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活来(捉虫)

范杰死的时候三十岁,未婚,模样长得不错,脸皮白,眼睛亮,个子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性子不硬不软,工资不高不低,为人不偏不正,熟人提到范杰便说,“饭饭”啊,就那花花肠子老范家的二儿子,没本事的那个。

没本事的“饭饭” 死因也是“意外”的令人牙疼,那是天灾,不是人祸!也不知这平常闷不吭声的“饭饭”到底发了什么神经,许是一直没有找到对象,心里不痛快自己背上背包去旅游,遇上了山体滑坡,就这么没了。

旁人不知道内情,可本人却知道的清楚,他去旅游是因为他被裁员了,三十岁的大好年龄,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成为失业人口,给家里添了负担,这下找对象结婚的事更难办,他一无车无房无存款无工作无家世的“五无”大好青年,想找对象那是难上加难。

本想用私房钱散散心,没想到藏私房钱是天理不容的,早知道年初的时候去庙里就不应该那么小气,上根百元的高香,去去晦气才对。

再说不是有个算命的说他近日有难嘛?人家拉着他的胳膊说得口沫四溅,累了个半死,他一毛不拔,怎么说都不理会,果然要招报应。

范杰躺在大石块下,一张嘴血往外涌着,疼得都麻木了,双眼瞪着天空,湛蓝中带着一条红道道。

他闹不明白,他有多怕死啊,和他一起进公司的小青年们闹着去学驾照,他没去,就因为他老娘一句“开车多危险,撞不死你,撞残了拖累一家”。

好么,没人告诉他大石头也能撞死人啊!他走道都贴着人行横道的内侧,过马路从来不闯红灯,这三十年他因着老娘的谆谆教诲,活得多小心,可还是不小心的死了。

范杰从来不知道为什么老娘这么烦他,一点好话都不说,但凡他要做什么事,老娘张口就是没钱,没法子,你干不成事。

他真心不明白,为何自己都三十岁了还存不下钱来,他不玩牌,不抽烟,不喝酒不乱来,眼看房子的首付都存出来了,老娘一泡眼泪就全没了。

他没出息,可每次家里大小事那有出息的大哥怎么不出头,怎么每次到最后都是他的存款一点点被划拉走,这么想想自己真没出息。

“范杰,你醒醒,范杰……范杰……”有什么人在大声喊着他的名字,他听不清。

呸!范杰躺在那里,脑子越来越混,带着惊恐与哭腔的男子声音越飘越远,范杰想着,尼玛,老子要死了,做鬼也是个冤鬼啊,十八年后别让老子遇见你个丧门星!

“饭饭、饭饭、饭桶!你个好吃懒做的,太阳晒屁股了!”

范杰睁开眼,身体一凉,老娘拿着鸡毛掸子抄起他的被子,正站在一边看着他呢。

“……妈……你染发了?”他妈李秀珍怎么在这里?不是早就离婚了么?带着大哥买了大房子,过着舒坦日子,硬是好几年不和他联系,生怕念书的他开口借钱,等到饭饭进了老爹的单位做技术员时,她冒了出来恢复了母子情分,顺便找他要钱。

范杰的老娘此时很年轻,鬓角边没一根白头发,眼角处的皱纹也没那么多,黑着一张匀称的瓜子脸瞪着范杰:“睡糊涂了,马上都高三了,你还睡,你哥下午回来,你今天去你叔叔那边住一宿,你爸分了西瓜带个过去。你爸啊就惦记你们老范家,你外婆都六十多了,还住乡下,他倒好,自个住大房子,还不让我把人接来……”

“……”范杰迷迷糊糊地看着四周,墙壁刷的绿色油漆,弄得和医院的墙裙一般,绿汪汪地看着令人头皮发麻。

窗户边贴着一张年历,画着山水,范杰饭饭要是没记错,那年历的后面是块破掉的墙皮,五十年代的老房子,后来墙壁起泡,鼓起一大块,老娘不乐意用锤子敲了,剩下块破洞怎么瞅怎么难看,在上面糊了张年历遮掩着。怎么看都像他十几岁时住的家属区的两室一厅。这房子是他老爹范胜利分的,四层小楼的一楼,后面还有个小院子,当年修钢厂时还是老苏修的房子。

范胜利是个“知识分子”,祖籍就在本地,据说饭饭的爷爷生的高大威猛,长得非常好看,凹眼高鼻,人送外号‘洋人’,以前是在最繁华的港口做搬运的。

范胜利塌鼻梁上挂着黑框眼镜,矮搓搓的身高,单薄小身板,全身唯一有肉的就是那个肚子。范杰怎么都无法从刚刚172的父亲身上发觉“高大威猛”在哪里?

