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延少顷, 温廷安便是通过一枚圆状镂纹镜面,见着吕氏拿了一盒妆奁,徐缓地行至她的身侧近前, 温廷安切身感受到了一份独属于女子温柔娴淡的气息, 扑面而来, 是母亲的气息,非常温暖、盈和、熹醇,俨似一只绵密的网,严丝合缝地将她包裹于一处。
温廷安的心, 原是有那么一丝忐忑的,但随着吕氏动作的慢慢移近、俯深,她心中一切毛躁的边角, 便是被填充得分外柔和,
吕氏徐缓地为温廷安的面容上,描摹了一层纤纤薄薄的云白铅粉, 须臾,她开始细致地描翠眉, 点了面魇,施了绛唇。
温廷安徐缓地深敛眼睑,秾纤夹翘的鸦黑,静缓地垂落下来, 浅绒绒的睫羽在卧蚕处, 投落下了一抹绯色阴影,原石一般的邃深瞳仁,淡寂地狭着, 她阖拢上了眼眸。
吕氏的纤纤素手,俨似一枝细密柔致的工笔, 深深地描摹在了她面容的五官轮廓上。
一抔细腻的铅粉,均匀地抹搽于她的肌肤,红胭脂纸,以一种颇为柔软的力度,搽在了她的唇珠上。
俄延少顷,温廷安便是感受到一柄带细齿的纤毛刷子,匀缓地敷刷在她的睫羽以及粉腮上,像是一种柔软幼弱的小动物,在黏黏腻腻地蹭磨着她。
——“好了,安姐儿且看看。”
吕氏温糯低唤的嗓音,俨似一流潺湲流水,慢慢响在她的耳屏处。
在橘橙烛火的洞照之下,火光照亮了温廷安的瓷白面容,于半昏半昧的光影之中,她缓缓地睁开双眸。
近前便是一面铜镜,铜镜之中,映彻着少女一张纤秀娴静的面容。
仅一眼,温廷安便是怔愣住了。
镜中的女子,细致地挽梳一个垂云滴翠的晚髻,一枚八宝玲珑攒珠花钗,高高地簪于她右首处的银鬓之中,一俯一仰之间,花钗之下,所数条悬线的串珠,嘈嘈切切,势若大珠小珠落玉盘,银瓶扎破水浆迸。
挽髻簪花之下,乃是一张额白匀腻的瓜子脸蛋,眉若远山黛,眸若秋池水,鼻若悬胆,榴齿生香,颈肤若蝤蛴,一颦一笑,皆如入了古人的水墨画一般。
温廷安有一些不可置信,吕氏的修容风格,与崔元昭的修容术,有些不太一样。
崔元昭的妆容技法,教人的五官变得明亮而妖冶,底色是招摇且昳丽,姿色若天成,天然去雕饰。
但吕氏的妆容技法,就显得格外不同。
委实是教人眼前一亮。
她的眸眶,被炭笔描摹得深邃且立体,总体轮廓显得沉稳且大气,薄唇的唇色,比先前要胭红,唇瓣剔透如琉璃美玉。
纵观看去,温廷安委实有些不敢相认。
这真的是她自己么?
吕氏将温廷安面容上一丝一毫的思绪,悉数纳入了眼中,她眉眼弯弯,问道:“是被吓着了么?”
吕氏捻起温廷安的下颔,左右细致地探看凝睇,眉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成色:“我认为妆容挺合衬的,不光是适合去见你太祖母,也适合去见心上人。”
一抹绯云之色,拂过的温廷安的颐面,她委实有些不太自然,低低地搡了吕氏一下。
吕氏失笑道:“莫非是我说错了么?”
“温廷舜他目下并不在冀州,是以,今刻并不能见到。”温廷安眸底浮泛起一抹腆然之色,话回正题,一晌用纤细的指尖撩弄着鬓角下的一绺鬓发,一晌略显隐忧地问道:“这般的妆容,去见吕太祖母,会不会显得很隆重?”
吕氏摇了摇首,凝眸看着她,道:“安姐儿已然多久没有见到祖母了呢?”
温廷安怔了一番,眸底不自觉地添入一份忪意,她确实是不晓得的,也不太清楚。
原主应当是有记忆的。
但据温廷安所知,原主与外祖母的关系,其实并没有这般融洽,原主小时候还与外祖母生出过抵牾,外祖母是个极有威严的女子,对待儿孙也不那么亲厚与热络。
在她怔神之时,吕氏道:“你们祖孙俩,已然有十三年没见了。”
温廷安低低地轻喃一声:“十三年了么?”
——竟是有这般久。
原主的年岁其实也算不上大,仅十七十八左右,减去这长达十三年的光阴,那应当是从四岁五岁的时候,就没再见到外祖母了。
直觉告诉温廷安,祖孙两人以前是发生过一段旧事的。
温廷安露出了一抹憨居之色,眸底一副若有所思之意,谨声问道:“吕老夫人是不喜欢女娇娥么?“
吕氏猝然怔了一下,““安姐儿怎的会这般作想?”
