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廷安感受到了一种浓重而局促的氛围, 这个氛围将她裹挟得严严实实的,她心中滋生出了一些忧惶之色,当下从郦家酒肆速速离了去, 此后, 便是快马加鞭地朝着冀州官府赶去。
『地动』一事, 俨如一折泄了火的纸书,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一座冀州府。
温廷安赶至冀州府之时,当值夜色昏晦之时, 冀州知府李琰,正负手在背,在铜匦之前, 忐忑不安地逡来巡去, 视线三不五时地望向了远空处,祈盼着那一道纤细的人影能够适时出现。
少时, 李琰便是看到了温廷安的身影,出现在了远空的街衢之上, 李琰遂是如溺水之人一般,遇到了一桩浮木,眸底的一抹焦灼之色,顿时冲淡了不少, 取而代之地是一片希冀之色。
李琰不再来回逡巡踱步了, 当下主动迎上前,凝声说道:“温少卿,下官终算是将你给盼来了!出了大事!”
温廷安抵至拒马杈子跟前, 当即翻身下马,一晌将鬃马的马缰递予马夫, 一晌搴袍行前而去,眸色沉凝,用静定的口吻说道:“地动一事是我们委托郁清传递出去的,地动的预兆已然是出现的了,我们亟需整一座冀州府的百姓,尽快在三天之内,离开冀南冀北,将他们疏散至冀州周边的州府当中。”
李琰点了点首,凝声道:“郁清将这一份命令传达下来的时候,下官已然是差人速去六县下去办了此事。”
温廷安道:“是周廉、吕祖迁、杨淳和魏耷、苏子衿他们么?”
“是,正是他们。”李琰点了点首,急声说道,“他们下去六县速速传递了此事,只不过,在当下的光景之中,局势当中出现了一些问题,老百姓们不大愿意听这个嘱告,觉得官府所言乃是儿戏,既是荒诞,又且诡谲,几乎是不愿意配合的。”
在晦暝的光影之中,温廷安的眸心瞠了一瞠,她感到了一阵未知的惶然。
她整个人,近乎是有些彷徨在的。
李琰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焦头烂额,负手在背,反反复复地踱着步。
李琰焦灼地说道:“温少卿,这可当如何是好?“
这一位冀州知府的嗓音,教温廷安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她反刍了好一会儿,适才说道:“既然此令掀起了民愤,便是需要逐一去疏通,不过,光凭我一人之力,是不可能的,我需要急筹官府所有的人力兵力,逐一下去六县,安抚好所有百姓的情绪,疏通好人力,尽快安排他们离开冀州。”
李琰一听,如遇着了一个主心骨,当下迅疾领命称是,便是回至冀州府的官邸,紧急召集所有可以调度的官吏过来。
少时,所有能用的官吏便是紧急召集起来了,他们随同李琰一起,协同温廷安一块儿,速速下去了六座县城。
一夜之间,整一座冀州形同蒸笼之中的包子,万民比肩继踵,一个挤着另外一个,在官府的引导之下,离开了冀州。
虽然沟通成本很高,亟需温廷安费尽心思去沟通,但是沟通的效果是非常显著的。大理寺少卿亲自跟百姓沟通『地动』这一桩事体,倒是给百姓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加之温廷安极其有耐心,愿意把一些事情说得非常明晰清楚,教众多百姓意识到这是一桩极其严峻的事体。
循照温廷安的一些设想,她是希望自己能够让所有的冀州百姓,赶在地动真正生发的时候,离开冀州,安扎于周边各处府州之中。
但是,天有不测之风云,在迫近天明的时候,地动真正地生发了。
抵今为止,温廷安皆是不会忘记这般一个场景,淡金色的日光,像是熔炉之中的滚炽烈焰,潦烈地炙烤于大地之上,一场山崩地裂席卷而至,万间广厦,顷刻之间化为了废墟。
白昼真正抵临之前,冀州还落下了一场骤雨,疏风急急拂扫而至,卷扫过了每一处墟落,最后卷扫在了温廷安的官袍之下。
她一心将冀州的百姓送出冀州,但是,比及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她陡地发觉,自己竟是忘记去顾及吕家的安危了。
母亲她究竟是如何了?
刘氏呢?
还有大妹温画眉?
吕老祖母她如何了?
吕家人可有安全逃脱这一场地动危机呢?
温廷安惊魂未定,心绪庶几是要迸溅出了嗓子眼儿。
甫一安顿好冀州的百姓,她瞬即骑马揽辔,心急火燎地朝着吕家的府邸赶了过去。
身后适时传了一阵槖槖槖的马蹄声。
身后有人在跟着她。
温廷安眸色幽幽地敛了一敛,猝然朝身后的方向凝睇而去。
仅一眼,她整个人怔然了一下,“杨淳,你怎的跟了上来?”
