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调、雨、顺。”

婉襄把这四个字念得很慢, 教嘉祥读,而后拿着毛笔握住她的手在纸上写。

嘉祥如今还没满两岁,这其实也不过是些玩乐的新花样而已, 不过能让这孩子短暂地安静一会儿, 婉襄也觉得很好。

嘉祥很听话,同样跟着她念这个词, 而后认真地看着婉襄写字,好奇着笔下出现的一切。

不过只要婉襄一松开手,嘉祥就会立刻在素纸上乱涂乱画起来。

她教了一会儿,明知道不会有什么成果, 便抬起头望向上首批阅奏章的雍正。

他略有所感,亦望了婉襄一眼, 无奈地笑了笑,“‘风调雨顺’这四个字实在是太难了, 也难怪嘉祥学不会。”

上年京师无雪, 今春畿辅之地雨泽又少, 雍正的畅快的笑容也渐渐少下去,便是仍然对婉襄与嘉祥微笑,也总是难掩惆怅。

婉襄主动递了话给他, “四哥认为各部院中,惟有刑部最不得人心,着大臣们商议改革, 如今有结果了么?”

雍正向来推崇天人感应, 凡有旱情洪水,虫灾地动, 必先自思己过, 而后要求百官一同省察自身。

六部之中, 唯独刑部的名声最不好——在婉襄看来也是自然的,刑狱之事最关人和,引发的怨怼与仇视自然也是最多的。

不过这时期的刑部,的确也有颇多问题。

“此时仍在筹划。”他回答她。

“海寿身为刑部尚书,自当为一部表率,奉公守法,一片公心。然而此人私心太重,舞文弄法,如何能平道路之间人言啧啧?”

“此外,王国栋于外任之时,所辖之地非水即旱,难得风调雨顺,又有虫害,此皆历历可数之事。”

“而后朕将其调回刑部办事,时京师又有大旱之象,前后一致若此,想来是其人仍不知敬畏,执迷不悟,全然未改污下习气。”

他将这两位婉襄没有如何听说名字的大臣都痛骂了一顿,而后又止不住叹气。

“可惜刑部事务,非耕耘已久之人难以厘清,即便朕派遣大臣处理也是无用,否则朕定然将他们从严治罪,如何还需他们戴罪立功?“

“若是这一次朕开恩宽宥,他们仍然不能尽心尽力,将来之事,便也不必于朕心有怨怼了。”

雍正随手将一份批完的奏章放在一旁,而后道:“张廷玉倒是上奏,言明应当酌定分别□□之例及详慎引例之条,朕令他奏报详细,或许不日就会有结果。”

“若是可行的话,于百姓而言也是一件极好的事。”

说完这句话,忽而想起什么,“你同富察氏相熟,弘历是不是有一个姓高的侍妾?”

是高禾晏,也即后来的高贵妃。

“的确有这样的一个格格。”

同富察氏交好,颇得人心,这样的话,婉襄并不想在雍正面前说起。

“她父亲高斌倒是个有能耐的人,朕已着其办理江南副总河事务。算来弘历已封亲王,身边也该有侧福晋,另一个人选并不着急,若是高氏确实不错,也可以提拔。”

“额娘!”

婉襄正认真地听着雍正说话,忽而为嘉祥呼唤一声。

低头一看,那支毛笔已经为嘉祥反拿着,墨汁都甩在她手上,脸上。而始作俑者一脸无辜地回头望着婉襄,用眼神向她求助。

婉襄忍不住笑起来,把那支毛笔从她手中拿出来,而后呼唤雍正,“四哥快看,你的女儿!”

雍正依言抬起头,一时间望见嘉祥如此,也忍不住笑。

但到底还是心疼,“快带着她去洗一洗,若是洗不干净的话,我们嘉祥就要成为一个丑八怪了。”

婉襄忍着笑,把嘉祥从椅子上抱下来,放在地上。

正打算将毛笔放得好些,以免摔下来脏污了地毯,嘉祥一得了自由,便立刻向雍正跑去,一边跑,一边重复:“丑八怪!丑八怪!”

雍正案几上都是军机要务,她也不觉得自己脏,按住雍正的腿便要往上爬,他连忙将她一把抱起来。

方才催促婉襄带着嘉祥去洗脸洗手,此时望了她片刻,又觉得好玩,便拿起朱笔,问嘉祥,“嘉祥,毛笔好不好玩呀?”

嘉祥是个小傻子,没伤害的东西她都喜欢,“好玩!”

