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知女莫如父』, 这在温善晋身上是最好的印证了。
温廷安没有率先说正题,而是先坦诚说道:“父亲,他和我的身份, 温家人, 尤其是老太爷、二叔、三叔他们, 大家都知晓了。”
这个他,自然指涉的是温廷舜。
提及身份一事,温善晋起初没有反应过来,纳罕地端详少女与少年一眼, 俄延少顷,他顿悟了过来,积淀了不少风霜的面容上, 浮起了一抹若有所思之色, 散淡地道:“这样啊。”
他见两人面容有些凝重,俱是不酌茶, 茶汤在盏壁之间循回飘摇,仅有袅袅升腾的烟青色茶香, 若有似无地萦绕、充溢于这个偌大陋室之中。温善晋轻松释然地笑了一下,徐缓地拂袖、抻腕,提拎着铜质茶壶,给两人各自续了茶, 原是淡下去的幽缈茶香, 重新变得馝馞馥郁。
温善晋柔和地抿唇浅笑,搁放下茶壶,修直的手搁放在膝头上, 道:“搞那么严肃作甚,先喝茶, 这可是村人自种的茶叶,你俩可别糟没了好东西。”
温廷安细致地看着温善晋的面容,确证他毫无一丝愠气或者不悦,心中积压已久的一块巨石,适才姗姗安稳沾地。
此一刻,茶案之下,一只柔韧的、劲瘦的大掌,覆在了她的手背上,很轻很轻地揉了揉,青年的指腹裹藏着凉冽的温度,将她皮肤上因紧张局促所致的滚热,一点一滴地消减劝退,取而代之地,是一片温实、纤薄的凉温质感。
温廷安能够切身地感知到,温廷舜是在蕴藉她。
从见到温善晋的那一刻,少年的话从来就很少,把对话的空间与时间,悉数让渡于她与温善晋,不过,他一直在用一种无声却有力的肢体语言,在支撑着她。
桌案之上,一片明黄亮堂,桌案之下,两个人的手静置于一片昏晦之中,温廷安亦是借此回握住了他的手。
这时候,温善晋轻咳了一声。
显然可见,他晓得两人在搞什么小动作了。
温廷安顿觉大囧,温廷舜许是也有些腆然了,原是相互牵握了好一会儿的手,适时松了开去。
晌久,温善晋才道:“其实,你们俩的身份曝光,是在我的意料之中的,因为这是早晚会生发的事。”
温善晋说着,沉吟了一会儿,且道:“不过,我委实没有料知到,你们二人的身份,会这般快地被发现。”
温廷安道:“父亲主要是指温廷舜罢?”
温善晋点了点首,抿唇笑了下,道:“是,安姐儿被发现是女娇娥,其实我并不如何讶异,纵使教老太爷发现了,教温家人发现了,他们也自不可能再追责你,因为你已经取得了隶属于自己的政绩,大理寺少卿这一身份,以及你所勘破的各桩大案,是你的护城河,任何人皆是撼动不得,故此,你隐瞒了自己的性别身份,温家人可能有些愠气,但也不可能真正去责咎于你。”
温青松的反应、温家人的反应,竟是皆被温善晋推揣了个八.九不离十。
“仅不过,我很好奇,廷舜是如何被发现身份的?”温善晋话锋一转,好整以暇地转眸,望向了静伫在一旁的青年。
这也勿怪温善晋会好奇。
毕竟,假若卧薪尝胆的能力,亦是能够排资论位,温廷舜绝对是连中三元的水准,他可以在崇国公府蛰伏这般久,不教温青松、长贵以及温善豫、温善鲁他们起疑,这意味着他擅于潜伏、隐藏。
是以,温善晋无论如何都无法预想,温廷舜竟是会被温家人发现了身份。
这有些教他颇感匪夷所思。
在他的认知当中,除非温廷舜刻意展露出一丝蛛丝马迹,教人觉察,否则的话,他绝不可能教人觉察出一丝一毫的端倪。
正思忖之间,只听青年淡声回禀道:“不实相瞒,我同温家人坦诚了,说我本姓谢,单字讳玺,是大晋亡朝的遗孤。”
青年的嗓音,俨若沉金冷玉,在陋室内震**出了不少气流与痕迹。
他的话辞,又俨若深山古刹当中的一阵暮鼓之声,空旷而雅炼,宁谧而沉笃,字句之间,带着豁朗洒脱的少年意气,以及一腔罕见的偏执孤勇。
这是在以前的他身上很罕见的事。
至少,在温善晋看来,以他对温廷舜的认知,主动坦诚身份,这一桩事体,委实是太过于鲁莽和冲动,并没有一如既往的理智。
温廷舜言罄的时候,下意识攥握紧了温廷舜的手,两人的手指,在昏晦黯淡的光影之中,指缝抵紧,偎牵相扣。这厢,晌晴的日色从围龙屋的漆色檐角,背后偏略地斜射过来,光影在两人相牵的手上,轻盈地跃动弹跳了一下,继而髹染上一层极淡的鎏色金箔,光影剥离了两人的实质上,仅是余下了一片流畅、写实而轻盈的轮廓。
睹至此状,温善晋一切俱是看明白了,他在心中确证了某些事情。
他执起茶盏,寥寥然地浅酌下一口清茗,缓了好一会儿,眸心聚拢了起来,细细地凝视温廷舜,淡声问道:“你坦诚身份,怕是想要光明磊落地同安姐儿在一起,是也不是?”
