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衿眸底露出了一丝纳罕之色, 他确乎存着几些心事,但一直不曾为外人道也,在今时今刻的光景之中, 见着温廷安提出来时, 苏子衿心中便是覆落了一片绵长持久的悸颤。
他垂下了秾纤鸦黑的眼睑, 狭长的睫羽在卧蚕处,投落下了一片浅绒绒的阴影,静默了好一会儿,苏子衿拂袖抻腕, 大掌抚在了膝面之上,淡声说道:“其实,这样的事也不打紧, 但近时以来, 它一直困扰着我,我便是不得不留意到它。”
温廷安悉心地听着, 修长纤细的指腹,在案几之上很轻很轻地拍了一拍, 指尖在案几的边缘敲奏出了一阵颇有节奏的音律,她心中一片了然,一错不错地凝睇向苏子衿:“苏兄若是心中有事,不妨直言道来。”
少女的嗓音, 温柔而沉静, 质感纤细,如水般温和,比及倾吐出字句之时, 便如沉金冷玉一般,敲奏在了听者的耳屏之中, 天然拥持着一道安抚人心的柔和力量。
苏子衿本来是心中颇有顾忌的,不敢轻易道说,但在时下的光景之中,在冥冥之中的某一时刻里,他有了浓烈的倾诉欲。
苏子衿眸底显著地黯了一黯,一晌接过了温廷安递呈过来的茶盏,一晌浅浅地呷抿了一口茶汤,茶汤醇厚而甜沁,一股清涩的气息,从齿腔之中一路扑至肺腑。
他饮茶毕,将茶盏搁放在了茶案之上,俄延少顷,倾诉欲如一群躁动的游鱼,由外及里地浸裹住了他,他垂敛了眼眸,静定地深呼吸了一口凉气,将心中所潜藏着的事,在理智的筛网之中慢慢地过滤了一回,一番字斟句酌之后,他适才道:“温兄可还记得,当初我们一起在九斋之中执行任务的时刻?”
一抹凝色浮掠过温廷安的眉眸,听及「九斋」二字,她便是觉得这是一份很陈旧且古早的记忆了,但在九斋执行任务的时光,对她而言,在心中确乎是占据着不轻的份量。
温廷安徐缓地点了一点首,温声道:“我确乎是清晰地记得,苏兄怎的会提及此事?”
怕不是纯粹的叙旧罢?
苏子衿道:“从那个时候开始,大家都有各自的圈子了,我日常接触最为频繁的人,似乎一直是魏耷,还有庞礼臣,不过,庞礼臣目下并不在冀州府,而是在漠北之地,是以,在未来近一年的光景之中,我一直是和魏耷一起执行任务、一起共事,我的生活之中,似乎处处遍布着他的影子,起初,我觉得特别烦人,有种烦不胜烦的感觉,甚或是生出了一种浓重的厌离之心。”
温廷安的眸底,渐然浮掠过了一抹讶色,全然没有料知,苏子衿竟是会有这样的一个心路历程。
这厢,苏子衿继续说道:“但后来,历经一段时日的相处,我对魏耷的感情,变得越来越奇怪了,非常矛盾,明明很厌恶他的,但是,我又心生出了一丝亲近之意,想要不断地去靠近他,想要听他多说一些话,我感觉自己并没有想象地那么厌离他……就是非常矛盾的感觉……一方面是厌离嫌弃他,另一方面,却是想要不断地亲近他,我每次见着魏耷,总是这样的心情,说不清,道不明,有很多思绪在脑海之中纠缠不清,,剪不断,理还乱……”
话至尾稍,她也听出了一丝端倪。
苏子衿敛了一敛眼眸,双手抚在了膝面之上,低声问道:“我这样的心情,在温兄看来,是很奇怪的罢?若是寻常的男子,怎的会对朋辈与同侪生出这样的心情呢?”
