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雍正说过方才那些话, 婉襄就是原来哄嘉祥睡觉时有些困意,此时也都没有了。

便仍旧专心看着《御选语录》的草稿,一面扫描信息, 一面品味文字之间的真意。

“之前同你说过的刑狱之事, 如今已有结果。婉襄,你想要听一听么?”

婉襄抬头望了雍正一眼, 觉得他此刻分明也有些困倦了,或者说一说这些事,能够让他清醒一些。

于是她点了点头:“愿闻其详。”

刑狱之事让作奸犯科者有所顾忌,付出相应的代价, 是很重要,很有意义的一件事。

雍正便侃侃而谈, “如今各处衙门之中的人犯,若有得徒罪以上者, 送交刑部处理之时, 必须将本案中各与其相关的人犯其情罪重轻声明于文书之内, 据此分别收禁。”

徒罪则徒刑之罪,是指将犯人收禁关押并且服劳役作为惩罚的一种手段。

“若仅有杖笞之罪,则毋需交由刑部处理, 各自审讯发扩即可。”

杖笞之罪就是用杖击打身体的某一部位,相比于徒刑,是更轻的惩罚。

“如各部衙门将轻重罪行人犯混行交送, 则刑部可即行驳回。若是刑部官员混行收禁, 以至于拖累无辜,则该堂官即行题参, 交部议处。”

这是之前张廷玉上奏的分别□□之例。

“至于详慎引例之条, 凡引用津例, 必情罪相符。若律内数事共为一条,则轻重互见。一条只断一事,不得任意删减。”

“若是律例之中无可引用者,则可援引别条比附,但需于疏内声明,乃律无正条之故。”

也同样谈及办事官员,“若律例本有正条,而引他条,致使断定之罪与原有之罪有所出入,则该堂官交由承审知官员题参。”

“至于三法司衙门理应一体详慎,若有意谬误,别经发觉,一并交部议处置。”

无论是罪犯、平民、官员在律法面前都应该是平等的,律法是工具,但并不能,也不应为人私心所用。

平日只见他骂人,雍正朝中,其实还是有很多良臣的,没有辜负他这样的英明君主。

说完这件事,雍正又沉心入他的那些奏章之中,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婉襄忽而听见他叹了一口气。

简直是错觉。

但他也抬头望向了婉襄,“军机大臣们上疏,顺承亲王锡保与傅尔丹上奏之阵亡官兵册结之中互异之处甚多。”

“傅尔丹身为靖边大将军,办事草率了事,其麾下官员亦任意捏造上报,是次等错误的根源。而抚恤银两与世职皆已发下,军机大臣们说,要将银两缴回,暂停承袭世职。”

婉襄默了一瞬,“为前线普通官兵者,大约是贫苦人家出身。他们的家人原本听见儿郎阵亡,恐怕悲痛欲绝,银两与世职不过只能稍作安慰而已。”

“但若是今日听见儿郎并未阵亡,只是误报,高兴之余,只怕也有烦恼。若是家中银两不敷使用,那又当如何?”

“前线将士都是大清的功臣,如何能让他们的家人反而成为欠债之人,这并不合理。至于世职,倒是可以暂停承袭,若是将来士兵作战勇猛,自然也会再得朝廷封赏。”

雍正的目光之中有欣赏,“不错,朕也是这样想。所以已经下令不必追缴军属所得银两物品,只命令停止世职承袭。”

婉襄微微一笑,“是我多话了,四哥不要怪我。”

“朕还想要开博学鸿词之科。”

就像是在婉襄的心湖中投入一颗小石子。

“是因为十二月时处理了吕留良之事么?”

所以才想在民间征求博学鸿儒,简直像是对那些不满于吕留良之事处置的老儒生的挑战。

不要再有吕留良这样的人了。

站在五百年之后的未来,她可以很确定的说,历史的洪流是任何人都没法阻挡的。

“只是一个因素而已,其实更像是提醒了朕。雍正八年,十三弟薨逝。去岁蒋廷锡病亡,田文镜乞骸骨,今岁又有许多大臣弃世而去。”

“一个国家不能永远只在失去,科举取士也不应当是唯一的录用人才方法。朕想要看一看,这一次能不能再为大清遴选出一些如诸葛孔明之类的良臣,造福于百姓。”

作为一个君王,他总是有雄心壮志的。

“四哥准备什么时候举博学鸿词之事呢?”