温廷舜不避不让地直视回去,算是应承此事:“我晓得此事,在您看来确乎是有些鲁莽了,亦是未提前同您说,今次贸然叨扰,您心中也可能有些计较,这是我的失职之处,下次来谒,必会提前差人去信予您。”
“但今下的话——”温廷舜话语机锋一转,“暌违大半年,我见着了她,心中不由生出急灼之意,意欲得到温家人的认可与接纳,我亦是,更不想教她受了委屈。”
这个『她』,不曾指名道姓,但温善晋用手指想都想得出来,肯定是指温廷安。
温善晋浅啜了半盏茶,又给他们和自己续上了茶水,他指腹轻轻叩击在茶案上,偏眸看向了温廷安,道:“安姐儿,温老太爷应当是没有同意他罢?”
一语成谶了属于是。
温善晋果真是料事如神。
温廷安点了点首,指腹在鬓角下的眉心揉了揉,道:“温老太爷确乎没有答应他,但也没有峻拒,最后是吩咐我们,着手彻查好手头上的案子——”
“尤其是岭南借粮一案,毕竟北地正闹饥荒之灾,情势迫在眉睫,几近于刻不容缓,我们当务之急,是需要筹集空缺下来的两万斤粮米。”
“廷舜确乎是急了些,一切都可以慢慢来。”温善晋笑了笑,继而听到筹集两万斤米粮一事,笑色渐从面上隐失,取而代之地是一片凝滞之色,“筹集空缺两万斤粮米,这是怎的回事?”
温善晋道:“据我听闻,广州府不是早就同十三粮行打好了交道,筹集好了三万斤粮米么?怎的如今又有空缺了?”
温善晋忖了忖,道:“这委实不应当,有一座名曰夕食的师姑厅,它经营了一座米仓,收的是黄埔米,量产庞硕,广州府收了它这么多米,如何还会有空缺?”
关于夕食庵的黄埔米为何不能用,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说到底,鹅塘县距离广州府还是有一定的距离的,这其中无可避免会造成信息差异。昨夜在鹅塘县山阴处的海上,所生发的诸般事况,尚未传至村壤村墟之中,是以,温善晋不知晓黄埔米是由罂.粟所种植出来,很是寻常,甚至广府的百姓也基本是不知晓的,仅有广府公衙、祯州知州和鹅塘知县晓得这些事。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情状紧迫,温廷安只能选择长话短说,拣些关键的话来阐释事况的来龙去脉,诸如罂.粟的广泛种植,给食客所带来伤害,等等,原本筹集好的两万斤粮米,因为这一档子事儿,一下子就不能用了。
“之前我听四弟说,父亲在鹅塘县莳植贡米,遂是想来寻父亲探一探情状,”温廷安实诚地道。
温善晋了然,手指倏然掸了一下温廷安的额庭,温廷安隐微地吃了一记疼,不解地回望过去,温善晋道:“这般紧急的事儿,为何目下才同为父说?昨夜的时候,你们到了山阴的时候,就该来找我。”
温廷舜为温廷安很轻很轻地揉了揉额心,悉心解释道:“是这样,昨夜的情状弥足紧急,夕食庵的师傅面临生产一事,亟需照拂,加之船只上突生劫数,纵起了一场绵延的大火,引发了诸多棘手的事况,大理寺和宣武军需要着手整饬这些事况,因于此,适才延宕许久,万请见宥。”
温善晋往两人的肩膊上拍了拍,须臾,便是接受了这样一种解释,“行,为父明晓了,你们此番来寻我,本质上就是来寻我借两万斤米的,是罢?这也简单,随我去米仓取便是。”
温廷安闻罢,一抹微讶之色覆上眉帘:“父亲真有两万斤米?”
翛忽之间,她想起了此前村人说过的,温善晋发明了一种大稻,其产量乃属寻常稻谷的三倍,当时温廷安非常骇异,与温廷舜相视一眼后,一前一后,随着温善晋来至谷仓近前。
直至看见了仓内的具体景致后,她心中才真正确证了一桩事体。
温善晋手头上,确乎能拿的出整整两万斤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