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温廷安没料着, 温廷舜这厢竟会替自己挨了一箭。
冬夜寒烟掩映之下的金水桥,冰层初融,雪水尚未回温, 端的是侵肌噬肤极了。
中箭的少年捞着她下坠, 跌破冰层后, 漫天碎冰渣子,呈蛛网之势四下绽裂延宕,破冰之声在温廷舜背脊之后幽然响起,如银瓶乍破水浆迸, 隆沉的寒意,仿佛一寸一寸敲入温廷安的身体,隔着雾蒙蒙的伶仃水色, 她看着了少年苍白若纸的面孔, 毫无血色,这让温廷安回溯起了初见那一夜, 少年折堕于风雪之中,如一头落了难的困兽, 身躯冷僵如冰,眸底无月无光,俨似死寂颓落的一口井。
温廷安瞠着眸子,倏然之间, 一阵陌生而难以言喻的思绪, 一涓涓地灌入心口,随着冰面在她心尖上破裂,消融。
明明该中箭的人是她, 这厢不该如寻常一样,冷漠地作壁上观么?她遇了险, 又与他有何干系?
到了混沌阴寒的江面之下,温廷舜徐缓松开了对她的掣肘,仿佛于一瞬之间,抽尽了气力,身子朝下沉了去,温廷安怔悚,鼻腔之间俱是血腥气息,就连滔滔寒水也被血渍浸染一小片,她下意识抓稳他的袖裾,将少年紧紧上托攥在身前,阻止他坠落,她轻拍着他的冷白面颊,想让他恢复神识,命他不要昏厥,但那一柄落在背脊的箭,明显淬了剧毒,随着分秒消逝,毒意在他的体内蔓延得越深,延宕得越久,他性命越是堪忧。
温廷安不能在拖延,念及金水桥上设有伏兵,一看就是对她虎视眈眈,加之一片金戈兵戟之声隐隐传来,想必士子闹事之乱战尚未歇止,若是携温廷舜上岸,怕是会再生变节。
甫思及此,温廷安咬了咬牙关,曳紧温廷舜的肩膊朝着金水桥的另一岸畔弥渡而去,北游岸畔迫近东廊坊西门巷,距离崔府只有半刻钟的脚程,她必须要去找朱老九接头。
原主不谙水性,但她可不是旱鸭子,前世常于冬夜潜游二三里,今下携人凫游,虽吃劲了些,温廷安还吊着最后一口气儿在,她绝不能让温廷舜死于非命。
她跟他谈不上和睦,兄弟情分更是浅薄。
但还明晰地记得数日前,她跪在枯冬料峭的祠堂里,那冷硬粗粝的藤鞭捱在身上,几如重刑,每重重捱一下,她的命数便短了一截,是温廷舜跪在了她身前,替她求情,他那时说,“欠了长兄一条命,如今两清。”
此回士子聚街闹事,奸贼一看便是冲她而来,温廷舜是被牵涉在乱局之中的无辜之人,他救了她,温廷安欠他一条命,她说什么都要还给他。
也是在这般的时刻,温廷安这才发觉,这厢身躯极冷,几与冰窟无异。她将温廷舜的胳膊搭在她的后颈处,吃劲地将他往自己这边带着,他的白襟之上被血漫漶着,唇色泛青,簪冠束玉欹倾于偏侧,造相狼狈,脑袋因是无力,垂在了她的颈部左侧,若不是他的吐息缓匀地喷薄在她颈间,温廷安还以为自己背着是一具冷尸。
温廷舜身上太冷了,甚至更甚于这暮冬初春的寒江,他仿佛被褫夺了温度的人,不曾获得过这人间世的光与热一般。
这厢,他到底经历过什么啊?
恍惚之中,她听着他低低唤了一声:“等等,再等等……”
等,等什么?等谁?
