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自帮望鹤接生?!
众人极是匪夷所思, 不仅是大理寺官差,还囊括在官船上的广府知府丰忠全、祯州知州、鹅塘县的知县,以及杨书记杨佑, 这对于众人而言, 全然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毕竟他们皆是男儿,怎的可以为一个女子接生?最主要地是,他们毫无接生的经历或是经验,万一, 此一过程之中,教望鹤有个好歹,那就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
他们可不敢擅自开这种玩笑!
“诸位大人没有接生的经历, 我们同样也没有, 但在这种节骨眼儿上,我们至少要为望鹤做些什么, 要全力以赴地尝试救人,这总比枯立于此处, 焦灼得一筹莫展要好太多,不是吗?”
温廷安眉心微微锁凝,又道:“此外,我读过相关的书牍与谏文, 我知晓接生胎儿基本的工序, 在具体实践的过程当中,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状,我会教你们怎么去做。”
暴雨倾盆如注, 愈落,愈是滂沱, 雨水俨若一围绵密的织线,齐齐铺陈在风起云涌的海面上,封锁住众人的喉舌,彼此的心律,亦是随着这漫天大雨,一起悄然震落而下。
众人原是生僵的表情,一时之间,出现了一丝显著的撼动与摇曳。
周廉道:“诸位大人不妨想一想,情状已经是十万分火急了,附近又无法寻觅到合适的医馆,产婆更是连半个人影都见不到,假令要去抵鹅塘县的县坊,至少要半个时辰,这个根本赶不及。条件极是有限,事已至此,唯一能救下望鹤的人,有且只有我们和你们,目下有两条活生生的人命,悉数拴在我们手上,我们不能无动于衷,我们要救人,不是吗?”
吕祖迁与杨淳纷纷加入劝解的阵列之中。
终于,丰忠全、杨佑、祯州知州与鹅塘知县,被深切地说服了去,众人吩咐艄公,命他操桨,将官船速速驱策于乌篷船近前。
原是沉寂如石像的阿夕,此一刻,猝然挣扎一下,她的骨腕因是挣扎得剧烈无比,冷白的皮肤上被那铁色的枷链,磨勒出一道稠血淋漓的豁口子。
这一动响,引起了温廷安的主意。
祯州知州与鹅塘知县,以为阿夕是要趁乱潜逃,忙不迭吩咐加多一些胥吏,急急地锁铐住她。
“老实点!——”胥吏狠硬地将阿夕扣押在地。
“温少卿,”那蓬乱的鬓发之下,是一脸被雨水涤濯的濡湿面容,嗓音亦是被雨水浸泡得萧瑟沙哑,“能不能,也让我去帮忙为阿朝接生?”
这是一张万念俱灰的面孔,但面容上洋溢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前所未有的决绝与深沉,温廷安见罢,心中生出了一丝触动。
不由想起阿夕昨晌夤夜之时,所述的一席话——
阿夕与阿朝共同结为姊妹夫妻,一生一世永不相离,今生今世,两人不会嫁作他人妇,对彼此永远忠贞,秉执『始终不渝』之念。
这是堪比『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诗句,阿夕对胞妹的感情水势,有一种堪比暴雨般的汹涌。
温廷安看着阿夕,她虽被扣押,但那一身脊梁骨,仍然挺得笔直如松,这是一具居于而立之年的女子骨骼,骨骼之中,却是流淌着江河。
直觉告诉温廷安,望鹤绝对不会出逃。
为了待产的胞妹,她不可能会只顾及自己的命途。
“给她松绑。”一片人籁俱寂之中,温廷安倏然道。
祯州知州与鹅塘知县,以为是自己听岔了,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位大理寺少卿,神态出现了游移,仿佛觉得自己出现了错觉,一行一止之间,俱是有一些举棋不定。
温廷安重申了一回,道:“给阿夕松绑。”
少女的嗓音清冽淡寂,音色是清和柔润的质地,像是棉絮,很舒适,这一份话辞之中,却包藏着一份深笃与坚定,天然有一种慑服人心的力量,这样的力量,是教人根本无法抗拒的。
祯州知州与鹅塘知县,两人听罢,俱是震动不已,当下遂是吩咐两位胥吏,给阿夕解了绑。
这厢,乌篷船的舢板之上。
阿茧虽然被擒拿住,不过,当下仍旧是恣睢地笑起来,仿佛某阴谋诡计得了逞,他说:“你们救不了望鹤的,她整个人被我在海水之中浸泡了这般久,早已动了胎气,那一个名曰羊膜的物事,应当是早就破了,近遭的地方,除了海水,还是海水,就跟蛮莽之地无异,你们如何救得了她?”
