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阙中天, 凤楼十二,柳绦盛盛,不掩春寒浅, 那永昼之中, 开道的应是宫里的公公, 御街上原是喋喋絮絮的百官,不论绯袍亦或是青袍,官居几品,此际悉数寂了声息, 伏地叩首而拜。
温廷安略略定定心神,随众人伏拜之时,在数点将生未生的朝暾曙色之中, 伴随着一阵磅礴的马蹄声碎, 只见数匹驂马并行驱前,其后是一座朱紫饰潢的皇辇, 玉毂珠帘,那幨帷时不时教薰风拂起, 掠开的一角中,隐微可见东宫天家的圣颜。
温廷安垂落眸心,原书之中关于这位太子的着墨不是很多,但至少钦定了一桩事体, 恩祐帝薨逝后, 赵珩之被确立为储君,得登大宝以后,他励精图治, 广开言路,宫中府中俱为一体, 开启共治时代,待民如子,受百姓拥戴,不消说,赵珩之是一位明君。
本来,赵瓒之狼子野心,一直在从中阻挠,奈何此下他谋逆之计策告破,如被褫夺蟹螯的穷蟹,已然是穷途末路,眼下的光景当中,根本不系东宫的对手,太子心头大患除矣。
这也是温廷安心头上的一个祸患,刑同悬于颅首之上的一柄铡刀。要晓得,赵瓒之是全书之中,作恶势力仅次于温廷舜的一位反派,如果没有此回九斋的剿灭行动,纵由赵瓒之在采石场内大肆开掘菱花燧石,私冶火械,勾结金贼,这也将会温廷舜黑化的开端。
易言之,赵瓒之未除,那么日后,他必将成为温廷舜的一块磨刀石,百害而无一裨。
本来,温廷安一直不清楚温廷舜的真实目的、所图为何,但在阴差阳错之下,这位大反派今番对她歇下心防,露出那冰山的一角。
温廷安不着痕迹将今昼温廷舜所述的话,回溯并反刍一回,当时她只顾着冁颜了,反而忘却深思少年话中深意,今次细忖起来,不由心头剧烈地敲锣打鼓一番,身体逐渐凉下半截。
他原名曰谢玺,乃系旧宫里的人,玄甲卫是尚存的皇闱死士,供他驱驰,软剑与轻功,俱承蒙滕氏所学。
且外,闻氏的真实身份是他的贴身宫嬷,许多年前宫中大火,闻氏护他逃到宫外,流亡中原,一路颠沛流离,最终蛰伏于崇国公府。
旧宫,不就是数十年前江山相继倾覆的大晋么?
谢姓,这是一个帝君王侯才会有的姓,那么温廷舜应当是宫里的皇子了。
思及此,温廷安后背禁不住浮起一番飕飕寒意,后颈蒸出细汗,客观说来,温廷舜是前朝皇族,本该让先帝的禁军赶尽杀绝,是温家收留了他,教他隐姓埋名、卧薪尝胆,当了原主的幼弟,温家的二少爷。
温廷舜为何要卧薪尝胆,不就是意欲复国么?
本以为温善晋与吕氏将她女扮男装,足够是一桩惊世骇俗的壮举了,没成想,是她低估了原著的脑洞,更惊世骇俗地便是在后头候着她呢,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窝藏前朝余党。
这传出去,原应是诛族抄斩的重罪。
温廷舜亲自告诉她他的身份,想来系出乎对她的信任。这说明了一桩事体,在后期的剧情中,他不会因为不爽,便将她做成人骨灯笼。
但她这般也算是同党了,包庇前朝余孽,端的是一桩无可赦免的重罪。
温廷安思绪恍惚许久,左右行官屡唤不应,晌后,她适才回神,发现皇辇离却许久,官道重新恢复通行。
时辰不早了,她还得赶去京衙,五感交集之下,行了约莫半刻钟的路,隔着一些距离,便见大理寺寺正周廉在官廨之下候她。
与畴昔的轻慢不太一样,周廉此番待她较为周正恭谨,拱手为礼,替她应卯毕,一行同她浅叙三司会审的流程与计较,一行领她前去省院。
进了银朱戟门,可见门旁矗有两只青石质地的獬豸,悍目雄躯,绕过几幢楹柱,两旁是漆檐廨廊,当中是阔阶穿堂,并一个三间厅,这时节,众多各职的京官形色匆匆,无暇顾及这多出来一位面生的录事,本身录事的官阶也极低,放诸于大理寺形同,与狱掾、狱丞、司狱几无殊异,名副其实的基层官员。
同周廉来往甚善的,迎面点首便错肩而过,若是来往不那么甚善的,便是不那么容易应付得了。
审堂之外的台矶处,迎首行来一个着青袍的中岁男子,细目鹰鼻,阔颧宽颐,面孔瘦削,如一枚马面铜镜。
男子见之,不仅未拱手见礼,且还对周廉阴阳怪气地道:“哎我说怎的没寻着你人,原来是在这儿,案牍呈文写好了未,要是延宕了,届时少卿大人开罪下来的话,可该怎么办?”
