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春雨轩中的一切都似曾相识, 最不同的,是床榻上病弱女子的容颜。

宁妃与敦肃皇贵妃之间的关系,是“形神兼备”, 婉襄并不着急要听她的回答, 只是安静地欣赏着她的容色,就像是在和从未见过面的敦肃皇贵妃面对面。

获萤和韫鹿都不在这里, 屏风隔开的空间之中,只有她们两人。

宁妃病重,不饰粉黛,肤色不再那样通透白皙惹人喜爱, 泛着将死之人难看的灰白色。

她的嘴唇也不再红润,那颗让她难以喘息的心脏将她的唇色染成了暗紫色, 婉襄错觉自己没法从那里得到回答。

但他的耐心足够,她还是听见了宁妃的回答。

“家中自幼有心疾, 无用的女儿, 因为敦肃皇贵妃有了价值, 自然要紧紧抓住,榨取她所有的价值。谁让她的命,都是他大发慈悲给的。”

宁妃的话说得很慢, 她必须保证她能有精力把所有的话都说完。

其实武晚沐和武朝汐是姐妹,容貌行事却并不大像。

但逻辑之上却原来也有相似之处,即便虚弱到极处, 也不肯直接回答婉襄的问题, 只说那些自己想说的话。

一个说恨意,一个说委屈。

最后同样因为毒药而逝, 殊途同归。

“宁妃, 本宫没有问薄萦, 先来问的你。”

就算宁妃救了嘉祥,又救了婉襄,她也不是清白无辜的。

薄萦一个宫女没有那么大的能量,能够一个人做完这么多的事,这里面一定有宁妃的手笔。

宁妃眼波一转——再无那一日在杏花春馆亭前相见的轻灵,她好像已经成了婉襄所说的,被浮萍覆满的死水,令她闻见了,因为没有了生存空间而前赴后继死去的萍藻腐烂的气味。

“原来嫔妾救娘娘也救错了么?问谁都是一样的,做过的事情抹不去,嫔妾去日无多,不想浪费时间解释这些。”

“那你便是承认是你帮助薄萦拿到了那件礼服,帮助她离开圆明园,又回到圆明园里。”

宁妃轻笑了一下,并没有遮掩什么,点了点头。

婉襄脑后的伤口时不时就会疼痛起来,几乎到了她难以忍受的地步。

她闭上眼睛,努力地承受着这种痛楚,祈祷着它能早些过去,想要离开春雨轩,却又发现她根本就没法站起来。

“她有她的立场,嫔妾也有嫔妾的。”

不知道为什么,宁妃又改变了主意。

因为这痛苦而延伸而出的悲伤顷刻间收住了边界,婉襄睁开了眼睛,“她的立场是什么,你的立场又是什么?”

宁妃下一刻就开了口,但从喉头涌上来的并不是话语,而是暗黑色的鲜血。

她以手帕掩口,那些血液很快便将洁白的手帕染脏了。

等她终于不再吐血了,她用双手将这手帕展平,抬起来,在眼前挡住了夏日里的日光。

“她是嫔妾姐姐的宫女……偏执又疯狂,她更恨你。人不怕手上染血,怕的是染血之后,便有无数的魑魅魍魉闻见了血腥味,要粘上来。”

武晚沐饮下毒酒的那一日,薄萦拼命地想要将她已经拿在手中的毒酒打去,被苏培盛带来的小太监死死制住了。

那一日她和那常在都在场……

端午那一日薄萦的毒酒同时奉给了婉襄、那常在与富察氏——薄萦抱着必死之心,多杀死一个富察氏根本就是无所谓的事。

那个时机太好了,恰是龙舟竞渡开始的时间,周围一片热闹嘈杂,根本就想不到要去看一看低头宫女的容颜。

“嫔妾姐姐在宫中这些年,落水、九子墨、马钱子、毒酒……”

“她毕竟是嫔妾的姐姐,即便记忆与情感都淡薄,嫔妾也的确想过要让你都尝一尝这些滋味,所以没有阻止。”

血脉相连,天性相似。

“可嫔妾最终还是不想真正害人,所以嫔妾总是放任她这样做,又在事后弥补。”

宁妃举不动那手帕了,它将它重新紧紧地攥回到了手心里。

“若已知前路是死路,嫔妾至少要为自己选择如何去死。

她闭上眼睛,说这些话,耗费了她太多的力气。

婉襄也安静着没有说话,她知道这就是最后的时刻了。

谦嫔娘娘是否觉得嫔妾这般在意名位,不过做了这几个月的宫妃,到此时也不曾改去自称?”

