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廷安亦是问出了众人的困惑, 为何一众县令竟是会齐齐称温画眉为『祖宗』,温画眉的存在,竟是比从京城派遣来的大理寺还要显著。周廉、吕祖迁和杨淳多番思量, 竟是百思不得其解。
温画眉一晌闲散地把玩着掌心上的桐皮双面鼓, 两颗弹丸大小的铜锤, 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鼓面,发出颇有节律的『当啷当啷』之声,一晌用空闲下来的一只手,慢条斯理地撑了一下颐面, 对温廷安细致地解释道:“是这样,冀州有祭祖的习俗,绝大部分的祖祠墓地, 皆是设置在东偏南之地, 因为这一带风水最佳,而东偏南的连绵群山, 俱是归属于吕氏大族的地产——”
温画眉适时停住了摇晃双面桐皮鼓的动作,言笑晏晏地望定众人, 道:“六县县令的祖祠,均是设址于群山之间,他们俱是看中风水堪舆之术,在涉及祭祖设穴一事上, 势必要与吕氏大族打照面。因于此, 他们才需要与此一宗族打好关系。”
温廷安点了点首,算是明悟了此中缘由,但胸臆之中疑窦仍存, 继续问道:“既是如此,那又与眉姐儿有何干系?”
温画眉俏皮地眨了眨眼眸, 不答反问道:“吕府的老太夫人,也就是陈氏陈太祖母,长兄可认得?”
温廷安细致地回溯了一番原书,在原著的剧情之中,原主母亲的母家,乃是大邺煊赫有名的世家大族,名副其实的将门世家,兼及书香门第,此一宗族之中,最厉害的、着墨最多的角色,便属原主的外祖母陈老夫人陈氏。其早年曾随先帝出征平定匪乱,后来又躬自赴南蛮之地讨伐屡屡犯禁的蛮夷,立下赫赫战功,是大邺第一任闻名遐迩、受众民拥戴的女将军。
漠北一直是镇远将军苏清秋在守,而漠北以南的一带,俱是陈氏在重重镇守。
不过,在时下的光景之中,英雄亦是会有迟暮之日,加之江南之地承平日久,鲜兴兵戈之事,陈氏很少再动兵器,一直在吕府之中颐养天年,享含饴弄孙之福泽。
陈氏行事极其低调,一般不涉政事,不过,毕竟是个受众拥戴的人物,除了冀州知府,下面六座县衙的知县县令,皆是敬她尊她畏她惧她,日常行事不敢太过于肆无忌惮。
按温画眉的意思,冀州风水最好的山脉以及产地,皆是挂放在了吕家的名义之下,陈太祖母虽不姓吕,但这吕家的中馈之权,皆是掌舵在她手中,如此一来,六位县令同她打交道之时,会比寻常皆要恭谨一些。
温廷安算是捋清楚了此中缘由,有风不疾不徐地吹拂而至,叩击在了鼓面上,须臾,便是奏出了一阵怦然的动响。
温廷安道:“我自然是识得陈氏陈太祖母,但鲜少探望她,我们之间关系也谈不上亲厚。”
温廷安所述之语,是原主畴昔所叙过的话,她如今老调重弹,当是不会教人生疑的。
温画眉闻罢,秾纤得衷的眼睑低低地垂落了下去,浅绒绒的睫羽在卧蚕之中投落下了一道深深的阴影,她小幅度地揪扯了一番温廷安的袖裾,很轻很轻地晃了一晃:“长兄难得到冀北一遭,若得暇时,可以回吕府探望一番陈老祖母,她虽然嘴上不饶人,话辞亦是犀利了一些,但实质上是顶好相处的。”
温画眉抬眸望定温廷安,道:“打从来至漠北,我常去吕府陪陈太祖母叙话,通过跟祖母的对话,陈老祖母委实是十分牵念长兄的。”
温廷安怔然了一番,没有预料到自己竟会等来这般一番话。
听着温画眉这么一般话,温廷安品出了一丝端倪,原主在过去好像与这位陈太祖母,似乎有些牵绊或是纠葛,并且纠葛还不浅。
但时下的情势,不容许她多问,她掠过了这一话茬,直扑问题核心:“所以说,眉姐儿是得到了陈太祖母的襄助,下面六座县衙知县才听命于你的么?”
温画眉点了点首:“近岁以来,陈太祖母的身体情状,端的是每况愈下,掌饬中馈亦是力不从心,近一年前,大夫人、母亲和我以及其他姨娘,皆是来至冀州府,大夫人和母亲碌于经营御香茶楼,没有暇空照拂我,便是将我散养在吕府,刚巧吕府之中与我同龄的朋辈众多,我可以同他们一起生活与习课。”
温画眉深深地忖量了一番,尔后道:“陈太祖母有礼佛的习惯,见我的字爬不起来,便是经常揪我去抄写坛经与佛经,每两日抄一回,陆陆续续已有大半年,我听她说了不少事,她有一些产业,不欲落入旁系之手,便是写了我的名字,嘱令让我来管。”
一抹深色拂掠过温廷安的眉庭,她恍然大悟,说道:“冀州以北的群山,便是挂在了眉姐儿的名下?”