这位虽说算是周廉的熟人,却是不折不扣的死对头,名曰袁宣,司任大理寺六寺丞之一,正六品职事官,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寺正仅比寺丞低略一级,这明面上,袁宣算得上是周廉的上峰,如此一来,颐指气使的气焰就烈了,话中也自是夹枪带刺。
周廉一同袁宣打照面,面色微寒,免得不虚与委蛇客套一番,细细将那呈文安置的事儿说妥当了。原来昨晌,他早就放在袁宣的案桌上,急待他复勘画押,偏生袁宣早早下了值去,今次点卯被少卿催促着,心攒愠岔之气,连公廨的门儿都没进,一言不发便寻着周廉泄愤来。
周廉明显占理,但袁宣摆明不是省油的灯儿,也能拣着万千错处不松开,怒时偏笑着瞟人,搁在往常,他定是要给周廉穿小鞋的,今次不同,他将主意打在周廉带来的新人身上。
仅一眼,见此人还是一副稚气未脱的少年气相,面目细皮嫩肉的,看着极是面生,想来是没遭受甚么毒打的,袁宣巡睃一遭,倏地指着温廷安,“你愣着作甚?没见着今儿会审么,还不去筹备茶事?”
温廷安前世在体制内浸**数年,什么人没见识过,又什么情况没领教过,这一会儿当是明白了情状,袁宣当这是在命令她去给大人物端茶送水呢,意欲走个下马威,打算好生磋磨一番她的锐气。就如前世进体制头一年,她明明领得是文员的差衔,干的是犬儒之差事。
周廉蹙了蹙眉心:“袁寺丞,这茶水的差事儿,让录事来干,怕是不太妥当罢?让寺里寺外晓得了,怕是会让寺丞落下口舌。”
袁宣挑了挑眉庭,冷哂一声,含沙射影地施压道,“庭审少时便要开始了,若是唐突了天家和三法司,真正会落下口舌的,恐怕会是周寺正?”
周廉相容难看,想将话辞挑明:“其实,这位录事是阮——”
“蒙寺丞大人恩祐,下官这便去筹措茶事,万望大人之间莫伤了和气。”温廷安适时掩断周廉的话,淡寂的面容上,跟变脸谱似的,一瞬地换了一副得体卑恭的陪笑。
袁宣鼻腔里嗤出一记哼声,睥睨了周廉一眼,负手在背,昂着下颔道:“还是新人明事理、识大体一些,周寺正,多跟新人学学,要不然,你不会延挨了两年,还是个小小的寺正了。”言罄,就往公廨去了。
周廉自当不受这等下三流的挑衅,他只是弄不明白温廷安心中打着什么主意,看着她,凝声道:“这个袁宣,是个恃强凌弱、喜大好功的,脏活累活儿都爱使人去干,不讨喜的活儿更是如此,唯有那些能沾着好处的,才会大包大揽,也爱在上峰前溜须拍马。你不当承应他的,这般他反而容易拿你当软柿子捏。”
温廷安一副若有所思之色:“谢周大人儆醒,我心中有些定数了。”
周廉也晓得温廷安性子伶俐,定是不会让自己吃暗亏的,也就暂且放下心,使她去筹措茶事了。
按图索骥,至了茶水厅,温廷安掐算好人头数,先取了十余只茶碗来,大邺官人雅好散茶,对茶末质量、火候、水质都非常讲究,其中,尤以白茶为顶级茶品,茶末研磨得越细越好。
若是新人泡十盏茶,那每一盏茶的颜色,定当是不太一样的,至少茶汤颜色深浅不匀。但温廷安在体制内待了太多年,早已精谙茶道,不到多时,那茶液的火候便是恰到好处,既是不会未熟,导致沫浮,也不会过熟,导致茶沉,易言之,茶汤色要纯白,茶沫亦是以鲜白为佳,以水刚过二沸为宜。
