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总督孔毓珣前日上奏, 龙门协副将景慧,率领官兵调取考验,于海上遭遇风浪, 不幸身故;又有右营把总谢廷彦, 于冬季游巡之时亦为风飘没。”

似这等行船遭遇风浪,以至于尸骨无存之事, 即便是未来社会也仍旧有之,更何况是造船技艺尚不发达的雍正时期。

自然之力,始终是人类难以反抗的。

婉襄不觉叹道:“实在是可怜,怕是连尸身也找不回来, 可让他们的家人如何是好呢?”

古人讲究入土为安。

“朕也觉得十分可悯,欲要加恩于这些官兵, 查阅档案,才发现康熙五十二年时福建台湾, 广东碣石已有类似之事, 皇考亦有加恩。”

“只是当时味有抚恤之定例, 只着当地官员酌情恩恤。延续至今,朕深恐地方官奉行不力,乃至日久废驰, 仍应当分别官兵,详着为例。”

雍正是个很喜欢制定规矩的帝王,不过这些对于百姓而言都是保障。

婉襄只专心为他磨着墨, 听着他继续说下去。

“海洋乃危险之地, 往后若有官兵因为公事而被困于海上者,皆以军功加恩;若有不幸身故者, 则依照阵亡之例给予抚恤。”

他略想了想, 继续说下去, “大江黄河亦有危险之时,漕运船只遇见险情,若确系因公,亦可以依照此例抚恤;再黄河下帚之人于办理工程之时不幸殒命,亦比照军前之例。”

婉襄点了点头,赞了一句:“四哥考量得很是周全,这消息传下去,想必海路水上官兵都更愿意尽心竭诚地为四哥,为百姓办事。”

雍正抬起头望了婉襄一眼,目光又落在她为他磨墨的手上,落在一只碧玉镯子上。

他伸出手来,几乎将所有手指都伸进婉襄的镯子里,而后微微皱了眉。

“朕怎么觉得你又瘦了许多,还是生嘉祥的时候好,那时镯子之间,朕塞上三个手指也就差不多了。”

而如今五个手指也可,只是略微有些紧。

“临近炎夏,天气渐渐炎热起来,我也同四哥一样苦夏,吃饭都没有胃口罢了。”

雍正抽回了自己的手,狐疑地望了婉襄一眼,“日日同朕偷偷吃鲥鱼,倒也没觉得你胃口很差。”

婉襄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却还要厚脸皮,“那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了,或者是日日带着嘉祥,她太能吵人了。”

小孩子的精力是正无穷,实在旺盛的不得了。

“也或者是因为四哥……”

“因为朕什么?”

因为他想再同她要个孩子,几乎夜夜折腾得她不得好眠。

可这话,却是决计说不出口的。

婉襄放下手中的墨条,踱步到窗前,伸手触碰着茉莉柔嫩翠绿的叶子。

这是雍正特意着人从护国寺的花市买来的,夏日渐深,一朵一朵的花苞都慢慢地绽放开,放在窗前,夜风吹进来的都是茉莉香气。

“这世上再好的香料,也调不出同真花一模一样浓淡适宜的香味。”

这一盆还好,只可惜万字房里的那一盆,有几朵花被嘉祥祸害过。

本来婉襄只是抱着她看一看,闻一闻这香花,结果她伸手就要去折,雍正还在后面说什么“有花堪折直须折”,最后婉襄只好由着她抓着一朵茉莉迈着小腿到处晃。

严父慈母,到他们这里,是完全反过来了。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嘉祥也喜欢。”

婉襄没好气,“就是因为四哥这样纵容她,所以她上手还不够,甚至还要上嘴。总共开了十朵花,两朵被她摘了,还有四朵是被她啃掉的,也不知是什么味道。”

“当真沏了一壶茉莉花给她喝,她又连闻都不要闻。”

“摘一朵给朕。”

“什么?”婉襄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她望向雍正,却发觉他朝着自己勾了勾手,比嘉祥更有礼貌地向她讨要一朵茉莉花。

婉襄回过头去,在枝叶之间,挑选出了开得最好的那一朵。

“只要花朵就好了。”

当然并不是要插瓶。

婉襄重新朝着他走过去,“四哥要这茉莉花做什么,难道也要学嘉祥……”

