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三生石从上古时候就被仁圣尊王用五色神网禁制在洞天秘境之中,多少万年都无人见过。
直到三年前,幽冥王以残魂之体制住梁弓宜,藏在梁弓宜体内,瞒过众人耳目,潜入洞天秘境,妄图炼化五色神网和三生石这两件至宝,却被五色神网灭杀得残渣不剩。梁弓宜却因祸得福,不仅收取并炼化了五色神网,还在三生石飞逝前看了一眼前生。
三生石飞去之后,谁都不知它的踪影。
于是,从上古到如今,看过三生石的人只剩下了梁弓宜一人。
三生石看三生,而人的三生,过去因果、现在纠缠、未来命数,因果命数的纠缠之下,牵一发而动全身,谁都不是单单一个人。
所以,当墨恒因为红莲圣印而穿梭时间法则得以重生,他的命运便缠上了连三生石都捕捉不清的莫测因果,纠缠之下,前世时气运浓郁的梁弓宜明明只收获了五色神网,并没有幸运到看一眼三生石,今生的梁弓宜却巧之又巧地在三生石飞逝前,正面看了它一眼,从而得知前世。
那么算来,被墨恒从前世恨到现在的两个人中,剩下的那个墨云书,若是也能步梁弓宜后尘,侥幸见到三生石,就似乎不仅仅是因为突然晋升到返虚境界,再加上气运陡然回升那么简单了。
“……墨一儒已有警觉了,让他拼命已是毫无可能,他虽然仍在我乾坤玲珑塔中,但灵池之上有他在,我便动不了灵池,他直接从灵池出入,我也就没有机会出手将他擒拿炼化……这次幽冥地域之行,就让他物尽其用罢,掌控墨府、掌控生灭大阵的人,只我一个就足够了……”
墨云书淡淡地想着,脚步不停,从当年他禁制苍盾,用苍盾魂魄修补三魂宝印的山腹中进入后面残破腐朽的上古遗迹,又从上古遗迹的另一端破空而出,轻而易举地走入了幽冥地域的荒莽深处。
幽冥地域中,如今正是黑夜。这里白天比外界略显昏暗,黑夜却比外界更加明亮。
银白色的月光锐利地穿过厚厚的云纱,将荒芜、辽阔、干枯的原野照得朦胧又通明。早就演化和适应了这里环境的瘦长树木带着毛刺,零零散散的伫立着,紧趴地皮的褐色藤蔓纤细坚韧无比,夜间出来觅食的鼠类和虫类,正承受着天敌的搜捕。
墨云书进入幽冥地域后,凭空出现在这里,惊走了两只灰不溜秋的怪异蝎子,周围一望无际。
他神识漫延千里,扫过整片大地,而后从储物囊中取出一只玉盒,打开。
玉盒也是桩宝物,里面盛放着墨恒三年来掉落在天师阁楼的头发、丢落在天师阁楼的玉佩玩物,以及其它并不起眼的随身物事。一桩桩,一件件,都被墨云书整齐地禁制在玉盒空间之中。
墨云书黑沉的眸中不易察觉地浮现一抹慈和与温情。他错过了墨恒十四年,随着感情越来越不受控制地加深,他怎能再忽视墨恒的成长和变化?这些都是墨恒留在他身边的痕迹。
从玉盒中摄起一根墨恒的发丝,墨云书便以此为凭借,默默推演着意家血脉的方位。他是返虚大能,在这没有合道境界的世间就是顶端的强者,哪怕返虚初阶,手段也强大得无与伦比。
不过,意家多年来势力发展的不弱,又有幽冥领域庇护,墨云书还是费了些法力才推演清楚。
“嗯?恒儿怎的也来了幽冥地域?”
