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在长榻对面的太师椅上坐下来, 婉襄看着他满脸不悦的样子无奈地笑了笑,而后倒了一杯茉莉花茶,搬了一张嘉祥平日坐的小凳子朝着他走过去。

“四哥这般生气, 难道是我得罪了你?”

雍正并没有接她的茶, 茉莉花的香气氤氲在彼此之间,不足以消他的气。

“其实朕也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一点都不生气朕将武氏女留下?”

他好像时常觉得她不够在意他。

婉襄掰开了他的手指, 将那杯茶递到了他手里,阴雨连绵,春寒料峭,他的手是冰冷的, 可以用茶暖一暖。

“因为这消息是四哥告诉我的,不是旁人。”

若是桃实, 或是其他的宫人来向她回报这个消息,她第一反应当然会是不悦的。

而后才是被历史裹挟的无奈。

虽不至于觉得他是被武氏女的美色迷了双眼, 但, 心中定然有疑惑。

可雍正自己向她提起这件事, 便其实是表明了他对武氏女根本无意,她也不必疑惑。

武家人不会得偿所愿,只不过是能高兴一时而已。

雍正当然能明白婉襄话语之中的意思, 怒气稍稍疏解。

“婉襄,难道你不恨武氏么?人死之后,她做过的那些事当真会随风散去, 令尚存之人恍若不曾发生一般地对她态度淡漠?”

他是一个爱之欲其生, 恨之欲其死的人,大约的确是很难理解婉襄这样的态度的。

也是因为她所知道的历史, 先知让人不得不无奈。

“朕是怕你会吃她的苦——或者朕也没有什么立场这样说, 若不是朕方才生气, 也根本就不会留下她这样的一个祸害。”

可是皇帝一言九鼎,是没有反悔的机会的。

否则便是逼着人去死。

“四哥,事已至此,其实讨论这些事是没有意义的。很多事如今都不过只是假设,不必此时就开始杞人忧天。”

更何况这位“宁妃”三月入宫,五月下旬即去世……

她在宫中的时间满打满算也不过三个月而已。

“有些事就让熹贵妃娘娘头疼去吧,武氏想要的是后位,何必总跟我这样一个小小的嫔妃过不去。”

能平静无波地度过这三个月是最好,若是不能,也让个子高的人挡在前头吧。

“熹贵妃若知道是你向朕进言册封武氏为嫔,怕是先要怀疑你的居心。”

雍正的手抚过她的面颊,“有时朕觉得你聪明,你偏偏又犯傻……”

“也罢,总归朕会护着你的,武氏一门的性命都握在朕手中,难道还需要畏惧一个小小的臣下之女么?”

婉襄想了想,“四哥这样说,我倒是真有些好奇这位‘宁嫔’的样子了。从前的武晚沐模仿敦肃皇贵妃时我没有经历过,这一次也能长长见识。”

“年氏是有心疾,天生体弱,兼又容颜清丽,恰如西子捧心。她们二人不过都是东施效颦,甘愿做旁人替身之人,又如何值得旁人欣赏和了解。”

雍正长叹了一口气,“年氏绝不是一个令人厌弃之人,但一而再,有时朕想起她,也难免会觉得有些心烦。”

这当然早已经不是雍正第一次向她提起敦肃皇贵妃了,这些年每一次提起她,他的神情和心绪仿佛都会更淡一些。

没有得到过回应的爱意,即便走得很慢,也终归是会慢慢走出来的。

她不想再谈论和两个武氏女有关的事情了,这最终都不是她能决定的。

“那么两位王爷的侧福晋呢?四哥何时会下旨册封?”

“上年江南通州滨海地方秋收稍歉,百姓谋食维艰。朕令署总河高斌将通州盐义仓存贮之谷分运个厂赈灾,这件事他做的很好。”

“若不是出了武氏这件事,高氏此时便已经是弘历的侧福晋了。为这件事,富察氏已经同你打听了许多次了吧?”

雍正似有误解之意,婉襄微微有些不满,“富察福晋正是你们男子眼中顾全大体,贤淑聪慧,又不妒忌的女子,这样的人给宝亲王做福晋,难道不好么?”

他便佯装认同,点了点头,“富察氏的确有《关雎》、《螽斯》之德。”

但这本就是悖论,“请问四哥,是谁人撰此诗?”

雍正便回答:“是周公。”

婉襄原来就坐在雍正面前,此时将下巴搁在他腿上,仰头看着他:“若撰诗者是周佬,想必就不会这样说了。”

“稀奇古怪。”

嘴上是斥责,他伸出手去替她整理了一缕垂下来的碎发,动作却比春风更温柔。

婉襄于是又问他:“那么您指给宝亲王的另一位侧福晋是谁呢?总不会是见了武氏女便气得直接跑了回来,还没有决定好吧?”