寒棱棱的水色漫过彼此的躯体,将少年剩下半截话淹没在了滔声之中。
温廷舜梦回了幼时,父君命他与另五位皇子一起,参加南郊血猎祭天之礼。宗族有规,若立储君,则需以血猎定夺有无天子之姿,南郊有一片广大的千顷兽林,父君遣内侍纵火于林间,六位候选之人,需要打马纵入燃火的林间猎杀兽物,一炷香的时间,哪位皇子猎杀的猎物最多,则为储君。
与豺狼虎豹绞杀本就凶险无比,加之林中遭了火殛,更是雪上添霜,但这背后是大晋皇帝的龙椅与皇位,朝日坐得是马鞍,暮夜怕坐得是龙椅,面对如此大的**,数位皇子看彼此的眼神都显得叵测。
当时翟贵妃颇得圣眷,风头最胜的是三皇子,骊皇后的玳瑁蔻丹细指甲一直抠入温廷舜的肩膊,寒声嘱告着他,“玺儿,别忘了你的身份,不论此回是生是死,你都要让父君看见你,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之一事已经让翟家捷足先登,戎之一事,你可不能再让我失望了。”
父君受禅让之位,黄袍加身,于当国执政之时,受翟家宦竖之蛊惑,先采用丰亨豫大之说,奢靡用度,苛政赋税,搜掠民间膏脂,再逼迫骊皇后背后的齐家释出虎符与兵权,翟家在内统领中馈,在外私颁圣诏给母家族亲御赐藩地,一步一步架空晋主与齐家的权势,倘若作喻,晋主只是一个昏聩无能的提线傀儡,而失了兵权依恃的齐家,便是被剥去了蟹螯的病蟹。
血猎前,温廷舜已收到风声,父君因患肺疾,气血皆枯,欲立储君,父君宠用翟贵妃,却未写下立三皇子为储君的诏书,显然有另外一重成算。
南郊处的原野之上,设列一座磅礴的天葬台,铺满河阳花蜡烛,蜡烛是用龙涎、沈脑屑灌蜡烛,陈设于天葬台两列,拢共上千枝,焰火通明,香气馝馞。按旧历,胜出的皇子,其所猎杀的兽物,将由内侍放置在天葬台上钦点,受玄黄天地之祭礼,正式立为储君。
温廷舜并未让骊皇后失望,他成功让三皇子死在了那一场大火里,而他绞杀七七四十九头兽物上了天葬台,受百官宰执拥护为储。就连素来不苟言笑的玄甲卫首领滕氏,也说,少主身上开始有一国之君的影子了。
但后来,宫廷突变,殿前都点检赵嶂之,也就是大邺先帝熙宁帝,联袂鸾台与凤台发动兵变,八十万禁军拥护赵嶂之为帝,谢家皇族于一夜之间,近乎死在了叛党乱刀之下,父君与旧臣朝南流徙三千里。
而骊皇后,赵嶂倾慕骊氏久矣,骊后生有一副天籁之喉,千回百转的青衣嗓,唱腔一曲,能使鬼神涕泪,令枯木逢春,赵嶂欲纳其为侧妃,日日闻歌怡情,骊皇后不堪忍辱,生来倨傲,最终自赐白绫三尺,缢于雨夜松山槐树之下。
温廷舜永远都记得那一夜,刚及舞勺之年的他,被大妈妈萧氏藏在了一滩死人堆里,运送至乱坟岗,连夜踽踽逃出宫外,天色灰沉婆娑,雨丝糅合着宫人逃窜的哭嚎,以及烈火摧折宫殿的腥味,风中一并送来母后的绝唱,这位流亡的少年储君心头蒸腾如灼,听着母后的在槐树之下的绝唱,令人为之怆然涕下——
“邺赵无道把江山破,奸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道不欺妾,成败兴亡一刹那……”
跌宕幽绝的唱腔,在松山内外飘飏,金掖方丈地,一转万重山。
龙钟老态的萧氏递给了他一个锦囊,是骊后提早写就给他的,八字箴言:“屈己从众,舍己从俗。”
——今后,是大邺帝君的天下,你身为前朝储君,若是邺赵欺你,笑你,轻你,贱你,你须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再过数年,你且再看他。
眼前的景象陡然扑朔迷离起来,温廷舜捻紧了八字箴言,从牛车上翻下身来,朝着松山之上拎袍奔去,凉冽的血雨模糊了他脸上的容色,说:“母后,再等等,孩儿一定会光复大晋,带您还于旧都,您再等等孩儿,再等等!……”
他的嗓音嘶哑枯竭,如喑沉的马,重返狼群,赵嶂之便是那食人不吐骨的狼,带着血卫营候意欲擒住他,大妈妈急命滕氏救回少主,只记得滕氏传了一柄御传软剑给他,还有玄甲卫十一人,滕氏与血卫营死战,只为让他再见母后最后一面。
墨灰的天光,疏星几点,月色残缺了泰半,槐树之下一席纤影如细摹的洒金笺子,在白绫的掩映之下,一搭黑,一搭白,透出疏冷且狰狞的暗光,只遗憾,温廷舜再也等不到母后了。
战戈之声渐而遁去,温廷安背着温廷安,终于爬上了金水桥的北畔,一路并无乱民追寻,她匆匆寻至崔府侧门,赶巧地是,叩了几下朱门,那门便是开了,崔元昭穿着一身合衬的大袖纱罗衫,外头罩着黛色的披帛,见着温廷安眸底一亮,忙唤上一声“温公子”,但又见着满身是血的温廷舜,脸上添了浓重的忧色,温廷安言简意赅地道:“冒昧叨扰崔姑娘了,我们今儿学考回府,路上遇着了闹事士子,二弟受了箭毒,此情此景,我们也无法回崇国公府,只得来崔府暂避风头。”
眼下救人要紧,崔元昭忙说不打紧,遽地一面扶人进去,搀入南苑一座西次间安顿好,一面亲自打了盆热水来,取了剪子与锯子,又去东次间将朱老九唤了过来,朱老九一见着温廷舜身上的伤,捋了捋须,左右检视了几番,轻描淡写地道:“放心,没射中心脉,这小子命硬着,死不成。”
但他脸色又是有些玩味,仿佛此回受伤的人,不该是这个人。
他早就听闻媵王归城,晌午有众多士子与流民一起,在宣武门内外聚众闹事,大多是冲着元祐议和旧案去的,他今儿按兵不动,要等着给温家大郎救命,倒未想到,居然是二郎横着进来了。
朱老九也没踯躅太多,语罢,左手执着锯子,右掌执着剪子,蘸了炭火与药酒之后,便将温廷舜左背上的箭枝给锯了下来,动作娴熟,近乎一气呵成,及至箭簇从被血肉泅湿了的衣衫里取出,温廷舜手指微一蜷缩,直直攥紧温廷安的骨腕,几乎捏出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温廷安就当是欠他的,让他攥着了,但他攥力度格外的沉,似乎将她当成什么人,唯恐怕她跑了。
温廷安心头微灼:“朱叔,箭簇之上可是淬了毒?可有解药?”