近旁大理寺一众人闻言,俱是吃了一吓。
委实没有料知到,温画眉年纪轻轻,已然是坐拥千亩田产之人。
周廉恍然大悟,道:“勿怪那六位县令,会对温姑娘如此毕恭毕敬了,因为他们的祖祠,皆是设址于冀州以北的群山,而这群山乃是寄挂于温姑娘名下,若是这六位县令贸然开罪了温姑娘,对他们一丝一毫的好处都没有。”
吕祖迁道:“那可不是,因为温姑娘背后有陈家祖母在撑腰。”
杨淳道:“那此前算是我们有眼无珠了,哪承想温姑娘的来头,竟会这般大。”
温画眉扬起下颔,淡淡地娇哼了一声:“可不是,我应当是帮到你们很大的忙了。”
杨淳剀切地道:“若是办完这一桩公案,有机会的话,大理寺定是会延请温姑娘吃一席的。”
周廉与吕祖迁嗅出了一丝端倪,各自拍了拍杨淳的左右俩肩膊,低声轻笑道:“杨兄,要不你到时候单独请?”
杨淳与温画眉闻言,俱是怔然。
看向彼此的容色,俱是有些不太自然。
温廷安定睛望去,发现素来憨厚老实的杨淳,此时此刻竟是没来由熟红了耳廓。
再去瞅一瞅自己的胞妹。
温画眉的包子脸上,居然亦是蘸染了一丝弥足可疑的绯红之色。
温画眉的皮肤本就白皙如瓷,在目下的景致之中,她羞涩腆然之时,那漂浮于玉容之上的绯色,便是极其明显的了。
杨淳与温画眉的视线,在空气之中对撞了数秒,复又若无其事地分离开去。
温廷安登时淡淡地轻咳了一声,两人即刻不做对视了,皆是作鹌鹑缩脑之状。
温廷安拍了一下杨淳的后脑勺,用护犊子的口吻道:“别打眉姐儿的主意。”
鬼使神差地,杨淳下意识问道:“为何不能?”
温画眉本是在轻轻地摇晃着双面桐皮鼓,闻得此话,悉身怔然一会儿,猝然顿住摇鼓的动作。
周廉与吕祖迁闻言,俱是惊愣住了。
这春日还没来呢,杨淳这厮开窍了?
真是不可思议。
杨淳后知后觉自己方才似乎道错了话,给对方姑娘造成了困扰,他即刻解释道:“温姑娘你误会了,我方才说的请你吃饭之类的话辞,纯粹是言谢罢了,你莫要往心里去……”
温画眉面容上拂掠起了一丝火烧云,没理杨淳这一话茬,亦是没搭理他,当下年搴起了裙裾,对温廷安道:“长兄,大夫人让我嘱告您,抵夜酉时初刻,请去御香茶楼一遭,大夫人会待你回一趟吕氏大府,同陈太祖母用一回晚膳。”
这一桩事体,告知得有些突然了,温廷安没有甚么防备,纳罕地道:“晚上同祖母一同用膳?”
温画眉点了点首,眸底添了一丝俏皮,道:“是的呀,抵夜时分,酉时初刻这一会儿,长兄应当是有暇空的罢,同温家人与吕家人一起用个晚膳,聊表团聚。”
温廷安闻罢,心中颇为触动,心中有一小块地方,轰然之间塌陷了下去,虽然塌陷的地方不甚显明,但它到底还是塌陷了。
她有多久未同温家人一起用膳了呢?
说起来,已然有很长的一段时日了。
当初一路南下,赴岭南勘案之时,虽然见着温家老太爷温青松,二叔三叔,并及父亲温善晋,当时虽然说温家人团聚了,但从未一起用过食膳。
今次温画眉提及了,温廷安不免心存动容。
不单是想要与温家人、吕家人团聚,温廷安其实还存了一些私心,那便是她想要见一见这位『素未谋面』的外祖母。
陈氏在吕氏大族之中的地位,相当于是温青松在崇国公府当中的地位。
也不知好不好相处。
从温画眉所描述的话辞看来,陈氏应当是一位性情慈霭且不怒而威的长辈。
温廷安本来想带温廷舜一起去的,但温廷舜这几日都要跑外差,人并不在冀州府,温廷安也不太好意思将他领进门。
今夜的温吕两家人的团聚宴,她是必须独一个人去的了。
温廷安当下应声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