尽管她已经知道答案了。但验证这历史上一定会发生的事,未尝没有乐趣。

“佐领讷布尔的女儿那拉氏,朕记得上次同你提过的,朕可不是什么朝令夕改的君王。”

她靠在他腿上,金银线虽贵重,缠的股数多了,到底也让人觉得粗粝。

“富察福晋良善大方,想来一定会同两位侧福晋相处得很好的。”

只可怜富察格格,桃花坞赏花那一日之后果然反添了新症候,下红淋漓不止,连她最后一点元气也掏空了。

究竟是病症如此,还是有人从中作梗,谁也说不清。

“至于弘昼,他有一位章佳格格四月临产,出身也不错,朕决定下旨封她为侧福晋。另外有一位崔佳氏,也是裕妃先前看中的,朕便将她指给弘昼。”

这样一来,便只有熹贵妃一人没有得偿所愿了。

可是她还要怎样才能如愿,熹贵妃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选秀之后要开家宴,皇家添了两位王爷的侧福晋,又有郡王、贝勒、贝子的福晋们,到时便又热闹了。”

雍正捏着她的下巴,调侃她,朕看你也不像是喜欢热闹的人,年岁渐长,也转了性子了?”

婉襄有意要逗他开心,“从前所有嫔妃里我是最晚陪伴四哥的,自然到哪都跟没嘴的葫芦一般,不敢在大人面前乱说话。”

“如今我好歹也是一宫主位了,又占了长辈名分,还不叫我在小辈面前夸耀夸耀见识,说说嘴么?”

雍正的神色却忽而认真起来,“又是一年了,婉襄,朕晋封你为妃吧?”

他用的是询问的语气,像是料定了婉襄一定会有其他的意见。

而她也当然有,“四哥方才说,若是封妃,须得对江山社稷有所贡献。那么我的贡献又在何处呢?”

“我虽然有儿女,但他们都不能继承宗庙社稷。”

“将来是否能成材也未可知,说不得便不能像和亲王一样为国家与百姓办事,反而要靠国家与百姓奉养,那我又如何能有脸面忝居妃位呢?

“你总有理由。”雍正一下子没耐心起来,摘了婉襄发髻上的珠钗和钿子,把她的头发全揉乱了。

婉襄一面制止他,一面也忍不住笑,“这样乱糟糟的出去,人家还以为我们青天白日地就做了什么呢。”

他反而越加起了心思,“谁说青天白日便不能做什么?这是在养心殿里,没人能管朕要做什么。”

而后从太师椅上站起来,不由分说地将婉襄打横抱起来,便要朝着寝室走。

婉襄挣扎之中望了案几一眼,却忽而发现嘉祥不见了,连忙用力地拍了拍雍正的手臂,让他把她放下来,“嘉祥去了哪里?”

他们坐在明间,分明没看见嘉祥出去。

而他们谈话太过入神,如今又……

雍正一下子也着急起来,两人试探性地朝着寝室的方向走去寻找,越靠近寝室,便听见小儿的笑声。

嘉祥不知何时坐在了婉襄的梳妆台前,把她平日所用的化妆品翻得一团乱糟糟,还拿着胭脂在自己脸上瞎涂抹了一番,此刻便对着铜镜傻笑,似是十分满意。

铜镜里映出一张胖胖的娃娃脸,当真是可爱极了。

雍正和婉襄对视了一眼,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嘉祥听见笑声,也只回头望着额娘和阿玛笑,还炫耀似的晃了晃手中的胭脂盒。

他们很快朝着她走过去,把她从椅子上抱下来,婉襄忙拿着手帕要将她脸上的胭脂全都擦掉。

擦了一轮,婉襄只是叠个手帕的功夫,嘉祥一下子就从她的臂弯之中挣脱了,一面跑还一面回头看,像是**着婉襄去追她。

婉襄正欲朝着她走过去,便被雍正伸手拦下了,“朕的小公主正臭美着呢,别管她了。”

“到时被人笑是个小妖怪,她也就知道不能乱玩额娘的这些东西了”

婉襄忽而有了些感慨,“四哥一直想要让她尊贵,我却只想让她自由些。”

“今日她只是年幼无知,希望来日即便她做了再出格的事情,哪怕她怪异,只要不伤害到旁人,便是可以被允许的。”

公主的身份会有很多制约,她必须要在她忘记未来的一切之前,让嘉祥失去这个身份。

雍正伸手搂了搂婉襄的肩膀,于无言中为嘉祥祝愿。

时辰已经不算早了,“四哥该去下旨册封嫔妃,还有侧福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