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襄姐姐可厉害了,你们过来看这只碗。上回我过来的时候惊吓到了婉襄姐姐,害得她没有拿稳,把它给摔了。”
“可你们瞧,婉襄姐姐的手多巧啊,她补完之后的碗一滴水也不会漏。”
自从三日之前脱险,桃叶就又恢复成了原本天真模样。这会儿子招揽了几个同在后宫各处当差的姐妹到婉襄房中品鉴她用锔瓷技艺修好的那个斗彩缠枝花卉纹碗。
婉襄忙着手中的活计笑着望了她一眼,本就是十四岁婀娜少女羞的年纪,即便是在深宫之中,也没法完全磨灭去。
22世纪的婉襄念完了硕士,作为故宫聘请的文物修复师工作了三年,又作为助理文物修复师进入了这个名为“时·物”的秘密计划之中成为了一名清代穿越者,她实际的年龄已经有二十九岁了。
而她的宿主刘氏如今其实只有十六岁,正是碧玉年华。
婉襄拿起刚刚修补完成的白瓷杯子,站起来放在一旁的铜盆之中清洗,涟漪之中倒映出来一张脸,便是婉襄自己也忍不住欣赏了片刻。
乌云秀发,杏脸桃腮,眉如春山浅黛,眼若秋波宛转,实是个世间少有的清丽美人。
倒也不是婉襄自恋,这位历史上的谦妃刘氏,似乎的确同她年轻时有些相像。
在开启这个项目时她虽然满怀着对各种文物的热忱报了名,可她只是一个助理文物修复师,还真没有想到自己真能被选上,成为最终的实施者。
在挑选最终的人选的时候,他们是不是也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呢?
但婉襄并没有多少时间能够思考这个问题,方才还其乐融融的厢房此刻便剑拔弩张了起来。
“我听说你这姐姐原本也是官家女儿,虽然没有福分被万岁爷看上成为妃子,做了宫人,也不应当会做这些低贱之人的活计才是。”
婉襄循声望去,发觉说话的女子名为云英,是延禧宫安贵人身边侍奉的宫女。
安贵人是同婉襄同一批进宫的秀女,初入宫时很得皇帝宠爱。只可惜偏偏又赶上爱新觉罗·福惠夭折之事,被皇帝冷过一阵子,往后便再也没有得宠过了。
听说她自此以后便常在延禧宫中打鸡骂狗,延禧宫的主位裕嫔娘娘是个菩萨,平素也不理会这些事,她便闹的越发不像样,连带着身边的宫人也格外喜欢找旁人的茬。
婉襄无意同云英起争端,云英却显然不是这样想的,眼见着婉襄的目光跟过来,她反而更起劲,“平日里看来木讷迟钝,怕不是找了宫里哪个太监帮忙,而后到万岁爷面前去邀功。”
桃叶是直肠子,梗着脖子就跟云英吵架,“邀功?你可知道为了你口中的所谓功劳,婉襄姐姐还在万岁爷面前承认了什么!”
婉襄很快抓住了她的手,不能再让她说下去了。
木讷迟钝的是刘婉襄,不是她柳婉襄。
“低贱之人?何谓低贱之人?宫中的主子们自然都是贵人,在我眼中倒也没有什么低贱不低贱。”
“你我都是奴婢,本分便是服侍好主子们,为主子们排忧解难。除此之外,我没有必要向你证明什么。”
婉襄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已经快到酉时,到她同那个灰袍小太监约定的时辰了。
她平时都不声不响,让外人以为她仍然沉浸在凤凰变麻雀的痛苦之中,今日却忽而呛了云英一句,让她下不来台。
云英便不依不饶起来,走到婉襄身旁,要夺她手里刚刚修整好的杯子。
“这是又修好了一个?官家女儿就是厉害,拿过来叫我也瞧一瞧。”
恰好那个灰袍小太监在门口探进了头来,不知她们在闹些什么,只当是在玩乐,唤了婉襄一声:“婉襄姑娘,前几日交给你的杯子修补好了不曾?”
这一声更如火上浇油,云英放下了要夺杯子的想法,大步朝着那灰袍小太监走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好啊,我才说你是不是同哪个宫的太监勾结起来糊弄万岁爷,这不就抓着人了?你是哪个宫的,跟我去安贵人面前回话!”
云英才拽着那小太监往外走了一步,便又惧怕地退了回来。
屋中人一时之间都好奇,探头向门口张望,才望了一眼,也立刻同云英一般成了个锯了嘴的葫芦,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便听屋外人云淡风轻地道:“云英,你是叫云英吧?这是咱家新收的徒弟,怎么,可要送到延禧宫中,叫安贵人先指教一番?”
这声音是苏培盛,婉襄听过一次他的声音就不会忘。
婉襄回头向屋中其他的宫女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不必出来,而后自己连忙走出厢房,同苏培盛行礼问好,“苏公公。”
恰是日夜交接时分,苍青的天色中一瞬一瞬地刺入灰色,直至灰色渐浓,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苏培盛不过略略同婉襄点了点头,仍旧训斥云英。
“安贵人久不蒙圣眷,如今连她身边的人也越发不成体统了,看来咱家也应当禀告裕嫔和皇后娘娘,令她们好好整肃整肃宫中人才是。”
这番话说的重,却没有一点婉襄说话的余地。她只是垂首站在一旁,静静听着雍正一朝最有权势的太监训斥宫人,训斥宫人身后的那位宫妃。
封建王朝,恃强凌弱,大抵如此。
云英吓得立马跪在了地上,但当然不会有任何人来安抚她此刻惶恐的心。
苏培盛忽视了她的求饶,将目光落在婉襄身上,“刘姑娘,杯子已经修补好了吧?”