回应得很大声。

雍正便拿着那支朱笔开始在她脸上乱画,羊毫很软,又冰冰凉凉,嘉祥一时要躲,但更觉得有趣,笑声根本就没停下来过。

一时间嘉祥脸上都没有干净的地方了,他不免又有些不忍,抱着她朝着后殿走去。

“嘉祥成了个丑八怪,额娘怎么也不管你,还是皇阿玛管你,带着你去洗脸洗手。”

他总是当面故意说婉襄坏话,逗引着她。

婉襄佯装板了脸,进后殿之前先取了一面铜镜,而后才跟上他们父女。

含韵斋中的宫女进来添热水之前,雍正一直抓着嘉祥的手臂将她悬空,玩的又是一些婉襄和获萤没法同她玩的游戏,因此嘉祥笑得十分开心。

婉襄朝着他们走过去,将藏在身后的铜镜一下子举到嘉祥面前,“嘉祥快看,妖怪来了!”

那面铜镜并不大,只是女子梳妆所用。

婉襄举得很近,是以只能倒映出嘉祥的一张完全被墨迹涂花的小胖脸。

她原本同雍正玩得正高兴,一下子看见镜中人,愣了愣,而后像是被吓到了,立刻咧着嘴大哭了起来。

嘉祥这副模样实在太过滑稽,婉襄忍不住捂嘴笑起来,雍正也是笑个不住。

婉襄的铜镜拿得略远了一些,并不算太清晰的镜子里便倒映出一个悲伤的小孩,和两个无良的大人。

嘉祥一哭之后脸上的墨迹更凌乱了,送热水的小宫女走进殿中,一眼望见她,也忍不住笑,一时又要偷眼觑雍正神色,害怕被他治罪。

婉襄亲自绞了面巾给嘉祥擦拭,她的精力很好,一直到完全擦干净,她都没有停下来。

她再一次举起那面铜镜,嘉祥看了看镜中人,见自己又恢复成了原本的模样,才停下来不哭了。

只是还有些抽抽噎噎的,转过身去委屈地趴在雍正肩上。

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我们嘉祥才不是丑八怪,额娘丑八怪,还拿了镜子过来……”

一说起这话又忍不住笑,嘉祥却好像生气了,张大嘴巴在雍正肩上咬了一口,“坏阿玛!丑八怪!”

婉襄不觉抚掌一笑,“果然天理昭彰,报应不爽,还是我们嘉祥明察秋毫。”

这样一折腾,嘉祥多余的精力都发泄完了。

她那两排小牙牙想要咬动雍正的龙袍都费劲,当然并不能对他造成什么伤害。

嘉祥很快就趴在雍正肩头睡着了。

于是他们一起把嘉祥送到了一旁的偏殿里,安静地欣赏了一会儿嘉祥的睡颜,便让获萤照顾她睡觉。

从偏殿之中走回东里间,雍正案几上的奏章尚没有处理完,但他并不想此时继续处理。

“去赏玉兰吧,一年之中的好时节没有多少。”

含韵斋是西峰秀色的正殿,回廊四周有许多许多的玉兰,去岁七夕时来过一次。

雍正自然而然地为婉襄披上了一件披风,而后牵起她的手,朝着殿外走去。

二月是玉兰时节,若非这一次他亲诣恩佑寺行礼时带上了她们母女,或许他们没什么机会一同看到这样的景色。

月色从来都是安静的,这个时节草虫都还没有开始喧闹,这便是个完整而宁静的玉兰世界。

回廊之上连一片落叶都没有,夜风徐过,卷下来几片洁白的玉兰花瓣,只叫人心中惆怅。

怎忍得?

雍正走在婉襄身后,直到她在庭院之中最大的一棵玉兰树下停下来,他才靠近她,从背后拥抱着她。

他像玉兰一样安静,只是不知道玉兰会不会像他一样呼吸。

夜风也是无声的,婉襄接住了风里落下来的一片花瓣,香气未曾消解,于鼻尖轻嗅。

“二月天气渐渐和暖,踏青好时节,原本朕应该带着你们去郊外游玩的。”

她用这片花瓣温柔地抚摸他的面庞,“去岁绛雪轩,今岁玉兰庭,其实四哥已经带给我许多很好的春日了。”

他却仍然觉得惋惜,“可惜花朵娇柔,终究不能长相守。”

与谁长相守呢?

这样的春夜,不应该充满怅然。

“但这世间事,为何非要长久方才美好呢?譬如昙花一现,美好就美好在它的短暂。”

也譬如……他们的相逢和相伴。

雍正在她的脖颈处蹭了蹭,声音莫名地变得有些闷闷的,“婉襄,许多时候,你似乎比朕更能看开。朕好像只不过是虚长了一些年岁而已。”

“怎么会。”婉襄轻轻笑了笑,偏着头靠在他身上。

“四哥没有和我相遇的那几十年里做了许多许多的事,为国家,为百姓。就像是我成为妃子的那一夜对您说的一样,历史会铭记您,比我更久得多。”

“他们都记得您,这样一想,是否觉得即便人生当真只是流光一瞬,相伴的这一刻,也是无比漫长隽永的?”

“三身四智,物我一如本空,佛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