她竟然还有力气问问题。

但也不过是自问自答而已,“嫔妾做了妃子,到了地府见到阿玛,他也要跪嫔妾。”

“他控制了嫔妾一生,嫔妾不想做了鬼,还要为他掣肘。”

“若没有嫔妾,小公主固然也会得救,但病症定然不会这样轻。若没有嫔妾,娘娘端午节时不是死于毒酒,也是死于匕首。”

“所以……娘娘能否替嫔妾求一求万岁爷,不要夺去嫔妾的名位。”

婉襄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她纵然恨她,拒绝的话却是说不出口的。

她最后只能道:“我从没有想过,宁妃居然是这样的。”

旧族令媛,内廷华选,性成敏慧……璇闱列职,夙彰侍奉之勤,紫禁承恩,宜备哀荣之典式颁奠缀用示轸怀。

雍正一朝,武氏无子而封妃,究竟是历史促成这个妃位,还是她促成的?

是一个循环,死水一潭。

不必再说什么了,她和宁妃之间的交情不过只到这里。

宁妃的生命不过是三场华丽的宴会,而她的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婉襄站起来,朝着春雨轩外那些被宁妃遮挡的日光走去。

桃叶就候在门前,望着不远处的一棵枝叶茂盛的桃树。

“杏花村中有杏树,也有桃树。还有樱桃,茄子,新麦……在宫中久了,只看见它们被人盛放在镶金镶玉的碗碟之中,都快忘记它们原本的样子了。”

对于锦衣华服的贵人而言,所有的植物都是食物的形状,无论天灾丰年,盘中的佳肴美馔都是一样的。

她们一起朝着杏花村外走去,这些风景,其实始终都在眼中。

“我十九岁了,姐姐。”

端午那一日,桃叶呼唤的第一个“姐姐”,其实是婉襄。

她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样不计代价地用生命保护她,向恶犬,向奸人无惧地露出她的脊背。

“是啊,桃叶,你都十九岁,在这宫中过了十多年了。”

十多年,是多么漫长的岁月,于一个未及双十年华的女子而言,是半辈子还多。

“我的满语名字是伊尔哈,是花朵的意思。如今我觉得,我好像也像是那棵桃树一样,真正茂盛的是叶子,我真正成了‘桃叶’。”

她们从杏花村出来,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很快就走到了桃花坞外。

这时候的桃花坞漫山清脆,春日里如烟霞一般的桃花在夏日里蜕变成了青青的果子。

辩论是花朵更好,还是果实更好是没有意义的,因为这都是必经之路。

这里是桃叶陪伴她最久的地方,也是她穿越到这里之后的人生最失意的一段日子。

“姐姐,时至今日,我仍然觉得我姐姐是对的,可我也不得不承认你也是对的。“

“每个人的人生都有自己要走向的方向,旁人没法代替自己做选择。”

是很多年前,婉襄就已经明白的道理。

“我没法继续照顾紫禁城里的那些小太监小宫女了,他们终究有自己的人生,我也想要过一过自己的日子。”

那常在逝去之后,她哭得太多,眼睛始终都是肿着的。也就是到昨日,她才终于不哭了,好像把所有事都想明白了。

“我这十几年在宫中,回想起来做了不少的错事,如今亲姐姐也不在了,姐姐也不需要我,所以我想出宫生活了。”

并不在婉襄意料之外,她心中也唯有祝福。

“万岁爷赏赐了德胜门附近的一处宅邸给我。桃叶,这本就是应该留给你的。”

她答应过那常在的,会好好保护桃叶,也要将刘婉襄承诺的事情做到。

“我让人在那处宅邸之中移栽了两棵老桃树,搭了紫藤花的花架,你不是很喜欢西峰秀色里的紫藤花架么?”

“你放心吧,那处宅子并不过分大,只有两进。你一个人住可能会觉得有些大,不过也没关系,你那么喜欢照顾孩子,可以收容一些无家可归的孩子。”

而德胜门,也是马佳·巴衮当值的地方。

那常在唯一说错的地方,便是她觉得桃叶会被出身贵胄的马佳·巴衮害死。

他们之间最先跌落下去的是被阿玛连累的马佳·巴衮,既说是缘分,便静静等着它发展下去吧。

桃叶点了点头,“家无所谓大小,我觉得已经很好了,只是有些舍不得姐姐。”

婉襄靠近她,和她彼此拥抱着,“桃叶,纵然因为你当年年少,因为好心而办过一些错事,但是我从来都没有责怪过你,你也不必觉得亏欠。”

“而我当年的承诺终究也只做到一半,我不能陪你住在一起,算是我对你的亏欠。你瞧,从此以后我们就两不相欠了。”

桃叶更用力地回抱了她,因为哭泣而微微颤抖起来,“姐姐……姐姐……”

人总归是要成长的,“从此以后你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所有的庄稼作物都可以与你息息相关,你还可以拥有自己的家庭,事业……”

她忽而有些羡慕桃叶,她其实也拥有着很多她在这个朝代不曾拥有过的东西。

“我们还会再相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