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过后, 大理寺正式回京述职交差。
魏耷和苏子衿仍旧留于冀州府,魏耷继续做他的巡按,苏子衿继续当他的书记。
按理来说, 经此一役, 魏、苏二人是能够回京禀奏, 论功行赏的话,不说加爵,至少能够升迁拔擢官秩。
但魏耷和苏子衿没有这般做,他们觉得还是待在京城之中, 最为自在舒适一些。
都说人各有志,温廷安也就没有再强求过他们了。
只不过,温廷安没有预料到, 自己回至洛阳之后, 城门内外,俱是恭候她的百姓, 八方通衢之上,人首攒动, 气氛分外熙攘。
分明才是仲冬的时节,穹空之上漂泊着细细密密的鹅绒雪絮,冬风料峭,从参差错落的栋宇吹拂而至, 她却是感知不到一丝一毫的冷, 反而能够切身觉知到,百姓对她的热忱。
一打听才知晓,她、温家和吕家, 几家人,在岭南广府、中原冀州赈灾的事迹, 已然传遍了整一座洛阳。
近乎所有的百姓,一律是尊之敬之,同时,亦是在替温家打抱不平,觉得温家替大邺子民做了这般多的事,他们祈盼当今的帝君,能够替温家平冤昭雪。
不少朝臣,亦是纷纷请奏陛下,说——
北地荒灾,生灵涂炭,温善晋种地万亩自产粮食,救万民于倒悬之中。
中原地动,国库空虚,吕家吕氏和刘氏说书茶楼开了百家连锁,聚财万两,巧解燃眉之急。
光凭这两桩功绩,足已证明温家对大邺朝是忠心耿耿,并且,他们屡创功绩,亦是为大邺的江山社稷,贡献出了一份忠实力量。
一言以蔽之,此番温家委实是功不可没。
因于此,朝野上下的百官宰执,齐齐递呈上了奏疏,殷切地期盼着,帝君希望能让温家回洛阳。
这不光是百官宰执的祈盼,更是大邺百姓的属望。
民情委实沸腾不已,致使温廷安回京的当夜,没得及同大理寺同僚好生叙旧,便是被阮渊陵传唤了,说帝君要见她一面。
温廷安连晚膳也来不及准备,便是急匆匆进宫面圣去了。
朱漆戗金的宫门,一重一重地开启,手执扶麈的小黄门和太监公公,恭谨地迎候在两侧,见着她进宫,纷纷道了一声:“少卿爷万安——“
温廷安眼前顿时有一些恍惚。
她似乎好久没有进宫来了。
感觉宫中的面孔一半新,一半旧的。
在小黄门的引领之下,她去了一趟乾清宫。
帝君正在用晚膳,贴身内侍在外处,静谧地传禀了一句:“温少卿觐见。“
帝君拂袖抚在膝头,一晌吩咐宫娥另外呈具一套膳具,一晌吩咐内侍,淡声道:“让少卿进来罢。”
温廷安感觉自己很久没有见到赵珩之了,数月不见,男子面容上的轮廓,更显冷峻,五官也硬朗冷锐不少,一行一止之间,衬出了隶属于帝王家的金贵风仪。
赵珩之朝着温廷安招了招手,让她免礼,坐在他身边的位置,道:“先陪朕共膳,再且议事。”
男人的口吻,同经年一般,带着一份上位者的威严,气势不怒而威。
搁放于畴昔,温廷安可不会应答。
但现在,她的身心成熟了许多,在前后两桩大案之中,她沉淀了不少阅历和经历,在应对赵珩之的时候,她便是能够做到从容自若了。
温廷舜领命称是,道:“好,那微臣恭敬不如从命了。”
言讫,她便是撩了一下官袍,磊落大方地行至帝君近前,先温谨地告了一礼,再是端坐于戗金填漆的长案近前,不疾不徐地动了玉箸。
空气之中,弥散着一阵好闻的龙涎香,是赵珩之身上的气息。
温廷安感受到帝王注视而来的视线,薄凉的温度泛散着一丝微灼,她抿了抿薄唇,目色回望,淡声问道:“圣上今番召微臣前来,是有何要事嘱托?”
赵珩之道:“温廷舜能够镇守住漠北,平反藩王之乱,他班师回朝之日,便是你温家崛起昭雪之时。”
温廷安的浓睫,在微晃的烛火之中,轻轻地震**了一下。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赵珩之方才是对她做出了一个承诺。
这与寻常那一个刻薄、矜冷、峻肃的帝王形象,有一些不太契合。
在橘橙色宫灯的覆照之下,柔和纤薄的光色,俨如一枝细密的工笔,以白描的笔法,质朴地描摹着男子的轮廓线条,将他原本冷硬的面庞,渲染得格外柔和。
温廷安心中即刻覆落上了一片暖流,定了定神,道:“温家已然连破两桩公案,圣上为何不就此两桩公案,为温家伸冤昭雪?”