“四月吧。”他很快回答她,显然不是今夜的突发奇想。

婉襄联想到了十一年开年之初,这个月来他的举措,“正月之时,四哥就让各地官员在省会之地,督抚驻札之所设立书院了。”

一样都是助长读书风气,将来为国家效力。他从来都以教育人才为念。

“从前各省学校之外,地方大员每有设立书院,讲经授业者。但朕以为这些书院,真正有裨益者极少,不过是官员邀买人心,附庸风雅,贪慕重视人才之虚名而已。”

“然而朕已登极多年,时时发上谕训诫官员,如今浮华之风渐止,督抚皆弃沽名钓誉之举,已知崇尚实政。”

“而读书应举之人,亦颇能屏去浮嚣奔竞之习。既如此,建立书院之后择一省之文行兼优之士朝夕讲诵,使士子读书其中,亦兴贤育材之道也。”

建立学校的好处,婉襄当然是很清楚的。

这时代成功的商人并不是那么多的,要想真正改变地位,只能靠家中的儿郎科举出仕。

可因为教育资源的却少,寻常人家要供养出一个能够科举出仕的读书人往往要花费掉几代人的积累。

只有教育资源越来越多,所需要的成本才越来越少,尽管,雍正如今的这些举措,同需要的人群相比,仍然是杯水车薪的。

“云南、贵州、广东、广西、四川、福建六省举子赴京会试道路遥远,颇为不易。”

从前看古装剧时,总听剧中人说要筹措上京赶考之路费,如今都是鲜明的,亟待解决的问题。

“今年会试,朕已传谕内阁,欲于落卷之中择取文尚可观,人才尚可用者添取数人,以示朕格外加恩之意。”

“除朕取中之外,更令考官不限数目,秉公选出次等可取之卷。待发榜之后,朕会另外再派大臣与主考官一同验看人才,再行遴选。“

但这样是没有正式功名的,也没有一同金榜题名的同科,与作为主考官的座师。

“此外,落第的举子除却愿意参加下一科会试者不必报名,如果有情愿此时录用,甘心小就者,亦可以于礼部报名,交由朕所派出的大臣,及主考官遴选。”

算是面面俱到了。

婉襄深吸了口气,歪着头看他,“也不知四哥的脑子究竟是怎样长的,好像什么事都能想到,都能照顾到。”

雍正受了她一句夸奖,更要和她炫耀,“你以为朕就没有替你想么?”

“雍正九年你生嘉祥之前,朕便准备将你的额娘与妹妹接进圆明园照顾你的,后来你妹妹在郊外摔伤了腿,你额娘要照顾她,便不得来了。”

“再过两三个月你又要生产了,这回却又是你大姐临产,你额娘要照顾她生第二个孩子,又不得来。”

“幸而这次你妹妹无事,再过一段时日,进了四月,朕便让人接她往圆明园来。”

婉襄总把自己当成无父无母之人,于家中人事,不过偶尔托付兆佳福晋照顾问候而已。

除却雍正与嘉祥这撇不开的感情,她对旁人多少都有些“君子之交淡如水”之感。

见到家人时自然高兴,若见不到时,也觉得想念有些多余,令她自己不好意思。

不过雍正此时提起,她当然还是高兴的,“只怕是妹妹从小自由散漫惯了,不习惯宫中的规矩。”

雍正笑嗔道:“你又何曾守过规矩?便是朕,也因你而不守规矩了。似前朝之事,哪里是你一个后宫妃嫔应该听的,但朕还不是常常说与你听?”

这样一想,好像从一开始他就没有避忌过,虽然未必采纳,很多事也会听一听她的想法。

婉襄不接他的话,“若是婉成来了,自然是应该跟我一起住在西峰秀色,但这样四哥往来是不是就有些不方便了……”

“你操心这些事做什么,朕既然着人将她接来,自然会将一切都安排好。便是嘉祥的事,你近来也不要操心太多,心宽些,到时生产也能顺利。”

“若再像上一次那样,朕……”

婉襄上次生产的时候晕厥了许久,或者是觉得有些不祥,他没有再说下去。

婉襄宽慰他,“这一次我一定会平安顺利的,还会给四哥带来一个小阿哥,四哥信不信,要不要同我打赌?”

他们已经许久没打赌了,上一次打赌,是齐妃之事,最终是她赢了,他也没得逞。

雍正这一次却忽而没有了好胜之心,“朕相信。”

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可相信的,因为她能顺利生产,不管阿哥还是公主,都是一件很好的事。

他终于合上了最后一本奏章,朝着婉襄走过来,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