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夫离开后, 温廷安在望鹤的床榻前,守了一整夜,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他们, 期间多次想要来替她值夜, 甚或是广府公廨的人, 亦是想要派遣一些衙吏,来帮衬,但遭致温廷安的婉拒,一种难以消解或是释怀的愧怍感, 在此间攫住了她,她想要用这种陪伴,来赎罪。
这一段时日, 温廷舜一直在负责三万斤粮米的运送之卒务, 因是大邺头一回施行『南粮北调』的赈灾政策,规划运送路线时, 需要照顾到诸多的因素,此间种种关节, 皆是需他亲力亲为。
他忙碌的时候,两人是一连好几日没有见面。
本来,温廷安以为自己守夜的时候,是无法见到温廷舜的, 但直至夤夜的时刻, 她伏榻而眠之时,觉察到身上蓦然一暖,一阵裹挟着凌冽温凉的桐花气息, 兜首披裹下来。
温廷安在昏晦之中慢慢地睁开双眸,徐缓地偏过螓首, 青年的衣影立在近前,烛火幽微,仅是洞照出他一侧的衣袂,温廷安心中一阵悸颤,视线游弋上去,适才真正看清楚温廷舜安的面容。
许是劳碌多时,他面容上添了些许风霜,下颔处,亦是生出了几丝青茬,他看起来有些惫意的,但为了照顾并安抚她的身心,他放弃休息,从城郊之外的军营驻地,风尘仆仆赶来。
温廷安道:“望鹤的身心并无大恙,你不必挂心我,且先去休憩罢。”
温廷舜没有离开,仅是在她近前徐缓落座,温声道:“我陪你。”
温廷安闻言,心中骤地塌陷了一小块,自己感受着披挂在自己身上的袍衫,独属于青年的桐花香气,铺天盖地覆照下来,她莫名觉得好安心。
原本淤塞在胸腔之中的种种郁卒,随之清濯得一干二净。
温廷安半垂下了眼眸,再没道出相拒的话辞。
内屋之中的氛围,委实是静谧极了,偶尔望鹊会夜半醒来,吵着要吃米糊。为了给望鹤分忧,温廷安主动担任起姆娘的角色,去堂厨添柴生火,馊米炊爨,而温廷舜则是抱着望鹊,有些生硬地安抚婴孩。
许是安抚有了效用,慢慢地,望鹊不嚎啕大哭了,湿漉漉水灵灵的一双眸,无辜且好奇地,一错不错地瞅着温廷舜看。
“看,她竟是不怕你。”温廷安煮好了一锅米糊,转身盛碗之时,便是瞅见了这样一幕,有些讶然。
温廷舜心中也有一丝轻微的热流,以潺湲的姿势,在缓慢地汩汩流动。
喂望鹊喝米糊,真真是一桩体力活,毕竟她很好动。温廷舜抱着她,温廷安来喂,两人已经足够小心了,也会喂到哪里都是,温廷安不得不寻一块雪色襟兜,垫在望鹊的脖颈上,预防米糊从婴孩的嘴唇溢出,蘸湿在衣襟上。
好不容易一碗盏米糊见了底,望鹊吃饱喝足,在母亲身旁安然地歇下以后,为了不打扰望鹤与望鹊休息,两人这才离开寝屋。
回至邻壁的邸舍,温廷安整个人,形同骨头散架了一样,瘫躺在罗汉榻上,后颈与背脊之处,俱是渗出了一层温腻濡湿的薄虚之汗。
温廷舜没有离开,仅是拖拽了一张杌凳而来,拂袖抻腕,紧紧牵握她的一只手,他能感受到少女掌心腹地的凉意,他遂是将她的手包藏于自己的大掌里,牢牢实实地捂着,少时,温廷安的手,便是逐渐地热了,原是干涸冷瑟的心,逐渐涨起了一潭汹涌的春潮。
屋内没有掌灯,她伸手去触碰他的面容,修直细长的指甲,在他生了轻茬的下颔皮肤,抚捻一下,指尖仿佛生出火焰,在他的面容上撩蹭起漫山遍野的烫意。
温廷舜揪住她的手掌时,便是听她温然地笑了一下:“你很喜欢小孩吗?”
温廷舜摇了摇首:“以前的话,没什么感觉。”
他顿了顿,回溯方才那一幕,薄唇轻轻抿起,深黯的眸穿过皎洁的月华,一瞬不瞬地望定她:“但在接触以后,会让人有一种期待。”
温廷舜将温廷安的手抵在唇畔边,缠绵地浅吻手背,迩后,问道:“你呢?”
温廷安没反应过来:“什么?”
温廷舜道:“你喜欢小孩吗?”
……她吗?
