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襄让桃实搬过了两张脚凳来, 和雍正一左一右地坐在摇篮边沿,静静地望着摇篮中熟睡的婴孩。
房中没有点灯,满月之时月色也已经在房中沉淀了足够久, 他们能够清晰地看清嘉祥的样子, 当然也能看清彼此。
小婴儿睡得很熟,他们都只是静静望着她, 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同彼此交流,也没有试图把话语传到嘉禾的梦里。
直到,雍正伸出一个手指,想要触碰一下嘉祥的脸颊。
“啪。“轻轻地被婉襄拍开了。
她是嘉祥梦境的捍卫者, 言语凶悍,“四哥想做什么?”
雍正下意识地抬头望着她, 微微挑眉,“连碰一下也不许, 这么霸道?”
婉襄嗔怪笑道:“她近来闹腾得很呢, 也不知是不是没有安全感。白日里总是哭, 不肯睡,太医说就是满月、两三月大的孩子也没有这么闹腾。”
白日里她都是让乳娘她们在她跟前照顾嘉祥的,乳娘都是兆佳福晋从王府庄子里选上来的, 嘉祥也毕竟是公主,更安全一些。
她是一个不被历史铭记的孩子,或者会很长寿幸福, 也或许……婉襄不得不小心谨慎。
“此时好不容易睡熟了, 小孩子睡觉才能长大。”
雍正收回了手,凝视了婉襄片刻, 决定捏了捏她的。
“总归你没有在睡觉, 捏一捏也无妨。”
婉襄的笑意更深, “我从没有想过,有一日我竟然还能有这样的好日子。”
这句话就这样从她心里流淌出来,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而后她陷入了迷惘之中,她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她从前的日子难道很不幸吗?
除却……除却那场令她失去父母的车祸,是谁爱过她,她又爱过谁?
脑海中关于未来世界,她过去几十年的人生记忆,似乎愈来愈模糊了。
而雍正并没有察觉到她在这一瞬间的茫然,他迅速地站起身,俯身越过摇篮,一只手按在婉襄的脖颈处。
婉襄是承受的那一方,也只需要闭眼享受这美妙的片刻,把方才的那种无措全然忘却了。
摇篮在夜色中轻微地摇晃起来,躺在其中的婴孩小嘴微翕,像是在做一个美妙的梦。
已经很晚了,雍正放开了婉襄。
“你还在月中,虽恢复得比旁人好些,也不可怠慢轻忽,应当休息了。”
反正他们每日都会见到嘉祥。
他的眸色更深沉,“朕等着你好起来。”
婉襄面上飞霞,仍然尽力维持着平静,站起来重新同他牵了手,走到外间悉心嘱咐过乳娘,方才朝着正殿走去。
走出来之后的第一句:“夏日里可以摘荷花酿酒,将来留作嘉祥的陪嫁。”
婉襄不觉微笑,“都说为人父母者,‘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如今便想要将嘉祥嫁出去了么?”
“有备无患而已。”
他的态度这样堂皇,反而让婉襄不知说什么才好。
“朕明日会召弘历,令他尊重他的妻子,好生对待富察氏。不可使这般无稽流言损伤富察氏的颜面与威仪。”
富察氏将来毕竟是要母仪天下的。
而他要弘历好好对待自己的正妻,那他自己呢?
“十日之前是皇后娘娘的千秋节,您下令将所有的筵宴都停止了。”
后世人常常用这些事来攻讦孝敬宪皇后不被雍正所喜爱,尊重。
喜爱或许的确从头就没有,康熙帝指婚,考量的从不是彼此的喜好。
但尊重,他怎会不给她。
“婉襄,皇后待你是不是很好?”
这没有什么不好承认的,或者他认为她是要为皇后说好话,那也没关系。
婉襄的语气平静,“皇后娘娘一直都待我很好,很照顾我,那种心疼和关怀是装不出来的。”
“而且娘娘也很关心嘉祥,自己生病不便过来探望,每隔一两日总要遣乌尤塔姑姑亲自过来看望嘉祥,并送东西。”
其实乌尤塔过来探望,他也是遇见过好几次的。
雍正抬头望了一眼明月,“婉襄,你若是同皇后关系密切,便应当知道,皇后已糊涂了。”
“自雍正三年起,皇后便患了呆症,早些年发作得少,这些年若非乌尤塔尽力周旋,如今朝野上下只怕已人尽皆知。”
这种情况下,如何让百官行礼,让命妇朝贺。他不能冒险,他要保全皇后的体面。
“但为什么……”为什么皇后会得这样的病呢?
“皇后心里有心结,惦念太过,执念太深,便是如此结果。太医院中太医束手无策,连身都治不了,如何疗心?”