饶是温廷安再迟钝,此刻也听清楚了苏子衿的话中真意,她拂袖抻腕,伸出了一截藕白纤细的胳膊,俄延,很轻很轻地拍了一拍苏子衿的胳膊,她淡声说:“这些事情,不也很寻常么?我不知外人是如何看待的,但至少在我眼中,我觉得格外寻常。”
一抹异色略过苏子衿的眉眸,他没料知到温廷安竟会露出这般反应,他鼻腔弥散着一阵湿涩,这样的心事,在他的心中裹藏了很久很久,他很害怕会招致外人异样的凝视与眼光,会觉得他与寻常的男子不太一样。
因于此,他一直不曾对外人道出这样的事。
总觉得难以言说。
心中更是觉得颇为羞耻。
可是,在今刻的光景之中,温廷安是以一种颇为温柔的姿态,包容并接纳了他。
冥冥之中,有一种重物突地击打住了他的眼眸。
陡然之间,苏子衿蓦觉眼眶漫漶上了一片浓郁的湿涩之气,鼻腔之中蔓延上一片酸胀的气息。
好像是终于能够被人所接纳和理解了。
温廷安复给苏子衿递呈了一盏清茗,“苏兄,你好生缓一下。”
苏子衿接过了温廷安冲沏过来的茶,茶汤清冽如霜,甫一入了喉舌,便是有一种沁脾的气息灌入肺腑,清凉的气息涤**干净了他胸臆之中的种种郁结与块垒,余剩下来的东西,便是静定的心神并及平稳的吐息。
苏子衿的情绪,本来是沉郁而闷重的,但此一刻,蓦然变得轻盈起来。
苏子衿捻紧了杯壁,修直纤细的手,骨节狰突,几些苍蓝色的筋络,从他的虎口与指缝之间,渐渐然地凸现了出来。
苏子衿:“温兄,与你坦诚倾诉了一番,我目下感觉好多了。”
温廷安狭了狭眸,浅淡地笑了一笑:“有些事,莫要在心中闷太久,有时候与我们说一说,亦是不失为排忧解闷的一种的方式,至少在我看来,确乎是如此。”
苏子衿「嗯」了一声,点了一点首,凝声道:“我今朝同你所述的话辞,你莫要为外人道爷,毕竟,我信任温兄,也仅说予你一人听。”
温廷安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线,淡淡地笑了一笑,眉眸深深地敛了起来,静定地说道:“苏兄对魏兄的感情,魏兄知晓么?”
苏子衿垂落下了眼眸,摇了摇首,说:“这个大老粗,自然是不知晓的,我也不想让他知晓此事。”
温廷安风停水静,凝着眸心,道:“不打算让魏兄知晓么?“
苏子衿抚着膝面,眼尾低低地垂落了下去,浅绒绒的睫羽在卧蚕处投落下了一道浓深的阴影,他双手交叠攥牵在了膝头处。
苏子衿眼前是一片飘渺与恍惚,似乎是回忆起了自己与魏耷所相处的种种,就像是一出漫长的皮影戏,他的眸眶隐微地烫热了起来,说:“我不想让他知道,温兄,你也千万不要告诉他。”
温廷安眸色黯了一黯,一错不错地深望着苏子衿,“可是,这一桩事体,如果只有你一个人知晓、而对方对此一无所知的话,这样的情状对你而言,是不大公平的,不是么?”
温廷安在苏子衿的肩膊上,很轻很轻地拍了一拍,“若我是你的话,定然是会告知予我所心仪的人,而不是瞒着不说。”
苏子衿抬起了雾蒙蒙的眼眸,鼻翼隐微地翕动了一番,道:“我与温兄不一样,在这个泱泱熙攘的人间世当中,对待一些较为特殊的人和事,我反而会畏葸不前,瞻前顾后,思量很多。”
温廷安闻罢,一阵了然,思量了好一会儿,适才纳罕地问道:“苏兄可是在担忧,若是魏耷或是周围的人,晓得了此间真相,你与他们,便是难以回至从前的关系了?”
温廷安此言,端是一语中的,一针见血,切切实实地道出了苏子衿的困惑以及心病。
苏子衿静默了好一会儿,适才淡声说道:“温兄所言极是,我怕一旦坦诚了真相,后面所引发的结果,并不是我能够承担的。”
苏子衿垂下了眼眸,有些语无伦次地说:“所以……我现在变得特别患得患失,甚或是只要想到『魏耷』这个名字,便是刻骨铭心地感受到一种痛楚。虽然说,明面上,我能够与魏耷相处得特别自如,但实质上,我的内心戏很多,我会忍不住想很多,有种东西会驻扎在我的心底,剧烈地消耗我,哪怕我在明面上什么都没说,但光是清醒着的时候,便是切身觉得很累,很疲乏。”
温廷安眸底略过了一丝显著的凝色,她拂袖抻腕,很轻很轻地拍了拍苏子衿的肩膊。
温廷安委实不知该如何回应,语言在这样的时刻当中,成为了一个澹泊而苍凉的东西,她只能通过纯粹的肢体语言,来安抚苏子衿。
温廷安心下逐渐酝酿出了一个计策,她要为苏子衿和魏耷二人助攻。
虽然,在原著之中,关于两人的感情,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半着墨,但是,这两个人物,皆是与温廷安同生共死过的朋友,温廷安出于一种同侪之间的道义,觉得非常有必要襄助苏子衿。
她虽然不曾切身历经过这种情感与状态,但是,今刻听到苏子衿陈情,温廷安颇受触动。
两人正叙话之间,外头传了一阵窸窣,传了傔从的声音:“少将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