赵珩之修长玉润的手,在膳案轻拢慢捻地叩敲着,奏出了一阵颇有节律的动响。
空气有一瞬的沉滞。
帝君没有说话。
温廷安也没有继续追问。
在帝君没有做出进一步解答的时候,她并不追溯。
两人虽说此前有些纠葛和羁绊,但在皇廷之上,该有的礼数还是必须得要有的。
过了好一会儿,赵珩之的嗓音,仿佛从云端之上漂泊下来。
温廷安听见他说:“温卿可还记得,此前崇国公府是因为什么罪咎,而落了个满门抄封的境地?”
历经赵珩之这般一提点,温廷安便是记起来了。
想当初,温家之所以落了个满门抄封的局面,便是因为,温善晋与吕氏将大晋的太子,收留在了府邸里,隐姓埋名,任其卧薪尝胆。
这种事,最是为帝王所忌惮。
当是时,温善晋便是先发制人,给温廷安说,让她主动抄封崇国公府,算是一出计功补过。
温廷舜被发配至边关了。
他是当年的榜眼,武科头筹,分配官秩的话,至少从五品起步,但那一年,他被迫离京,发配边疆。
朝中诸多百官宰执,尤其是一些惜才的阁老,纷纷替他叹惋。
思绪逐渐回拢,温廷安蓦觉这一桩事体,格外久远,哪怕它虽然只过去了一年。
温廷安道:“圣上是想要等到温廷舜班师回朝,唯有正了他的名声,温家的伸冤昭雪,才能名正言顺,是也不是?”
赵珩之点了点首,澹泊地嗯了一声。
了解了帝王的所思所想,温廷安也就安了心,暂且舒下了一口气。
膳毕,温廷安本是要告退的,赵珩之道:“陪朕去东宫听政。”
听政的本质是,听一些朝官述职,并为赵珩之批阅一些繁冗的奏折。
搁放在前世,就像是陪大领导开会,以及代为签署合同文件。
温廷安也没推拒,与帝君,从乾清宫行至御书房的路上,借着宫道淋漓的灯火,她依稀看清了赵珩之的面容。
方才用膳时,没有仔细看,在目下的光景里,她能够看清楚男子面容上的惫色,乏意极是浓重。
许是觉察到了温廷安的注视,跟随在赵珩之左右的鱼公公,多了一嘴:“近来乃属多事之秋,北地闹了荒灾,这还不止,藩王谋反,西戎和大金率军犯禁,漠北战事频发,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局势算是民不聊生,诸多知府知县的折子和奏疏,暴雨一般的往里送,圣上已然连续数夜不曾合过眼了。”
赵珩之淡淡地咳了一声。
鱼公公旋即感受到了来自帝王的威严,登时噤声,不复言语。
温廷安听罢,面露一丝忧惘之色,转眸望向了赵珩之,赵珩之道:“今番有温卿替朕分忧,朕倒不会这般劳碌了。”
温廷安随着赵珩之去了御书房,陪诸位宰执议政论政。
在绝大多数的情况当中,是赵珩之同诸位宰执议政。
温廷安则是研磨执笔,在为帝君书写奏折。
直至一位阁老说起了一桩事体。
是催促帝君赶紧册封妃子,充盈后宫,为大邺开枝散叶。
这个时候,温廷安正在徐缓地翻看奏折,听罢,稍稍地觳觫一滞,下意识朝着坐在上首处的男子凝睇了一眼。
赵珩之的神态一如既往的谦和澹泊,毓秀冷隽的面容上,没有很大的波澜,淡淡地将上一份折子批阅,迩后道:“温卿如何看待此事?”
温廷安没预料到,赵珩之竟是会猝然提及自己。
她能怎么看到此事?
她脑海空空,是一丝一毫的想法都没有的。
但东宫当中其他重臣宰执,目光如漫天剑雨一般,齐刷刷地聚焦而至,扎德温廷安如芒在背。
温廷安不得不被迫表态。
但她也不能妄自议论。
只能先了解大致的情况。
众臣皆是祈盼温廷安能够说服帝君,执政近一年,励精图治无可挑剔,但唯一让人戳脊梁的便是,帝君委实太清心寡欲了,不近女色。
诸多阁老和显贵,引荐了不少贵女,赵珩之虽以礼待之,但立场始终是客套而疏离的。
无数贵女心中倾慕之,但最终的结果,无一例外,皆是被赵珩之另外赐了婚。
获悉此情的温廷安:“……”
这种做法,确乎很契合赵珩之的风格。
温廷安轻咳了几声:“圣上心系家国社稷,怕是要等收复了大金和西戎,才能谈及策妃一事。”
这一席话可谓是说得滴水不漏。
重臣倒是被她说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