温廷安端茶至庭审候院的时候,太子、大理寺、都察院、刑部的尚书、侍郎皆在臧否案桩。由于刑部的钟伯清涉及谋反,已被革职落狱,暂由侍郎代为顶任。
这是庭审开始前的半刻钟,温廷安跨槛入内的时候,袁宣正在插屏外,剪着手,等着笑话。
这个新人是周廉带出来的,假令他出了甚么差错,那么,他就可以将其归咎于周廉身上。
要说袁宣为何会对周廉怨气这般大,说起来也有一番渊薮,因为前阵子,六位寺丞当中,有位寺丞躲懒,将一棘手的案子扔给了一位寺正,这位寺正与周廉乃系老乡,结果,周廉直接越级,一纸投名状告到寺卿大人这处,阮渊陵眼底不容沙,当即派人彻查这位寺丞的政绩,发现诸多尸位素餐、剥削下级的斑斑劣迹,当即革了其职。
那位被革职的寺丞,其实是袁宣引荐过来的,周廉这般行止,不正是打了他袁宣的脸么?
袁宣委实是咽不下这口气,誓要给周廉一点颜色瞧瞧。
只见此下,温廷安逐一给诸位大员上茶,都察院的左都御史与刑部侍郎品了茶,品出了一番滋味,对坐于上首座的阮渊陵道:“寺卿大人,今次这茶,同这案桩一样,味道千回百转得很呐。”
阮渊陵正同太子议案,听及此,循声看去,仅是一眼,稍稍怔住。
温廷安正行至太子近前,恭谨地行礼上茶。
赵珩之觉察到一丝异样,他认得温廷安的面孔,见其着录事官袍,原是凝穆冷峻的面容,软化了几分,“本宫来大理寺久矣,倒素未见过你,茶泡得这般好,敢问师承谁家?”
气氛变得微妙起来,在座众官面面相觑,不知太子的话,是玩笑,还是出自真心。
温廷安在下首座躬身,煞有介事地道:“殿下容禀,卑职不敢,论茶艺,还属袁寺丞教得好,下官来此时日虽浅,别的没学会,但茶艺就有了大大的长进,下官不敢领功,皆是袁寺丞栽培得好。”
下一息,众官此起彼伏响起『噗嗤』一声。
赵珩之抿唇成一线,俄而少顷,淡声吩咐:“那便将袁寺正唤来。”
须臾,袁宣便被唤来,一副受宠若惊的相容,赵珩之道:“今日这茶沏得极好,你功不可没。”
袁宣觉得这番话听着有几分古怪,但又思量不出错处,忙眉开眼笑地客套一番,心道这个新来的新人果真是个聚宝盆,他教唆一下,这小子就能把茶跑得这般好,下一回就得多使唤一下,哪知下一息,太子:“你有这等好茶艺,莫在大理寺蹉跎了才是,这洛阳诸多酒家尽有你大展拳脚之地,是也不是?”
这番话的深意,饶是袁宣再弩钝,也听出端倪,他冷汗潸潸,知道自己这是开罪太子了,但具体怎么开罪了他,又全然不知情,只得一连伏地叩首告饶,太子道:“你口口声声说请罪,那你可知自己所犯何罪?”
袁宣吓得面如土色,眼珠子转来转去,仍旧是一头雾水,摇首说不知,“伏望殿下明示!”
赵珩之邃深的视线落在了温廷安身上,又降在了袁宣身上,嗓音漠冷,道:“怎的,袁寺正,不是你让本宫的贵人,去端茶送水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