朱老九打量了箭簇一眼,道:“此毒名曰『九肠愁』,中此毒后,容易催生幻觉,见到今生今世最摧心沥肝之事、以及见到最难以忘怀之人,双重苦楚交叠,教人活活在愁断肠的苦楚之中疼死。”
朱老九嘶了一声,犹嫌自己说得不够贴切:“愁断了肠子,就是仿佛感受到有人将他的肠子从肺腑里拖拽出来,撵烂扯碎的那种,此毒还极为难解……”
崔元昭凝了凝眉,不忍再听下去,她不喜欢朱老九吓唬温廷安,忙对温廷安道:“温公子,解药在沈公子那里,他很快就来了。”说着,寻来了一只干净的布绢,蘸湿了蒸汽腾腾的热水,递给温廷安,柔声道:“湿透的血衣若是一直穿在身上,只怕会徒增难受,感染了风寒。哥哥的院子有几件合身的袍服,温公子与二公子皆可以将就穿上,再此之后,可能要劳烦温公子帮忙为二公子濯身更衣。”
温廷安怔然了一下,耳根子微微地燥。
崔元昭是在阮渊陵麾下秘密做事,身边自然没有丫鬟仆妇随侍在侧,崔元昭是闺阁之女,男女授受不亲,不宜去近身,而朱常懿是个大老粗,净身这活儿哪有女儿家细致,显然更不合适,在沈云升未抵崔府之前,温廷安无疑是适宜的人选。
崔元昭去了一趟偏院,挑拣了好一会儿,拿了两套干净焐热好的衣袍过来,给温廷安递衣服时,离得近些,她适时往对方腰侧看去,见着了悬坠于腰带处的香囊,崔元昭面庞慢慢蘸染了一丝粉霞,温廷安也留意到了,她正欲取下给她解释道:“崔姑娘我……”
但崔元昭似是误解了她本意,以为她也要撩表心意,没等她说完,便是以团扇遮着玉容,款款出了去。
温廷安:“……”一时颇觉头疼,这到底该如何解释为好?
这一滩乌龙浑水,似乎越搅越浑浊。
温廷安只要暂先放一放这一桩事体,拿着一身合衬的衣袍,去屏风背后速速换了下来,绞干头发,再拿着另一席衣物替温廷舜换下。
温廷安以为为他更衣更至一半,他会自觉醒来,就如上一回风雪夜的那般,但这一回温廷舜受的伤,远比上一回更为严峻,待她为他换好衣裳,拿着湿布条拭身时,却发觉他身子滚烫如炽铁,灼烫无比,还发起了高热。
温廷安心内摧伤,往门扉之外瞅了一眼,心想沈云升怎的还不来。他是太常寺的上舍生,是六大学目之中唯一不用参加升舍试的生员,循理而言,他应当很快回崔府才是。
温廷安又回望了床榻上的少年,他仍旧死死攥着她的手不松开,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势若铁钳,他身子如沸,偏巧掌心的温度又是这般冰凉,温廷安欲要挣脱开,他偏偏不松。
胸膛处强而有力的心跳声,一声续着一声,与过高的体温一同敲入她的身体,与平素矜冷玉清的少年,简直判若两人。
对峙之间,门外传了叩声,沈云升终于提着药箱来了,身后竟是阮渊陵。
阮渊陵官袍未换,显然是刚下值不久,幽冷的视线落在温廷安被人攥着的腕子上,眸色黯了一黯,语气幽幻莫测:“廷安,你跟我出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