墨云书蓦地皱眉。
墨恒自从进了浩然仙门就没有再用须弥宝镜遮掩天机,深思之后,进入幽冥地域时也同样没有遮掩。他的祭坛圣印可是千鱼和尚那个不靠谱的家伙给的,早晚遮掩不住,更何况他也知道墨云书晋升返虚境界就在这两年,总不可能什么事情都捂得密不透风。
水至清则无鱼,事到如今,墨恒的幽冥领域已经不是关键和致命的地方,可以坦然透露些了。
墨云书掐指再算,却不知他能算到的,都是墨恒没有隐瞒的。他见墨恒并非身处意家余党所在的方位,才舒展了浓眉,加紧了想要尽快灭除意家余党的念头,直接动用空间法则,随手一划,空间破开,他踏入,再踏出,就已横渡万里。
如此再三,举手投足的不经意间就利落得带上了雷厉风行的雍容和威严。
五万里后,墨云书缓缓地捻着墨恒的发丝,又一次踏出空间,突然胸中猛地一跳!心有所感,脸色微变,本能般迅速转头——三生石就像是冥冥中注定了似的,斜斜地插在一棵扭曲的毛刺高树旁边。
三生石!
墨云书心跳窒息般猛地一震!
当年,梁弓宜炼气境界看了一眼三生石,得知破碎的前生情景。墨云书却是返虚初阶,只一眼,一瞬间,他就从人生的幼年记事起,看过了数十年。
无数熟悉至极的场景走马观花般在他眼前闪过,仿佛再一次亲身体验了一回。但那些情景却不容他多想,无不快得不可思议,又详尽得让他毛骨悚然。
他幼时天资极佳,作为墨府唯一的传人,他心高气傲,思维严谨,修为也晋升得稳固且快速。
他年少时隐藏身份,手持量云尺行走天下,斗法无数,越来越强,总能趋吉避凶,而且奇遇连连,收获罕见的秘法和传承。甚至随着他修为的提升,灵宝也一个接一个不要钱似的被他纳入囊中。
他救下值得救助的修士,结交值得结交的盟友,灭杀必须斩草除根的仇敌。他逐渐杀人如麻。
他逐渐接管墨府权力和义务,修炼之余,也将艳丽的女人收入府邸,既是玩物,也是细微掌控四方国家的手段。他偶尔也会玩玩俊秀的少年,或是宠一宠几个有些趣味的小儿女。他毕竟是个父亲。
他成为墨府掌权者,贵为四国天师,却用尽了手段才成功将意家余党打压得支离破碎,更将意若秋追到手中,成婚后施展秘法狠狠侵蚀意家势力的气运,如有采补,将墨府气运提高一个台阶。
而后,意若秋怀孕,他要意若秋打胎,意若秋不愿。墨恒出生。
他睁大眼睛想在这些场景中看到墨恒出生时的小模样,却见自己没有丝毫关注,才恍然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他见自己对墨恒的出生不掩厌恶,不止因为墨恒一身气运自出生就与他相克,他本就没打算宠爱意若秋的孩子。
不过,他并不会亲手杀子,一来不屑为之,二来有违天道,以免日后有碍于道行的晋升。
他看到墨恒自出生起就被他视若无物。
他见墨恒牙牙学语,还没到记事的年龄,就对意若秋至诚至孝,走路都踉踉跄跄的小娃娃,却总是生怕意若秋生气,从不违背意若秋的意愿。
他见自己每隔大半年才想起用神识扫探梨花小院一回,所以每次看到墨恒都变化很大。
他见三岁的墨恒搬着小凳子坐在梨树下,小小的双手托着下巴,呆呆地望着墙外天空,一动不动的坐半炷香。见墨恒蹑手蹑脚地偷偷走到小院的木门后面,亮晶晶乌溜溜的双眼透过门缝憧憬地观望门外世界,却在听到院中响动时像个受惊的小兔子似的猛地一跳,慌忙跑回屋里。
他知道自己看墨恒时,犹如看到阿猫阿狗,甚至还不如他对意若秋的关注多。
他见意若秋从温婉的期待逐渐变成了然的死寂。
他见自己淡然处之地听着意若秋对墨恒善意的欺骗,听着墨恒稚声稚气的疑问和抱怨:
“娘,你说过父亲大人会来看我,他什么时候来啊?我想看看他是什么样子。”
“娘,父亲大人是不是像门板那么高,很强壮,能轻轻松松就把我抱起来,也能一手就将那个管事打趴下?那个管事对我翻白眼,他以为我没看到,还嘀咕骂我,父亲大人知道,肯定狠狠罚他。”