雍正没有告诉婉襄皇后的心结是什么,她也无心猜测下去。
他却控制不住地长叹了一声,“朕平生从不负人,皇后没有亏欠朕什么,该为朕做的,她都已经做了。”
“数十年夫妻,纵不曾举案齐眉,鹣鲽情深,朕又怎忍欺她辱她?”
“实是世间事总事与愿违,如朕与你一般,不知要凑足多少前缘,方能有如今琴瑟和鸣……人世不过百年,朕与你都应当倍加珍惜,勿生嫌隙。”
婉襄感觉到了他这一刻的郑重,更用力地捏了捏他的手,“即便两心不得交换,我与四哥应当也是一样的。”
已至正殿之中,婉襄觉得有些疲惫了,因此很快就在床榻上躺下来。
而雍正仍有政务要处理,点燃了一盏银缸,为天下计。
虽然害怕,婉襄还是忍不住想要听到一些有关于西北用兵的消息。
“四哥仍然在为西北之事筹谋么?”
雍正背对着她,点了点头,“用兵以筹饷为先,而挽运以得人为要。若能得到精通此道之能人,则民力不必过于辛劳,国库钱财亦得俭省。”
“这几年一直在对准噶尔用兵,西北两路军粮运送,朕都花费了很多心血。范毓馪一直负责北路军粮,诸事得宜,不需要朕如何担忧,主要还是西路。”
他一面说,一面其实也是在整理自己的思路。
“而西路军粮向来官运,长此以往,难以避免侵帑累民之害。”
“通政使赵之垣、副将马龙皆出身三秦世族,且如今身居高位,谙熟西路之地风土人情,地貌道路,若如范毓馪一般行事,应当可行。”
赵之垣这个名字……莫名有些耳熟。
“朕亦已询问过赵之垣,他也情愿这般形式。因此朕要下旨,令他与马龙共同商议,一石米粮运价如何,朕悉数付出,不使当地官员垫付。”
“如今只差他们给出具体的运送之法了。”
军粮足够,是兵强马壮的必要条件。尽管这一次清军并不是输在这上面。
“今年三月时,准噶尔贼人曾侵扰吐鲁番。当时纪成斌闻信,即命樊廷领兵前往迎战,然我军行至所奏贼人出没之地,贼早已杳无踪影。”
“朕其实早已有嘱咐,不许轻信贼人疲兵之计。”
这都是三月时发生的事了,那时他与和惠公主提起过,到如今再回想起来,仍旧满心不快。
“与其一直受准噶尔人这般侵扰,朕原令吐鲁番民众商议迁移暂避之意。”
“然若贼人一直以数千兵力侵扰,尚有抵御之力,但若复添贼众,又逢迁移无城垣抵御,则恐怕损失甚众,朕亦不忍。”
婉襄微微地皱了眉,在对准噶尔用兵这件事上,除却扑灭准噶尔的决心,其他的决策,他总是在左右摇摆。
朝令夕改,便婉襄并不太懂军事,也知这是用兵大忌。
“朕到底远在千里之外,计策筹谋既不及时,也不一定是最好的。因此朕已传谕岳钟琪,令他自行酌情办理。”
帝王应该信任自己的主将,但不能不了解。
岳钟琪有勇有谋,但西北路上的另一位大将傅尔丹,实在算不上是有谋略。
失败无可避免。
“此外,如今西宁布置已定,若贼人将来有子哈剌沙尔前往噶斯地方,则格默尔、德成皆可随势调取。”
雍正合上了最后一本奏章,将朱笔放在了一旁。
今日之事终于可以结束,他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他回头望了婉襄一眼,婉襄便伸出手来,朝着他招了招,“快些去洗漱,而后过来休息吧。”
婉襄生下嘉祥十日,不再有恶露,也没有什么尴尬之处,雍正便迫不及待地搬回到了万字房里。
此刻雍正无声地凝望她片刻,转身进了净房。
再回来时,婉襄已经睡着了。
身边添了一个火源,纵是夏日里,她也仍旧朝着他靠过去。
他那样怕热的一个人,夏日里不用冰山,伸出手去,将她揽在了怀中。
隔着薄薄的夏衣,彼此的呼吸都格外具象。
婉襄开始无意识地呢喃起来,“嘉祥的乳娘很好,我想要私下里再补贴她一些钱财,使她能更用心些。”
“许久没有见过兆佳福晋了……去岁八月时四哥给小富察氏过继了多罗宁郡王弘晙的嫡子永喜为嗣,我听说永喜生病了……”
他也没能活过这个八旗之家人人戴孝的年头。
“他们会好好照顾永喜的,你不要担心……你每一次提起富察氏,朕都心有余悸。”
他吻了吻她的耳垂,让她因为感觉到了痒,下意识地在他怀里扭动起来。
婉襄的意识越加朦胧,她在这朦胧中终于感觉到了热。
“好热啊……”
他故意地使坏心,不肯让婉襄躲。
“婉襄,你有没有发现,已经很久没有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