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之夜, 肃杀气息织就鸦雀无声的夜晚,皇后的宫车碾碎了这一片平静,就像来时那样。

乌尤塔将手炉递到皇后手中, 面上有无限心事。

皇后闭眼休息了片刻, 感受着重新包裹着她的温暖,而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齐妃受罚, 为宫中人冷待、轻视都是她原本应当承受的,不必理会她。而郭贵人与海常在与她同住钟粹宫,偷窃之事想是无辜被冤,多关照她们些, 别叫她们再受委屈。”

“娘娘。”

乌尤塔静静地凝视着皇后疲惫的神色,为她掖了掖身上厚重的羊皮毯子。

“您分明知道齐妃是咎由自取, 为了齐妃折损了阿穆尔,值得么?”

皇后微微笑了笑, 养心殿中还是太冷了, 此刻马车里的温度, 和骤然放松下来的心,让她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如今妃位上不过只有两个人,齐妃虽然是自作自受, 但她毕竟是潜邸老人,本宫不能看着她被旁人这样踩死。”

一个皇后要的,从来都是平衡。

乌尤塔的语气坚定, “做错了事, 就应该被惩罚。奴才是这样想的。”

听着的的马蹄声,皇后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乌尤塔, 你觉得从雍王府到后宫之中, 哪一段时期事最难过的?”

乌尤塔低下头去想了想,“奴才觉得……奴才觉得是敦肃皇贵妃娘娘受宠的那几年。”

“不错,本宫也是这样想的。”

她干脆利落地肯定了乌尤塔的说法。

“有一人得独宠,便是破坏了这平衡。六宫众人人人都会生怨怼之心,以至于互相倾轧、陷害之事时有发生,永无宁静之日。”

“你只看见了今夜齐妃之错,那么熹妃呢?难道她就没有任何错吗?”

皇后深吸了一口气,“她早已知道齐妃恨她们母子入骨,知道齐妃在圆明园时便施行厌胜之术,可她一直按兵不动,为的就是等到如今天一般的日子。”

“弘历是她的亲生儿子,本宫尚且不忍,她如何忍得?”

乌尤塔知道皇后在为什么事伤心,连忙岔开了话题。

“奴才会悄悄给阿穆尔的家人送一笔钱,让她们好好生活的,奴才会让他们搬地远远的,不会叫人发觉阿穆尔背后有您的手笔。”

“不必了。人生在世,只要是做过的事情便必然会留下痕迹,今夜之事脉络分明,皇上不会看不明白的。”

“本宫也会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将自己做过的事全都告诉皇上。夫妻一场,都到这个年岁了还不能同彼此坦诚,多悲哀。”

乌尤塔沉默了下去。

宫车继续向前行驶,在这一片寂静之中乌尤塔的心仍然没有能够完全安静下来,她又开了口。

“娘娘,万岁爷当真能明白您的苦心么?他年轻时是那样非黑即白,恩怨分明的人,如今明知是您从中作梗……”

“乌尤塔,他已经不再那样年轻了。”

夺嫡的那几年,他的脾气有了很大的改变。尽管,人的本性是不会变的。

“他会自己裁决的,他永远都知道怎样做才是最好的。更何况便如本宫方才所说,人生在世,留下的痕迹可以很清晰地被有心人探知,即便本宫不说,皇上也会完全明白过来的。”

齐妃惩罚了那答应,而她身边的侍女是那答应的亲妹妹……不过是想要保护自己身边的人。

“为一个宫女而选择以蚍蜉之身撼大树,未尝不是一种勇气。”

“只可怜熹妃,布了那样久的局,一步一步引导着齐妃走向深渊,最终却是被这两个人匆忙牵扯出来,以至于令本宫渔翁得利。”

“得利?”乌尤塔反问她,“您得了什么利?”

“您是皇后,六宫权力本就是属于您的。可它只会消耗您的精神,只会消磨您和万岁爷之间的感情。”

“熹妃挑拨也罢,宫人们刁钻也罢,万岁爷的要求那般高……”

“是本宫自己能力不足。可本宫如今还能做什么呢?连保持清醒都做不到,不过是苦苦等去日罢了。”

乌尤塔终于不再说话了。

宫车在景仁宫门前停下来,皇后一回到正殿之中,便到陈靖姑像前祈祷。

今日耗费了这么多精神,乌尤塔知道皇后仍然睡不着,于是便吩咐宫人重新熬了一寄安神的药。

皇后坐在床榻上,乌尤塔把这碗药递给她,看着她喝下。

“那……刘答应呢?她留在了养心殿里。”

她又为什么可以不受任何惩罚和煎熬呢?