温廷舜的眸心,悄然掠过一抹寒凛之色。
阿茧觉察到了青年情绪的细微变化,但阿茧已经落入了穷途末路的窘境,他便是如此道:“少将,我们打个商量呗,只消你们放了我,我便驱船送望鹤抄近道,回鹅塘县镇的医馆如何?”
阿茧不仅对广府珠江水系轻车熟路,并且对毗邻广府的诸多州府之水系,熟稔无比,其中,就囊括了祯州的东、西两条枝江。
温廷舜眸底浮起了一道晦暗之色,确是,阿茧走祯州东枝江的水路,江应当是不止一次,他对鹅塘县镇的水系应当是极为熟悉的,否则的话,他不可能会一次性,载着望鹤跑这般远。
温廷舜短瞬的静默,落入阿茧的眼眸之中,就成了考虑他所说的话的意思了,以为是有了斡旋的机会,还想要再说些什么。
却不想——
温廷舜信手在阿茧的后颈处,落下了一个极是伶俐的手刀,伴随着『啪』的一声轻响,阿茧瞳孔皱缩成一个点,继而眸心变得极是涣散,顷刻之间,整个人失去重心的倚撑,身躯跌坠在了舢板上。
温廷舜吩咐甫桑,将此人绑缚上,押上官船。
甫桑领命称是,继而速速将阿茧的身躯抬了起来,押送至官船上边。
一片凄凄沥沥的暴雨声中,甲板上累积不少雨水,潮湿荼蘼的雨雾,浸湿了温廷舜的袍甲,他一晌驻守于船帘背后,一晌朝着不断迫近的官船望了一眼,继而问郁清道:“望鹤目下的情状具体如何?”
大抵郁清也是头一回接触孕妇,这不比沙场上操刀弄戈的要生疏与复杂么,他应付得其实也算不上得心应手,眉心亦是深凝,“卑职方才为望鹤师傅拭脉,她的脉象枯虚紊乱,肝气不支,内气虚寒已极,尤其是她的心律,时沉时浮,怕是即将临盆所致,若是没有将胎儿顺利生产的话,很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怒雨俨若九天之上直直垂落的湍流,以怒号之姿,砸入了广袤无垠的海水之中,东隅的穹空之中,适时垂落数道游蛇般的殷亮惊雷,劈落下海面之时,将空濛混沌的大地,劈裂成了两半,昏暗污浊的天色,一霎地被雷雨照亮了开来。
比及官船与乌篷船相抵于一处时,温廷安率先带着周、吕和杨三人,纵掠至乌篷之上。
乌篷船的骨架较为微小,本身能够承载的重量是极其有限的,当温廷安等四人,纵坠入船身的甲板上时,乌篷船原是吃水较浅,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吃水很深。
温廷安跳入这一艘船当中,船身剧烈地颠簸了一下,紧接着,船头处开始朝下一寸一寸地沉坠下去!
温廷安太阳穴突突胀跳:“这乌篷船行将要沉了,我们必须将望鹤师傅转移至官船上!”
