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深处斋院, 簟帘半卷东风吹,都道是窗槛之外,春归翠陌, 平沙茸嫰, 垂杨金浅, 只遗憾,温廷安大抵是了无心神,赏阅这般的景致的了,她的神魄仍还牵系于阮渊陵这番话中。他之所言, 不是昭告,也不是嘱托,而是一声平静的命令。
这一刻, 温廷安心中得了结论, 阮渊陵应当是在含蓄地说起那一桩事体的了。她女儿家的身份,已于九斋之中泄露, 从今往后,虽说仍将她同男儿来养, 但在日常来往之中,要教她能避嫌的话,尽则避嫌。
但与九斋相处了这般久,细数而来, 已有好些时日, 倏尔让她同他们分开治学,她大抵不会很快能适应。届时春闱将至,众人皆有各自归宿与命途, 阮渊陵遣她去大理寺,吕祖迁、苏子衿与杨淳三人, 应也会授予大理寺的官职,沈云升留在太常寺或是晋升至太医署,庞礼臣、魏耷身手极好,应当可以在二府三院之中谋个一官半职,抑或是跟随苏清秋将军远征,崔元昭也会有很好的归宿。
那么,温廷舜呢?
……他会去往何处?
温廷安心中所想的第一个答案,是去大内翰林院或是龙渊阁,毕竟他是魁院上舍生,魁院学得是书学,加之温廷舜的底蕴深厚,造诣博识,凭他的才学,就职于翰林院全然是不成问题的。
他应当是也会有好的出路。
但不知为何,温廷安心中隐约有一种不安之感,她感觉温廷舜不会去翰林院,更不会去龙渊阁。
直至现在,她才发现了一桩事体,她好像从来不曾了解过他,只知晓世人对他的褒扬与溢词,至于他心之所向,少年内心真实的景观,她好像不曾触及过。
经此一役,温廷安殊觉,自己看到了畴昔不曾看到过的人和事。
心中也有诸多新冒的念头,它们悉数如雨后春笋,在她心壤之上争先萌芽与拔节,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她能听到心跳怦然的声音。
思绪回拢,阮渊陵这一道嘱令委实兀突,温廷安抿唇不语,阮渊陵搁放下了朱笔,肃然地剪起双臂,道:“廷安,你应当清楚自己的身份,从何而来,又要往何处去,此间的明细利害,你是一清二楚的,本官也不必多赘言。”
不等温廷安作答,阮渊陵复又凝声道:“你入了鸢舍,便永远是九斋的一员,不过,你身份特殊,此际也遭致泄露,春闱过后遣你去大理寺,不失是一道上上之策。大理寺是太子统摄的三司之一,你往上有人庇护,并不怕有心人从中作梗。再者,送你去大理寺,并非本官一人定夺的主意,更多是你父亲的授意,知否?”
“父亲?”温廷安眸瞳猝然一瞠,心中掀起万丈狂澜,思绪如石青板阶之上的苔藓,既是斑驳,又且芜杂。
阮渊陵见她面露抑色,知晓她今时今刻可能还被蒙在鼓里,遂是解释道,“伯晗当是还没同你说起一件事,是这样,你和温廷舜离开常氏酒坊的那一昼,伯晗与元昭、子衿取回账簿,为了不让掌事姑姑起疑,你父亲走了一出出其不意的空袭之计,混淆了视听,坊间的人果真中计,也卸下了防备,伯晗他们才得了时运,乘隙将账簿送回鸢舍。”
阮渊陵之所言,不可不谓是,一语掀起了千层风浪。
温善晋是一直悬在温廷安身上的一柄锋刀,总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里,刺她一刺,从元夕夜看他同赵瓒之于茶楼晤面的那一瞬,温廷安便对温善晋的事留了个心眼,也一直不能释怀。
于现下的光景之中,她听到了关乎温善晋的一部分真相。原来,温善晋同赵瓒之交好,是假意同他合作,是为了摄取其信任,好拿捏住赵瓒之的把柄。这也是,为何常氏酒坊背后东家名簿上会署有两个名姓,这是为了赵瓒之对温善晋聊表诚意,而特地献上了一份薄礼。
温廷安额心凝蹙,袖裾之下的纤纤手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谨声道:“父亲罹患肺疾,修养数月,这些都是假的么?是做戏给媵王看的么?”
阮渊静默片晌,这晌才道:“正是。想必后来,你能瞅见他常日待于药坊之中,只为炼制所谓的长生丹。明面上,世人皆谤议你父亲跌堕,但私底下,你父亲是在暗度陈仓,其所炼制的丹丸,并非作长生之用,而是制毒之用,是为了应援太子麾下统摄的鸢舍。”
阮渊陵所述的此些事体,其实温廷安也有想过,但自己之所想,与旁人亲口澄清真相,终归是有些不同的。
仿佛有一枚隐形的钉子,彻头彻尾将温廷安钉于地面之上,教她丝毫动弹不得,周身都泛着一丝飕飕的凉意。
温善晋并非甚么昏庸之徒,他不过一直是在同世人演戏罢了,演得太真,这天下人都悉数被他诓瞒了过去。
好一个瞒天过海之计策。
温廷安攥紧着袖裾,冥思了良久,问起了其他事,“既然媵王获擒,那么,他,还有反叛的刑部尚书,还有那些在采石场内的劳役,他们当如何处置?”
