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审房之中, 两厢气氛对峙不下,情势变得冷鸷,趋于剑拔弩张。
温廷舜修长隽挺的指端, 从容不迫地, 在勾描了朱墨红线的广府水系地舆图上勾描皴擦, 指端最先停驻在珠江这一条水系上:“假令走珠江水道,只能一路往东走,并且最下游是防洪水闸大坝,此处重重设卡, 宣武军防守严苛,加之暴雨过后,晨昼难以再有云岫出现, 你们走这一条水道, 怕是难以遮人障目,故此, 珠江水系可以剔除。”
温廷舜顿了顿,并不再言语, 转而看向温廷安,温廷安悟过意,这是剩下的话,让她来解释, 两人其实是心有灵犀的, 他通常举一,她便是能够反三。
在目下的光景当中,他已经说完了为何会排除珠江的缘由, 这与『天时』『地利』『人和』三个因素休戚相关,没有云岫, 珠江水非顺速而流,中游与下游各段河道上,均有一些官兵正在严防设卡。
是以,走『珠江』此一大江水道,百弊而无一裨。
那么,盘亘在广府当中的其他水道呢?
为何只有东枝江才能走,其他河道,诸如增河,诸如西枝江,这些支流不能成为逃逸的水道?
温廷安细致地端详一遍这些水系的分布,因是有朱笔墨线的勾描,它们成为一种既是鲜明、且是儆醒的藻状结构,粗细不一的分布在地舆图上的各处地方,她静默了片刻,适才凝声道:“除了珠江,其实其他的支流河道,常规之下,是能够作为逃逸的水道,望鹤和阿茧本是可以挑拣任何一处水道,但问题是,这些水道均会汇入珠江下游,最终汇入大海口——这意味着,这些水系的水质当中,含有较多的盐碱,盐碱多了,自然也会催生出一种特定的植被,这种植被,阿茧先前也提到过,便是名曰『寄藻』。”
论及寄藻,在座众人皆是不会陌生。
只消沿着珠江岸畔,持续地行走下去,定是能够经常见到这种青翠透黄的藻类,它们通常以聚居的形式,沉浮在堤岸边缘的位置,只不过,它委实太过常见了,也委实太不起眼,常见到,以至于众人习惯性会去忽略它,根本没有想过,让阿茧与望鹤不能逃逸的、在江面通行的最大阻碍,竟然会是这般一种微弱草芥一般的植被。
“这种藻物,颇受天候影响,若是落下暴雨,江面必会生成一大片,让江海熏染成一种独特的赤锈之色,即谓之『赤潮』,严重地绊阻驳船的运行与往来,是以,官府势将派遣不少官兵,仔细去清濯这些寄藻,以防止它对江海的水质和通行造成伤害。”
“昨晌落下过一场阵仗极大的暴雨,诸多水道上,其实很容易引发赤潮,以阿茧常年生活在江海之上的经验,必定是知晓,滂沱暴雨过后,势必引发广大的赤潮,严峻地阻碍水道航行。既是如此,他又怎的可能会取道于它们?”
审案之上的一丛烛火,正在不安地摇来摇去,橘橙色的火光,静静地覆照在温廷安的面容上,将她的眉目,洞照得格外娴静柔韧,衬出一种风停水静的感觉。不过,这一幕,看在阿夕的眼中,就像是一种冠冕堂皇的挑衅了,仿佛是阿夕的一切谋划和伎俩,在大理寺的眼中,其实不过稚子过家家,一切皆是不值一提的,手段根本不够看的。
“再来看看其他的水系。其实,广府的水系没有我们所想象的这般多,南北两岸的民居大多数是依靠珠江,除了珠江,除了一切存在引发赤潮隐患的、含有较高盐碱的江河,还有两条通往祯州的江河,一条是西枝江,另一条便是东枝江。西枝江的不可取,先前少将已经阐明清楚了,那么,唯一一条没有入海口、含盐碱量不高、并且绝对不会引发赤潮效应的江河,尤其仅有西枝江了。”
一片憧憧的火光之中,温廷安微微地俯住身体,目色与阿夕平视:“阿茧带着望鹤是取道于西枝江,一路朝着祯州去了,因为祯州是岭南最偏南的一处州路,在官府的眼中,无异于是穷乡僻壤,是以,严守也会相对疏松一些——”
继而,她的话锋一转,凝声道:“你以为他们逃到那处去,就以为官府不会发现他们的下落么?”