温廷舜闻言,情势火烧眉睫,已经不容许任何一人有多余的迟滞,甚至是一丝思索了,当下,他劲步朝着船室踱去,一举搴开门帘,将正在痛吟的望鹤,严严实实地打横揽抱起来,接着,略施轻功,朝着官船疾纵而去。
温廷安跟随在他身边,怕望鹤感染了风寒,忙扯来一张船帘,视作供暖之用,结结实实地掩盖在了望鹤的身躯上。
情状委实不容乐观。
回至官船的时候,众人衣衫皆湿,温廷舜将望鹤放置在了官船之上的船室之中,温廷安点燃了四处的灯火,原是昏晦的光景,一霎地亮如白昼,周廉他们忙从地下船室当中搬来火盆,投放一些炭石进去,伴随着『哔剥——哔剥——』的声响,原是湿凉的空气,一下子撞入了和煦暖和的火光。
也是在这一刻,阿夕真正看清楚了望鹤那一张苍白如纸的面容,濡湿的汗渍,布满了光洁的额庭,打湿了发丝,继而,这些汗渍汇成了涓涓细流,朝着面庞与鬓角的位置流淌而去,蘸湿了枕褥与簟席。
阿夕攥握住了望鹤的手,胞妹纤细湿寒的手,与她的呼吸一样支离破碎,阿夕整颗心皆是在奋力地揪紧起来,心疼欲裂,看着望鹤受着这般疼楚,她恨不得替她去疼。
一种苍白匮乏的无力感,在这一瞬狠狠地攫住了阿夕,她除了握紧望鹤的手,除此之外,任何事都做不了,她蓦然感受到一种孱弱的无能。
阿夕也毫无接生婴孩的经验,面着这等突**状,亦是显得手忙脚乱,一筹莫展。
望鹤被胎动折磨得庶几要痛不欲生,她一手捂着高高隆起的腹部,一手攥紧了阿夕的骨腕,两人十指紧偎地相扣在一起。
通过这个牵握的动作,阿夕发现望鹤的手,寒凉得像是一块窖中的深冰,她握着她的手时,就像是掬起了一坨湿寒而破碎的冰。
望鹤的体温,在一寸一寸地冷下去,这种温度,根本不像是寻常人所能够拥有的。
阿夕举眸凝紧温廷安:“我现在能为她做些什么?我该怎么做,才能缓解她的疼楚?”
阿夕的大脑如浆糊一般,另一只空置的手,攫住了温廷安的手,“你虽然是女子,但从未有接生的经历,你能行吗?”
温廷安能切身感受到阿夕话辞当中的颤瑟与忐忑,沉静如水的邃眸环视周遭,这一刻,她心中确证了某些事情,纵任没有产婆在场,但是,望鹤腹中的胎儿,亦是能够顺利地产下的。
大理寺、宣武军,广府知府、祯州知州以及鹅塘知县,他们能够一起,顺遂地为望鹤接生下这个婴孩。
正思忖间,望鹤再度撕心裂肺地痛吟了一声,嗓音是颤瑟、喑哑而枯槁,尾调庶几是劈裂的,潜藏着一阵莫大的疼楚,回**在空旷的船室当中,仿佛一柄磨钝的陌刀,剧烈而深刻地磨蚀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周廉、杨淳与吕祖迁,三人望着不断在枕褥上**颤抖的望鹤,橘黄色的火光,照彻着她死白的面容,她在枕褥抓出了一道一道深深的褶痕,因是过于用劲,甚或是,她的指甲上皆是抠出了腥红的血渍,阿夕握着她的手,自己的腕骨上,亦是被望鹤的指甲,抠出了数道指甲痕迹。
但阿夕感觉不到疼楚,她拂袖抻腕,替望鹤拭去了额庭上的冷汗,再度望着温廷安,话辞之中潜藏着一种无厘的愠怒和担忧:“温少卿,你倒是说句话啊!”
温廷安并未回答阿夕的疑惑,而是望向杨淳道:“杨兄,劳烦先去寻觅剪子、热布条过来。”
“吕兄,速打一盆温度适中的热水过来。”
“周廉,取一张干净温燥的床褥,尔后为望鹤师傅盖上。”
三人闻言,先是面面相觑,继而四散开去,各自依令行事,少时疾踅而归,温廷安接过了周廉递呈而至的被褥,干脆利落地铺盖于望鹤身上。
为望鹤罩上被褥之时,温廷安轻握住了望鹤的胳膊,温声道:“望鹤师傅,深吸一口气,用您悉身的气力,推,用力推腹部——”
望鹤疼得意识悬成了一根细弦,纤窄的背部深深地弓起来,俨若落难的母兽,她卯足了劲道,手扶住了腹部,使劲去推。
整座船室的人,陡地陷入一种僵硬的死寂之中,心神俱是牵系于望鹤的肚腹之上。
阿夕庶几是敛声屏息,怔怔地望着这一切,奈何,望鹤推拒了好几下,却是推不动,因为力道过大,腹中的疼楚感是益发剧烈。
整个人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毫无盎然生机。
凭望鹤一己之力,根本生不出来。
阿夕心急如焚,五内摧伤:“目下可该如何是好?”
温廷安道:“我去看看望鹤师傅是否有初露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