“关乎如何论处媵王,过几日会有一场三司会审,大理寺、监察院和枢密院会共同审查这个案子,当然,主审之人自当是东宫太子。”阮渊陵淡声解释道,“除了审判媵王,三司也会齐审刑部尚书。”
三司会审?
温廷安眸心怔了一怔,三司会审是最高等级的司法庭审,一般是要官家躬自翻阅卷宗,再由执政的宰执对奏章贴黄,兰台的台谏官、翰林院的大学士逐次作花押,一次次审批允过,再相询过三法司的意见,磋商好会审的具体日子与时辰,三司会审才能顺遂召开。
主审官居然还是太子赵珩之。
照此看来,赵瓒之是永无甚么翻身之地了,连同他的拥趸钟伯清也再无活路可言。
温廷安思绪流转了一遭,又问道:“那常娘、椿槿她们呢?”
这些人,都是赵瓒之从幽州漏泽园之中,所遴选出来的棋子,计划将成,她们便是磨刀石,计划败落,她们便是棋子,拉出去挡刀的棋子。
温廷安与她们都打过照面,她们本质都不是恶人,只不过因为立场不同,所图不同,才站在了对立面罢了。
阮渊陵容色淡寂如霜,“法不容情,她们之所行,会受甚么刑罚,想必你并非不晓。”
这是必然的。
温廷安在升舍试前,大致将大邺的刑律疏议通诵一回,心中早有了定数,但她不愿去深信,常娘与椿槿会因为跟随媵王,而落了个午门抄斩的遭际。
但事实告诉温廷安,常娘与椿槿等人,贪墨洗财、私冶火械、通敌叛国、结党营私,这些事她们虽说都没做,但至少是包庇了媵王,并从中起到推波助澜之作用,一言以蔽之,她们也有了谋反之心。
自古以来,『谋逆』一事,素来是毫不可赦的重罪,不论先帝熙宁帝,亦或者当今治国的恩祐帝,皆是十分忌惮功高震主亦或是心存贰心之人,赵瓒之便是属于这一类,理所应当地,任何追随他的人,或是效忠于他的人,便是都不能留下活口,以永绝后患。
温廷安是知晓这个道理的。
但这让她深觉造化弄人。
阮渊陵见着她这一副情状,一时之间,那硬韧的心肠不由有些动容,对她温声道:“三司会审行将于大后日在京衙召开,届时本官带你去领略一番,也算是在春闱以前,提前给你开拓眼界了。”
温廷安怔了一怔,“我也能去么?”
阮渊陵拇指静静地摩挲了一番玉扳指,“自然是可以的,你届时扮成寺内录事,随周廉一同前去便好,不会用人留意在你身上。”
温廷安刚要舒下一口气,却在下一息,听阮渊陵道:“让你去旁听,其实亦是太子的授意。”
太子是打算召见她么?
阮渊陵看出了她的踟蹰,一阵失笑,嗓音软了几分,道:“别怕,太子并不可怖,寻你也并非大事,你任务完成得这般好,他想亲自见你。”
温廷安垂敛着薄薄的眼眸,心中升起了一丝困惑,为何要单独召见她,不让整个九斋同去?
并且,按说起来,她觉得温廷舜的功劳才是最大的,这地契是他谈下来的,这一切的棋局,几乎都还是他躬自筹谋的,太子纵然只召见一人,合该是温廷舜才是,为何要见她?
温廷安想不通此中关节,但也不欲多去问询,毕竟这不是她该去涉足的问题,此间,她思及了什么,转而又凝声问道:“媵王获了擒,那么完颜宗武呢,他如何论处?”
阮渊陵默了片晌,言简意赅地解释道:“今晌,完颜宗武被宗策殿下所派遣的人马,遣送回金国。”
这般心平气和的结局,有些出乎温廷安的意料,她顿了一顿,追问道:“官家和金禧帝,都知晓这件事么?”完颜宗武与赵瓒之里外勾结,完颜宗武将元祐三州的地契,都给予赵珩之,如此,金禧帝领土丧失了一角,不可能无动于衷。
阮渊陵道:“宗策殿下封锁住了这层消息,对金国只说是完颜宗武在大邺游历行学,至于元祐三州的地契,就算是宗策代宗武送给太子的见面礼了。”毕竟,经此一役,完颜宗武再无翻身之地,金禧帝下边的龙座,未来是归属于完颜宗策的了。
温廷安一副日有所思之色:“那么长贵呢?”
阮渊陵道:“正在大理寺的诏狱之中关着,同梁庚尧是一样的待遇。”
长贵还不能死,他还有别的用处。
末了,该问的,其实都问过了一回。
温廷安道:“晚辈还有一个请求。”
阮渊陵眸心压黯:“但说无妨。”
“能否让我去见一见——”温廷安本欲说二弟,但话到了喉舌之间,不知为何改了口,“让我去见一见温廷舜?看看他伤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