气氛陷入持久的对峙之中,阿夕陡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天真,她敛了敛眼睑,一霎地露出极为戒备与提防的面目,原是松弛的颈部曲线,此刻已是微微绷劲,俨若一头彰显敌意的兽。她一直以为只有常年生活在江海上的船家,才会通晓水运上那千丝万缕的变化,哪承想,竟是也被温廷安推断了个真真切切,明明白白。
阿夕觉得自己委实是低估了温廷安。
其实,早在她进入审房的那一刻,阿夕的心中蓦地响起了一道轰倒坍塌之声,这一回,坍塌的痕迹非常明显,塌陷的声响很大,仿佛大到审房内的每一个人,都能听见。
阿夕也是今时今刻,才真正地反映过来——自己明明就将温廷安、温廷猷、周廉、吕祖迁和杨淳,推下了那座水磨青泥板桥,五人一并沉了珠江,加之在那个危难的时刻之中,还落起了滂沱暴雨,珠江水沦落为了一支暴洪,若是有人跌桥坠河,定是九死一生,愣是神仙也难以救治,下地府见阴曹,肯定是必经之途。
阿夕就是这般作想,温廷安肯定活不了,这样一桩案子,肯定能够被定性为悬案,既是如此,官府也不可能会推进这样一桩案子。
但出乎阿夕意料地是,温廷安居然能够全须全尾地活着回来。
目色落在她身侧峨冠博带的青年身上,不论是丰知府还是杨书记,俱是对他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并且,有两位随扈打扮的青年,皆是称呼他为“少将”。
这一切,阿夕全然是看明白了,原来是温廷安寻了宣武军这一大靠山来,这位大理寺少卿,乃是教宣武军的少将所救。
“温少卿的命,可真够硬的啊。”阿夕的声音在一寸一寸地冷下去,故作散淡之色的一张皮囊,悄然被卸了下去,继而显出一副狞戾而阴鸷的面目,吐音沉重,一字一句俨若游蛇吐信一般,在听者的耳屏处,泛散出一阵教人心颤的寒栗,“能勾搭上宣武军的人,也可算是造化了。”
见阿夕如此狂狷恣睢,近旁甫桑的容色微变,想要教此人一通好看,却教温廷舜一个淡寂的眼神制止住。
处置犯人的事,得要交予大理寺与广府,毕竟,刑狱推鞫之公务,乃系隶属于温廷安的,宣武军的职能再大,也不能越俎代庖。
这厢,温廷安捡了个刑凳,在阿夕的对面告了个座儿,一错不错地注视对方:“以我对望鹤的了解,她一旦知晓你到底犯了什么事,是绝对会劝你投案自首,而不是做逃犯,是也不是?”
阿夕冷哂了一声,目色从幽缈憧憧的烛影之上,徐缓地挪移至温廷安身上,回视她,沉声道:“温少卿说错了一个推论,是阿朝要代替我去投案自首,说一切罪咎,皆是她所致,她想要替我兜揽下所有的罪孽,”话及此,阿夕的唇角露出了一丝浅浅的弧,“就像二十多年的那样,我弑父以后,阿朝要替我顶罪,我不允,她说那就一起认罪,本是同根生,那便是要同生共死,假令我一个人落狱,那她就不活了。”
这一桩事,其实是在昨日暴雨之夜提到过的,温廷安露出了一副若有所思之色,遂是问道:“望鹤说要替代你投案自首,那你的反应如何?”
阿夕似是听到了一桩笑闻,显然觉得温廷安是在明知故问,嗤笑一声,不知不觉之间,她的嗓音一点一点地寒冷下去,凝声道:“我怎的可能,去教阿朝替我受这等苦难?她对我做的事一无所知,她是无辜的,我要教她逃得越远越好,让官府遣出的任何官兵,俱是无法抓到她。”
温廷安进一步确认逃逸的性质:“望鹤是受你所迫,不得不逃逸么?”