但她更想问的,关于刘答应,其实不是这个问题。

“爱新觉罗家的皇帝,从皇考开始就不再是痴情种了,万岁爷从来都知道这个道理,年正仪就是最好的例子。”

“帝王家可以有真爱,却不能拿江山做赌。”

“熹妃便看得分明,所以她不会对刘答应下手。反倒是齐妃出乎本宫意料,不知她为何一力要刘答应性命,若是为争宠……齐妃是久不争宠的了。”

皇后面上浮现出回忆之色,向乌尤塔道:“你是潜邸最后一年时陪着本宫的,所以你没见过弘晖,他真的是个好孩子。”

乌尤塔望着皇后,一时之间不知她是否是糊涂了。

“其实刚成婚的时候,或者说刚成婚的哪几年,本宫并不大喜欢王爷。不喜欢他总是阴沉着一张脸,巴不得他不要到本宫房里来。”

那时候除却主理潜邸之中的事物,她常常一个人呆在房中,在临窗的书桌旁作画。

画塞外的花草,画自己这一生再没能骑上的骏马。

“年正仪是所有人的敌人,甚至于本宫,在迫切地想再得到一个孩子的时候,也这样狭隘过。”

“可她自己像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待所有人都是淡淡的,却也都是照顾的。那几年本宫因为伤心作弄坏了身体,有好多事都是她在帮本宫做。”

“她简直就像是一个圣人……但圣人混在平辈之中也不会讨喜,只会更让人厌恶。”

“纳耶岱许是知道自己的容貌并不出挑,也不知道怎样说话才讨人喜欢,在本宫勉强向来不声不响,是王府诸格格中最不起眼的一个,谁也没有想到她能有这样大的造化。”

她毕竟和雍正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怎会不知道他的打算和心事。

可若是有弘晖在,又如何轮得到熹妃呢?

弘晖是他们的嫡长子。

“在年正仪入府以前,李润姜本是雍王府中容貌最出挑的一个。谁年轻的时候不爱好容色呢?“

“那样美丽的一张脸,配上天真不知事的神情,谁见了不赞一声‘娇憨’,实在惹人喜爱。”

所以李润姜有福气,虽则取了个聪明人的名字,生得笨也没有关系,还是能有那么多子女。

可谁又能料到,她最终还是和她一样了。

“宋春眠更是锯了嘴的葫芦一个,只知道做女红。”

“今日做荷包,明日做扇套,王府妃妾,人人手中都有她做的东西,本宫若是赞一句,她便高兴得不得了,恨不能连夜再做十只荷包送到本宫房中来。”

“这样的实心人,到了紫禁城中也被关得疯了,竟然对苏答应做出了这样的事……不,乌尤塔,你仍然要好好地查,一定有人从中作梗。”

乌尤塔点了点头,“奴才一直在试图从懋嫔最亲近的宫女口中探听消息。”

潜邸之中还有谁呢?

“李采芝至始至终默默无闻,但她的心是好的,这么多年也没有改变。”

默默无闻的人,只得了这一句话评价。

“郭如锳与海仁香,是潜邸年轻一辈之中的出挑者,但目光短浅,本宫对她们的印象不过都是平常,也不知哪年哪月,她们才能诞下一儿半女,熬成这宫中的主位——或者依照皇上的性子,根本就没有机会了。”

“耿绿蕙……”她最后才说起裕嫔。

“耿绿蕙才是潜邸之中最聪明的那一个,不枉本宫花了那么多时间来拘束她的性子。她的反叛,她的心直口快不过都是因为她要保护她自己,保护弘昼……”

“所以她偶尔和本宫做对,本宫也都不怪她。若是本宫也有一个孩子,本宫也会这样保护他的。”

殿中安静了片刻,皇后再开口,忍不住感慨。

“潜邸里这么多人,除却耿绿蕙,本宫……本宫怎么好像一个人都不认识了。“

乌尤塔忍着心中的悲切,服侍着皇后躺下来,可是她还不想睡。

“其木格马上就要出降了,虽然仍在京师,虽然距离并不遥远,本宫还是有些话要嘱咐她。”

她也是她的孩子,早就如亲生一般了。

乌尤塔低着头,皇后不能留的眼泪,便由她来替她留。

“如今呢,您喜欢万岁爷吗?”她问了一个其实不该问,也没有意义的问题。

皇后回答了她:“弘晖死了,本宫的心就已经不在了。”

活时难救,死时怎求?他生未就,此生顿休。

望断仙音,苦苦期盼,不过一片晚云秋。

“不喜欢。”

她闭上眼睛。

“现在本宫要休息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