杨淳耳根微微浸染了着一丝薄红,道:“反正我是必须要跟上去的。”
温廷安淡淡地扫了一下,迩后便是了然,杨淳是在顾虑着温画眉的安危。
其实,温廷安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心神去顾及他了,当下便是道:“你要跟上来,那便跟上来罢。”
杨淳一听,思及温廷安定是预料到了他在思量着什么,本就通红的面容,此一刻便是变得有些醺红欲燃了起来,端的是一副映山红的情状。
杨淳凝滞了一会儿,一时不知晓寻什么话来接,当下斟酌了好一会儿,硬硬地安抚道:“吕家一定会没事的。”
温廷安点了点首,便是不再赘语了,直截了当地策马朝前而行。
沿路两道皆是绵延不辍的废墟,大雨重重地浇洒其上,渐而织成了一片厚重湿冷的霾雾,湿漉的雾色,淡淡地裹浸于整一座幽州城,目之所及之处,皆是朦朦胧胧的一片虚影。
冀州府的诸多官兵,一直在八方街衢之中来回巡逻,他们的影子影影绰绰的,温廷安的马车途径他们之时,她听到了一阵此起彼伏的啼哭声,说是有些百姓,离开得并不及时,当下便是被压倒在了坍塌的废墟之中,生死未卜。
不少妇孺跪伏在地,嚎啕大哭,其声如泣如诉,不绝如缕。
他们急切地恳请官府百姓,将这些废墟速速刨出来,救出困于废墟之下对人命。
悲伤怅惘的氛围,犹如凝冻的霜冰一般,严严实实地浸裹于空气之中。
温廷安目睹此状,心绪之下,亦是忍不住地泛起剧烈的焦灼来。
她迫切地想要知晓吕家人的安危,恨不得身上能够安置上一双羽翼,但是,黎民百姓的嚎哭之声,到底是拽住了她的心绪。
她无法做到真正意义上的见死不救,毕竟,同样都是人命,没有谁的命会比谁的命更重要。
于是乎,温廷安和杨淳先是速速翻身下马,襄助那些官府胥吏,合力将废墟刨了开来,将淹埋于废墟之下的人,合力营救了出来。
有些人尚有一线生机,只消施一些医术和药剂,便是能够醒转过来。
但是,有些人,在废墟滚落下来的那一刻,便是已然没了声息,身躯亦是血肉模糊,亲人百呼不应,顷刻之间,诸人嚎啕不已,泪如雨下,悲声阵阵,那哭声,教人庶几要肝肠寸断。
温廷安听着这些悲声,整个人的思绪,亦是受了些影响,陡地变得有一些沉重起来。
她将这些黎民百姓解救了以后,便是兀自继续赶路。
杨淳一直缀在了她的身后,他本是有些话想同她说的,但见着她这般沉重的思绪,他也不好出言安抚。
语言在这样的时刻之中,反而变成了一种极度苍白而淡薄的东西。
此处无声胜有声。
温廷安一路赶至吕家的宅邸,昔日辉煌大气的大宅院,短瞬的一夕之间,早已化作了一片绵延的、崩坏的废墟。
历经了彻夜的一场滂沱暴雨,连绵不辍的雨丝,蚕食了废墟的边边隅隅,好一些夜鸦,正独伫于废墟之上,毛毵毵的墨瞳,一错不错地凝视着风尘仆仆的温廷安和杨淳。
仿佛将他们两个视作外来的入侵者。
温廷安已然是无暇去顾及这些夜鸦了,她急促地穿梭在废墟之中,寻觅吕家人。
很快地,她便是见着了母亲吕氏、姨娘刘氏,还有一些旧相识的女眷。
发觉家人性命无虞,温廷安渐缓地舒下了一口气,一直持续绷紧的心神,亦是渐渐然地疏松了下去。
历经细致地一番详询,温廷安适才晓悟了,在地动之前,吕老祖母便是觉察到有一丝异况,感觉地面一直在持续的晃动,后宅院所豢养的红冠鸡,早了数个时辰,一直在持续地鸣叫个不停。
打那时候起,吕老祖母便是觉察到了异况,她第一时间想到了温廷安所描述的那一桩事况——
生发了这些不同寻常的异象,有没有可能是一场『地动』?
吕老夫人极为机警,在当下的光景之中,便是紧急召醒府邸内所有人,吩咐他们离开冀州。
吕家懂得未雨绸缪,适才真正地躲过了一劫。
杨淳的视线一直在废墟内外逡巡,晌久,他忍不住问道:“温姑娘在何处?”
杨淳问得是温画眉。
杨淳不问还好,一问起来,温廷安适才觉察到,在吕家的人当中,她确乎是没看到温画眉。
一提及温画眉,刘氏面露一丝凄楚之色:“画眉她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
温廷安蹙了蹙眉心,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她为何会不见了,到底是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