他抓住了她的手腕,微一用力,便将她带入了他怀中,吞没了她没有说完的那些话。

他们四目相对着,相处了近三年,一时却像初相逢。

他的五官如刀砍斧凿一般锐利鲜明,偏眼睛里柔情似水,无论是百炼钢还是绕指柔,都像是一片树叶一般漂浮在其中,没有目的,没有终点。

婉襄不知道那朵茉莉花是什么时候被他抢走的,他将它放在她的唇上,而后用自己的去衔。

浓烈的茉莉香气只不过是一瞬,花自飘零,她身体里的血液在自然地加速流动着。

到结束时,婉襄才发觉那朵茉莉花不知何时又落回到了他手里。

洁白的花瓣上染了艳红的口脂,他向她展示着它:“婉襄,是你留下的痕迹。”

她仍在懵然之中,望着那朵茉莉发呆,“不,是四哥留下的。”

他分明在她身上留下了无数的痕迹,让她变得和从前完全不同,让她变得不能没有他。

“也难怪嘉祥喜欢吃茉莉花。”

他的语气促狭,终于让婉襄回过了神来。

她站起来,低头看着她,佯装严肃,“四哥的奏章难道都批完了?”

雍正干脆不回应她的目光,“自然还没有,西北的战事没有结束,准噶尔一日不除,朕就不能放松下来。”

“西路之兵丁,从前议定了,每日使用粟米八合三勺,或者用一斤炒面。驻扎之时,所做之事唯日常,不需要有什么变化,也当然不会不足。”

“但行军、对敌之时,境况自然有所不同。粮食供应之上恐怕有所不足,因此朕决定遇此等日期,允许士兵每日支取粟米一升,至于炒面,则为一斤四两。”

“除此之外,朕命令士兵在当地屯种耕耘,似此等士兵,于每日口粮之上,亦视为战时供给。”

婉襄想了想,觉得好像也没有什么值得补充的了,“四哥想得很合理,到时传谕给大将军他们,自然能知道怎样做。”

“有这样一个体恤下情的君王,大清的士兵们也一定不会再打败仗的。”

然而她知道会的,因为雍正这一次又选择了一个根本不适合领兵的人。

“婉襄。”雍正忽而笑起来,“你可真好糊弄。朕一说别的事,你也马上就想到别的事上了,一点都不会同朕纠缠。”

婉襄一时之间分不清这到底是贬低还是夸奖,于是她决定把问题抛还给雍正。

“那四哥是喜欢这样,还是不喜欢这样?”

“你猜。”

他在这时油嘴滑舌,吊儿郎当地像是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的少年郎君。

她是不会猜的,婉襄自如地回到了窗边的长榻上,继续看她的《古今图书集成》,她要尽可能地多将这些资料扫描到她的系统里。

如今婉襄面对着这些工作,总有一种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什么的愧疚感,也许多做一些,能够消除一定的烦恼。

“今日我带着嘉祥去接秀山房拜访了裕妃娘娘,偶然听说了一件同熹贵妃娘娘有关的事,不知四哥听说了没有。”

距离与裕妃商议困住宁嫔之事已有数日,看来裕妃是成功地说服了熹贵妃。

“朕只知熹贵妃病了,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我不敢乱说。”但偏要勾起雍正的好奇心。

“婉襄,朕很忙。”

意思是不要让他多费口舌。

于是婉襄开了口,“牡丹台有人声称见到了死去瑰琦的鬼魂,熹贵妃也见到了,所以惊吓致病。”

“不过熹贵妃素来刚强,不肯妄言鬼神之事,因此对外只说是偶感风寒,因此卧病不起。”

“哼,鬼神?若不是她自己做了亏心事,又何必害怕。该去找她的不是瑰琦,而是先皇后才是。”

雍正的态度在意料之中,“无论如何,熹贵妃已经为她做出的事情付出代价了。而协理六宫这么多年,无论如何,她也总是有功劳的。”

弘历会和他的额娘一起生活很长一段时间,如果他的父亲一直对他的母亲是这样的态度,久而久之,他或许也会不喜欢他的父亲。

婉襄并不希望这样。

“不过是一句闲话而已,谁也不必当真。总归裕妃娘娘还在查问那些宫人,最后无论如何,总会有一个结果的。”

“之前不就查到了那个与瑰琦有私的侍卫了么?”

这件事让雍正发了好大的一通脾气,也让熹贵妃极大地丢了颜面。

裕妃总会不遗余力地让利益的天平向着她自己倾斜。

“那侍卫说他离开树林的时候见到了一个人,只要查清楚这个人的身份,或许往后的一切便豁然开朗了。”

这个人其实是不存在的,是裕妃和婉襄联合编出来,放给宁嫔听的谎言。

“啊!”

婉襄的话音刚落,便听见了一声凄厉的,女子尖叫的声音,“似乎……似乎是从东边传过来的,东边是……杏花村?”

“苏培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