温廷安目色定格在铜镜上,心中渐然有了一种定数,道:“我以前四岁五岁的时候,有一些举止,应当是比较女儿气的,教外祖母见了,心生不喜,便训斥我了几顿,是也不是?”
吕氏眸色定了一定,心底生出了一丝忧戚,甚或是彷徨,她不知当如何述叙起这一截往事。
静默晌久,她适才说道:“安姐儿原来记着这一茬子事呢。”
其实温廷安是猜出来的,外祖母刚强得像是一个男子,那么,她会不会有一丝重男轻女的思想?
肯定是会有的,不然的话,吕氏为何会在原主出生的那个时候,遂是将她『女扮男装』?
不仅仅是温家所施加的压力,势必还有吕氏母家的压力。
吕氏殷切地祈盼着能够生养一个儿子,这般一来,便是能够契合夫家与母家的期待了。
但吕氏只诞下了一个子嗣,不是一个男丁,而是一个女丁。
为了不辜负宗亲戚眷的拳拳寄嘱,吕氏便是瞒天过海,将原主当做一位男儿来生养。
温廷安从穿书过来的那一刻开始,便是觉得这种事不太合理,瞒得了一时,但她隐瞒不了一世。
她必须对温家坦诚。
确实也是对温家坦诚了。
温青松、温善豫、温善鲁、温廷猷、温廷凉俱是接纳了她,接纳她是女儿家的身份。
有些时候,一些淤积多年的心理重担,与其一直背负着永不撒手,不如坦坦****地卸下来,这般一来,便是能够让自己的人生变得松弛。
对温家真真切切地坦明了身份,现在该是对吕家坦诚了。
吕家之中,尤以吕太祖母陈氏最是威严,她应当是最后一个卡关了。
唯有让吕太祖母陈氏知晓她是女儿家的身份,这般一来,温廷安才能方便言说自己与温廷舜的事。
以宗族关系为基本单位的家庭便是如此,两人在一起,不是两个人的事,而是两个家族、甚或是多个家族的事。
温廷安解决掉了温家的纠葛和牵绊,现在就轮至谢氏一族以及吕家大族。
谢氏一族,主要是要助骊皇后完成她生前的最后一个夙愿,即,襄助温廷舜觅寻至骊氏大族的旧部,让旧部与温廷舜达成包容、接纳与和解,泯却恩仇,一切纠葛涣若冰释,并让旧部成为温廷舜真正的左膀右臂。
但对于这般一桩事体,温廷安是一丝一毫的头绪都没有。
不过,船到桥头自然直,温廷安觉得自己应当是有解决的办法的。
再论及吕氏大族。
今晚就要去见吕太祖母陈氏,平心而论,她是有些忐忑的,暌违十三年未见,今晌是要以女儿家的身份去见外祖母,不知到时候场面会变成什么样。
关于这一点,温廷安心中是没有什么定数的。
但她明面上,定是会佯作镇定与坦**。
而且,温画眉就是在吕太祖母的膝面之下承受教育,看得出来,吕太祖母对这个外孙女是用心教导,还将供祭祖之用的一带山脉让其继承。
从这个场景,其实是能够品出一丝隐微的端倪的。
温廷安在细致地忖量着一些事情,吕老夫人会不会已经与那般一种陈旧的观念和解了呢?
也许已然是和解了罢。
似是洞悉出了温廷安的所思所想,吕氏拂袖抻腕,云纹广袖之下,伸出了一截白瓷质地的胳膊,纤纤素手在温廷安的额庭与鬓角处,极轻极轻地抚了抚,温柔地说道:“也许是安姐儿所思所想会是对的。“
吕氏言讫,便是开始为温廷安更衣了。
吕氏为温廷安遴选了一席滚镶白绒的齐胸襦裙,外罩一席雪色藕粉的褙子,一条玲珑束带轻轻束在温廷安的腰肢上,将她的身段曲线,勾勒得盈盈一握,秾纤得衷,俨似真真切切的入了画一般。
肩部若一柄裁刀精细地削成,腰若一绺金色约素。
吕氏眉眼弯弯地看着温廷安:“从未看过安姐儿穿女儿装的面目与行相,今次得见,便是惊鸿照眼来。”
温廷安闻罢,登时露出了一抹拘谨之色,她不太自在地揪住了吕氏的袖裾,小幅度地扯了一扯,低声说:“母亲莫要这般说,说得我都有些不太好意思了。”
吕氏附耳道:“不仅是你的吕太祖母,温廷舜见了,想必也会极其惊艳。”
『噌』的一声响,仿佛是烈火跌入颊面,温廷安的面容,自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