温廷安深忖了片晌,“其实还好,闹腾的时候,会人感到累,但安静乖巧的时候,觉得非常可爱。”
话题在不知不觉之间,往某个方向聚拢起来,有了夜色这一层遮羞布,原本平时不会谈论的事,甚或是一些根本不敢触及的话题,都有了合理开启的契机。
这一个罗汉榻上,非常宽敞,虽然说屋内黑透了,但彼此都能感受到,彼此逐渐上升的体温。
离天明还有三两个时辰,两人并排卧躺在床榻上。
起初,谁也没有说话,温廷安身上还罩着温廷舜的袍衫,但随着他卧躺在身边时,空气里不仅弥散着好闻的桐花香气,还有真正独属于他身体上的气息,潦烈,生野,凉冽,裹拥着一丝侵略与压迫感,它们织成一张隐形而透明的网,如游丝一般,暖暖地,从周身缓慢地拢住她。
这教温廷安既熟悉,且陌生。
温廷舜身上的气息,让她心中的潮水时起时落,曾经他是个少年,青涩而稚拙,现今他过渡为一个男人了,不论锋芒还是棱角,皆是打磨得愈发成熟。
温廷安浅浅地嗅着身侧人的气味,精确而言,那是薄汗与皮肤翕动张开的气息。大半年前,她也有与他同榻共枕的时刻,那个时候,他还是莽撞的赤子,但现在他收敛许多,躺着也仅是纯粹地躺着,一行一止,没有逾矩或是越界。
不过,温廷安能够感受到他的克制与隐抑。雨丝稍歇,外头有苍凉的月色,轻轻洒照入内,映出身边青年的修长轮廓,黑幢幢的剪影,投照在雪白的墙面上,像是连绵起伏的、嶙峋磅礴的海涯山脉,有如岩石一般硬朗厚实的质地。
山根鼓突,眼窝深邃,俨似山劈斧凿一般,温廷舜的面容轮廓,有一种江南、岭南地区的人,很少会有的峻挺、毓秀与冷隽,他的棱角与锋芒不是外露的,但她仔细去触碰摩挲的时候,却显得非常烫手。
不经意间地,她纤细的腕子,被男人用力地攥握住。
对方的膂力很大,一个拉力,她便是被拉入一个温热厚实的怀抱当中。
温廷舜那具备压迫感与张力的气息,须臾之间,便是将她吞没。
她的颈间,覆落一阵薄凉的气息,温廷舜把首深埋此间,她觉得有些痒,下意识缩了缩脖颈,但这般的缩颈之举,只会加深自己与对方的接触面积。
温廷安想推开,但腕子被温廷舜攥握在手中,她怎么动作,都显得有些徒劳。
温廷舜的体温像是高温炽烤的炭,反观之下,她的身体就显得很薄凉。
大半年以前,两人同榻而眠过,在目下的光景之中,相似的场景再现出来,温廷安有些感慨,心中冒出一句诗——『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也不知,这一句诗,是应景,还是不应景。
“我感觉,你今夜有一些不太一样,”温廷安纤挺的背部,偎倚在温廷舜胸.膛前,她用脑袋,小幅度地拱了拱温廷舜的下颔,“不仅会安抚小孩,还觉得它很不错。”
仔细想一想,他可以算是原书当中的一个大反派了,心狠手辣,暴戾恣睢,这样冰冷的一个人,凉飕飕的骨魄,怎的会藏着柔情呢?
光是这样想,温廷安便是觉得匪夷所思。
迩后,她的脑袋上方飘落下来青年的话辞,“以前自然不会去接触,但目下,同你待在一起,我会不自觉想起很多事情,关于我们的未来,关于很多可能性。”
仿佛有一只温润的手,在她的心弦上,很轻很轻地拨动了一番,奏出了绵长的回响,哪怕这一只手已然离却了,她的心弦,仍旧在兀自回响。
关于,两人之间的未来么?
感觉一提及『未来』这一个词,还是一桩非常遥远的事情啊。
“你有想过,我们彼此的未来么?”温廷舜的嗓音响在她的耳屏处。
温廷安委实是不知该怎么回答,细细想来,她的生活重心一直是放在当下的,很少会真正考虑到未来的事。
公务繁冗,她也没有暇空去多做思考。
温廷安沉默了一会儿,她和温廷舜之间,身世已经解开,亦是公诸于世了,彼此不是所谓的姊弟,没有亲缘关系。
温家人,不论是温青松还是温善晋,皆是同意他们在一起了。
两人已经没有甚么隔阻或是阻绊了。
温廷舜打算带她去冀北,见他的母亲。
等双方真正见到了彼此的家长,她觉得,才算是破除一切屏障,能够真正跟他在一起了。
但温廷安没有回答,反问道:“我很好奇,你想了什么?”
她夜里的嗓音,呈现出一种软糯得可以掐出水来的质地,与白昼完全不同,温廷舜蓦觉喉头干涩冷燥无比,有一团火,从躯体深处燃起,继而是,一发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