阿夕陷入了一番长久的缄默之中,良久才道:“我给她喂了一些眠安茶,这种茶,一次能让人歇息上一个时辰,我让她向歇下,然后吩咐阿茧送她逃出广州府,不能往北逃,毕竟,愈是往北,便是越发靠近天子脚下,官兵也就越多,因于此,我们只能往南逃。既然是往南的话,阿茧就出了一个主意,不若去祯州暂且避一避风头,温少卿也知晓的,在大邺的疆域版图之上,除却居于南岛之上的雷州,便是只有祯州是陆地上最南的所在,官府对外来百姓的路引的验察,也并不是很严苛,逃到那个地方,藏身便是很容易的一桩事体——”
“哪承想,”阿夕半咬着嘴唇,唇色变得苍白薄凉无比,眸底渐渐聚拢了诸多霾意,“被你们一举勘破了。”
翛忽之间,她的反应变得剧烈,容色变得阴郁且愤懑,道:“为何我都投案了,你们还要揪着阿朝不放!罂.粟一物,是我投放在膳食之中,招徕外客的手段;郝容是我弑害的,是我将他推下珠江的,因为他知晓我招徕食客的手段与底细;贺先、唐氏和郝峥,这三个人亦是我弑害的,我弑害他的动机,同郝容一样,因为发现了不当发现的事,所以,才会死于非命;至于唐氏和郝峥,为了彻底根除泄密的隐患,我也将母子俩弑害了。”
话至尾梢,阿夕双眸微微充着血,举起被锁在枷板之中的手,音量走高:“所有的罪咎,皆是我一个人犯下的,我都投案了,不论是绞刑还是车裂,皆是无所谓,罪咎我一人来担,你们为何要揪住阿朝不放?!铐我审我,难道还不够么?!”
因是挣扎得厉害,阿夕的两截手腕,被枷板勒出了一道深红紫青的痕迹,腥薄的血渍,沿着她的骨腕,就这般淋漓地流淌下来,空气之中,亦是撞入一阵辛涩的血腥气息,原有的潮雨发霉酸朽的气息,减淡了好几分,委实是触目惊心,
温廷安想起,阿夕也说过,二十余年前,她和阿朝在广府的牢狱之中,共同结为了姐妹夫妻,生同生,死同死,永生永世绝不分离,更不会嫁作他人妇。
易言之,阿夕对阿朝,是始终寄生着一种畸形而病态的恋慕在的。
温廷安真正地捋清这一层思路在,心中陡地思及了什么,便是对阿夕沉声道:“你将望鹤交给阿茧,就不怕他临时变卦么?”
气氛陡地陷入一种诡谲变幻的死寂之中,阿夕面容之上的狠戾之色,蓦然僵固住,她定定地望向温廷安,沉声道:“……你,这是何意?”
被拴在了镣铐上的一双手腕,因是剧烈地挣扎,手腕的皮肤上,被磨出了一道一道的血痕。
阿夕原本是在进行这样的动作,因为温廷安的一席话,她陡地停顿了下来,一错不错地凝视她,复又重审了一句问话:“我给了阿茧足够多的财资,让他带阿朝出逃,有何不妥?”
温廷安不答反问:“你跟阿茧打过多次交道,对他的为人秉性,心中难道就没有一丝的定数么?”
阿夕道:“我性情驽钝,温少卿不若将事情讲得明白些?”
温廷安干脆将缘由掰碎了来讲:“你难道还不知晓么,要晓得,阿茧是诸多命案的知情人和见证者,他所知晓的内幕太多了,并且,常年向您勒索封口财,照此可以看来,他是一个一切皆向『财』之一字看齐的人,若是他挟人同你要价,或是对官府挟人要价,你觉得望鹤的人身安危,还会有所保障么?”
『挟人要价』这一桩事体,从温廷安口中道出之际,整座审房陡地陷入了一片死水般的僵寂之中,阿夕仿佛被狠狠地钳扼住咽喉,愣是连半句话皆是道不出,窗扃之外,覆落下满日的鎏金色光片,光打碎在刑房檐角之时,满堂众人的心跳,亦是随之震落了下去。
“怎么可能……”阿夕是一副俨然不可置信的面目,戾眸之中愕色难掩,他给阿茧斥资的时刻,其实只关照到胞妹阿朝的人身处境,至于旁的事,关乎阿茧的计谋,关乎这个细路仔会如何对待望鹤,阿夕其实根本就没有过多的去深想。
如今,温廷安到底是提醒了她。
是啊,没错,她怎的就没想过这一点呢?
以阿茧这般贪财势力的德行,受到了她所斥下的财资后,指不定觉得并不餍足,届时抵达祯州的海湾,很可能会挟人要价也不一定。
这种事一旦发生,便是后果不堪设想。
阿夕想到阿朝,她已经有了近八个月的身孕,颠沛流离的水程,对她的身心状况,已然是属于极为不利的一桩事体,若是阿茧再整了一出挟人要价,要价事小,可动了胎气的话,阿朝与腹中胎儿的性命,都眼看不保。
甫思及此,阿夕的额庭和后颈处,遽地渗出了一丝冷汗,夜行衣的袖筒之下,被拷在枷板之中的手,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原是松弛的神经,即刻绷紧起来。
原本是『事了拂衣去』的态度,这时候,亦是变得草木皆兵起来。
温廷安薄唇轻抿出一条极浅的弧:“事已至此,你是否要配合官府一番,去将望鹤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