“那个管事说,父亲正在摆家宴……”
“明天是我六岁生辰……这回,父亲大人会不会能来看我……”
逐渐的,年幼的墨恒终于察觉到了什么,不再在意若秋面前念叨“父亲大人”。
然后某个夫人在他的默许下,将意若秋毒死。
他见墨恒哭得歇斯底里,肝肠寸断,绝望得如在深渊。
他见墨恒被攀上了他那些庶子的小厮奴仆们嘲笑,被他宠爱的几个庶子庶女污蔑和欺辱。
他见自己冷漠地看着,丝毫没觉得墨恒自幼就活在阴影中,被父子天性的期待和绝望折磨。
他见虎玄青带着苏廷来墨府,他并没将虎玄青放在眼里,但他的庶出子女们却没什么出息,眼界窄得可怜,竟向虎玄青二人恭维谄媚,丢尽了他的脸。
他见墨恒在观霞楼下与墨烟雨等人争执,被一奴仆动手拦阻,狼狈得吐了鲜血。
他见墨恒愤而出府,这一回,详尽得秋毫毕现的情形,让他敏锐地捕捉到墨恒出府前最后一次想要进入天师阁楼向他请示时,那双黑澈眼眸下藏着的最后的希冀,还有被他漠视不见,连天师阁楼都没能进去时的悲哀和愤恨。
他见墨恒对梁弓宜百般体贴,见墨恒和梁弓宜一起出府,见墨恒再与他相逢时深藏愤怒和希冀的佯装冷漠……
他见梁弓宜因为畏惧他而背叛了墨恒。
他见墨恒奋不顾身去救梁弓宜,却中了梁弓宜、墨问秋等人的陷阱,重伤且中毒。
他见墨恒逃亡,见自己吩咐梁弓宜和墨问秋去追赶擒拿。
他见墨恒竭力维持着最后的骄傲,哪怕飞遁得痛苦也挺直着脊梁,却在他的一声隔空呵斥下从半空坠落。
他见墨恒一身鲜血,见墨恒森狠地盯着梁弓宜,见墨恒不甘受辱猛然激发业火红莲,见墨恒在绚烂炽烈的血红火焰莲瓣中放声大笑,见业火红莲烧尽后,一抹被风刮起来的骨灰……
胸中猛地被亿万钢刀狠狠剐着割着一样的疼!
眼前画面陡然消失。一眼的时间已经过去,三生石如同梦幻泡影般不见了踪影,无可阻拦,无从寻找,没有丝毫痕迹,不知去了哪里,不知下一个有缘人会是谁。
墨云书心跳砰砰,激烈的疼痛。他浑身肌肉僵硬,魁伟的体魄怎么也止不住微微的颤栗,身上有涔涔的冷汗渗出来,多少年了,他头一回尝到噩梦的味道。他英俊威严的面庞在看到三生石的那一刻就本能地戴上了厚厚的面具,所以此时此刻,除了掩藏着惊疑和痛苦的双眼,什么表情都僵硬住。
继而道心警醒,蓦地回神,他暗自运功平复了内心汹涌的情绪,不动声色地继续横渡空间。
三生石,有缘人才可看它一眼。无论是谁用神识扫探,都只能看到普通的岩石。
乾坤玲珑塔中的墨一儒虽然也时时分心关注外面,却不会也不敢监视如今威严更盛、与他同为返虚境界强者的墨云书,所以墨云书那一眨眼的僵硬姿态并没有被他察觉。
墨云书甚至还能分心去想,他刚才从三生石中看到的情景,是他的前世还是今生,又或是未来?若是前世,怎么数十年的情景都与他今生完全一样?他还是墨云书,奇遇无数。若是今生,莫非他竟能狠下心去将心爱的恒儿置于死地?至于未来,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岂有可能会是未来?
无数的念头,搀杂着刚刚看到的无数对墨恒的羞辱和折磨,直如乱糟糟刺中他心脏的最锋锐和残忍的利刃。墨云书胸中乱得厉害,深黑的眼眸中森然烧起无名的火焰,像是那朵将墨恒烧得连骨灰都无从收拾的业火红莲。
猛然间,墨云书眼眸一缩,竟是迟了一拍地突然想到:“不管这是前世还是今生,恒儿十四岁后与三生石中小同大异,风度气质也远非三生石中的少年郎可比!他为何会有这种改变?莫非,这正是前生,那三生石当年出现在梨花小院中,被恒儿也看了一眼?恒儿知晓……”
想到这里,墨云书头脑一麻,心脏蓦地跳到喉咙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