便也是谄媚了。

便听裕嫔笑盈盈地道:“快起来吧。本宫还当这镜春斋是新立的门户,只怕门庭冷落,所以想着同海常在,郭贵人一同过来坐坐,没想到那答应竟在这里。”

原来裕嫔身后那两个衣饰简朴的女子也是雍正的妃嫔。

尚摸不清裕嫔性格,婉襄不敢轻易搭话。

便听那答应神情冷漠地道:“嫔妾养的松狮实在不大听话,昨夜到今日竟已跑丢了两回。”

“且回回都跑到了刘答应的承干宫中,嫔妾不胜其烦,因此想同刘答应商议一番,看能否在无人之时将承干门关好。”

那答应话音刚落,裕嫔身后着蓝衣的女子便不屑地轻哼了一声。

那答应显然是听到了,也不欲再同她们多说什么。向着不远处的小松狮招了招手,见它朝着自己跑过来,便向裕嫔告辞。

“嫔妾宫中还有其它事,便不陪娘娘闲坐了。”

裕嫔略点了点头,那答应便抱着那松狮犹如一阵风一丽嘉般地从承干门刮了出去。

蓝衣女子的目光收回来,又是好一番嘲弄做作姿态。

婉襄抬起头,恰好迎上裕嫔探询的目光……裕嫔来这里究竟是做什么的?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