婉襄上前一步,恭敬地将手中的杯子双手奉上,“片刻之前方才完工,希望没有让公公失望。”
出乎意料地,苏培盛却并没有将这个杯子接过来,而是望着婉襄慈和地笑了笑,“不忙,还有几件事要向刘姑娘请教,想请刘姑娘随咱家走一趟。”
婉襄心里惊疑了一下,很快镇定地答复,“熹妃娘娘这里正好无事,想来快去快回应当无妨。”
苏培盛没有理由要害她,今日邀请她的恐怕也不是苏培盛,而是这白瓷茶杯的主人。
作为雍正皇帝身边内侍的第一人,苏培盛在婉襄面前的那种傲慢是掩饰不住的。
他独自一人走在前头,婉襄和哪个灰袍小太监跟在身后。背着人的时候那小太监很活泼,偷偷觑了婉襄好几眼。
婉襄虽并不讨厌他们这样的人,但也不至于同他们共情,男人就算做了太监也能凌驾在女人之上,她刚刚才见识过。
那小太监见婉襄并不反感,便压低了声音同她搭话,“刘姐姐好,我叫小顺子,是我师傅新收的徒弟。”
婉襄只是低头笑了笑,并不敢当真同他搭什么话。
“待会儿……待会儿姐姐小心说话,问你什么,你答什么就是了。倒也不必太过紧张。”
这句话倒有些用处,对于将要见到的人,婉襄心里也有了些计较。她朝着小顺子笑了笑,也就算是报答他这一句提醒的情义了。
进了坤宁门,婉襄很快反应过来他们是在往御花园里走。为故宫工作了三年,大部分的建筑婉襄其实都很熟悉。
有小顺子这一段插曲,他们很快便在东面的摛藻堂前停了下来。
苏培盛并没有进去的打算,转而让小顺子接过婉襄手中的白瓷茶盏,先一步走进堂中。
“贵人在此处相候,刘姑娘自己进去便是了。小顺子方才已经提醒姑娘,姑娘只回答应当回答的问题便好。”
这意思也就是,不该问的问题不要问。
婉襄自然能够明白,走上台阶,推开了摛藻堂的门。
早已是月上中天时分,摛藻堂里掌了灯,却只照亮了以屏风相隔的半边房间。
另一面是窗户,有人在窗前的长榻上正襟危坐。月光倾泻而下,也同样地,只是照亮了他一半的身体。
婉襄向着屏风之后的那个人行了个寻常礼仪——她虽然知道这个人是谁,但高贵之人并没有表明身份的意图,她自然也不能扫兴。
屏风之后的人朝着她点了点头,“坐。”
仍然是熟悉的声音。
婉襄却之不恭,绕到八仙桌之后的椅子上坐下,才注意到桌面上瘫放着一堆瓷片,这一次,似乎是龙泉窑的瓷器。
是还要她修理的意思么?
她抬头望向屏风之后的那个人,修复好的定窑白瓷茶盏此刻就在他手上。即便他低头端详,仍旧将他的背挺得很直,他是大清的脊梁。
“白雪梅花……是怎么想到的?”
“这其实只是锔瓷的常用技法,听说茶盏的主人喜欢梅花。”
婉襄也下意识地坐直了,“这是素面白瓷,若以普通锔钉修补未免不雅,因此便特意雕琢了花钉。”
其实这些花钉都是她自未来世界带过来的,现代社会生产力高,做这样几个钉子并不费力,售价也便宜。
若当真连锔钉都要自己做,以这个杯子的碎裂和它所需要的精细程度,就不是婉襄用三天时间能完成的工程了。
定窑白瓷,即便是在清朝,也是非常珍贵的东西。
在把它上交之前,婉襄当然也扫描完了它的信息,可惜文物库里并没有能够找到与之相匹配的东西。
也就是说,到婉襄生活的那个年代,它已经永久的失传了。
这还不是最麻烦的地方,“除此之外,因为这杯子的碎片少了一块,恰在杯沿上。”
“因此不得不以生漆填补、打磨,加以作色,重新上釉,使之得以看起来与过往没有明显区别。”
生漆好找,作色和上釉所需的喷枪却麻烦,还是婉襄在夜深人静无人之时与科研组联系偷偷要来使用的。
“倒是看不出来它曾经缺了个口子。”皇帝将那杯子拿在手中反复旋转,似乎仍然没有找到缺口。
这对于婉襄而言是一种肯定。
皇帝很快提了一个新的问题,声音之中却染上了丝丝缕缕的疲惫,“修补这杯子,每一步都做了些什么,全都说来听听吧。”
他的语气里全无帝王的那种威严与命令,他好像是对这些事感兴趣,又好像没有,只不过是一个用来打发时间的话题而已。
但无论如何婉襄都不能拒绝,她只能尽量详细地将每一步都尽量有趣地向皇帝描述起来。
她实在很喜欢这份工作,谈起这些的时候渐渐地入神,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等她回过神来再望向屏风之后的那个人的时候,才发觉他以手肘支撑着他的脸,已经许久都没有给她回应了。
婉襄安静下来,她能够清晰地听见寂静月光之下,房间里两个人的呼吸声。
皇帝应当是睡着了。她有些不知所措。
但他很快又醒了过来,问了一个更不知道叫她怎么回答的问题,“你是怎么学会这些技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