他老娘常常说,范杰长相返祖,深凹的眼窝,高挺的鼻梁,据说那还是多亏他老娘,从小拿衣服夹子夹起来的,生怕自己两个儿子跟她一样是个蒜头鼻头塌鼻梁,毁了一窝。

见老娘又提起要接外婆来住,饭饭无语了。老娘的娘家——老娘贴补娘家天经地义,但最后老娘的娘家趁着父亲和老娘离婚时,逼着他和自己父亲连房子都没得住,他简直无法想象。

不过四十多平方,两间卧室,一间就是父母的,另一间是饭饭哥俩的。哥哥范强平日里不在家住,住校生,饭饭这才短时间占据整间房,外婆真来了住哪里去?大衣柜、一张书桌、高低铺,房间就没地方了。

“妈,我高二?”范杰裹着薄毯子站在水泥地面上,看着自己深蓝色的熟塑料拖鞋。

水泥地上刷着灰色油漆,死气沉沉的,他有些受不了他老娘的审美观,不过那是老娘从厂子里拿回来的,不要钱的,就算是黑色,老娘也能拿来涂了。

范杰的老娘李秀珍是个工人,管仓库的出纳,和汽修队很熟,平日里汽修队用剩下的东西总往家里拿,堆在后面的院子里像收破烂的。

“睡糊涂了?洗脸去!”

范杰拉了拉毯子,脑子里乱乱的。

“打小就把屎把尿,什么没看过,就那么点点的小玩意!”李秀珍撇撇嘴,还伸出了小手指掐着一半,在比划着那处有多么的小。

范杰脸上一热,他永远无法理解,作为“知识分子”的老爹为何要娶一位“高小”文化的女人。的确,他不怎么看得上他的母亲,这位生下他的女人。

李秀珍见范杰在她高大的身影下缩小了脖子,转身麻利的收拾起来,她大儿子要回来了,那可是给她长脸的儿子。

范家有两个儿子,明眼人都看得出,范家夫妻两个喜欢大儿子,常人家里都疼老幺,老范家可不是,大儿子范强那是个有出息的人物,钢厂家属院里和范强同年级的就没几个考上大学的,不是读职高就是中专,一群兔崽子们,没出息。

范强考上名牌大学接到通知那天,范胜利可是露了脸,特地带着范强、范杰在家属区遛弯,遇上谁都略带深意的含蓄笑着。

范杰跟在后面就觉着跟遛狗一样,范爸爸牵着外国名贵洋犬哥,后面跟着他这只中华本地田园废柴狗,前面那只是显摆的,后面他这只就是对比了。

老哥走的是昂首阔步,他迈着小碎步挪动着,将自己包裹在那对父子的阴影之下。

当这样的生活成为一种常态,他也没办法,谁叫他连成绩都是不前不后正当中呢。

李秀珍在屋里唠唠叨叨的无非是她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怎么就摊上这么对不争气的父子,当然大儿子是最好的,最优秀的。

范杰蹲在小厕所里梳洗着,看了看挂在一边的衣服,总算扬眉吐气了一次。打小他个子没哥高,什么都是捡哥哥剩下的用,衣服也是如此。

总算他一憋气初中的时候长了个子比哥高了,但家里条件好转起来,老娘竟然不说“谁个子高谁穿新的”了,哥俩都买新衣服,轮到他老爸捡他们哥俩剩下的。

屋子外传来高音喇叭的喊叫声:“伏子酒!糯米伏子酒!”

阳光透过厕所的高窗投了进来,小屋里墙壁的灰尘被高音喇叭震得飞起,饭饭盯着自己的手指,狠狠咬了一口,真疼!

将脸贴在墙壁上,范杰闭上眼,感觉到冰冷的墙壁被自己的体温传染变热,他咬紧了牙,恨不能抽自己一个大嘴巴,自己是做恶梦了吧,梦境太真实,过往的事历历在目,这绝对不是梦。

他记得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感受,那绝对不是梦。

外面的知了似乎也睡醒了,给闷热的天气制造着烦乱,热汗从头顶滑下,范杰只觉得全身黏糊糊的,拧开水龙头,仰起头闭着眼,不敢再次睁开,却又担心这么一闭眼再也醒不来。

脑仁发烫,热滚滚地烧的他有些坐立不安起来,几个平方的小厕所里他完全迈不开步,饭饭思前想后,怎么也想不通这是怎么一回事,无奈地用额头撞着墙壁。

“饭饭,做什么呢?一大早洗什么澡!早饭放桌上了,吃了拎着西瓜去你叔那里,今晚上就住那里!”

李秀珍在外面喊着,关上大门出去买菜了。

范杰木着脸冲完澡出来,桌上摆着伏子酒(米酒,也叫酒酿),还有几个冷馒头,一碟辣萝卜。他有些郁闷,哥回来就跟客人一样满桌好吃的,他还要给哥腾房间,他的早饭竟然就这么寒酸,伏子酒里竟然连糖都不放,连蛋花也没有。

他可是记得的,哥哥高考那阵子,每天早上都是伏子酒冲蛋花的,肉包子管够!他怎么就这么窝囊呢!

范杰即便抱怨仍旧风卷残云一般吃完了早点,起身去了父母的房间,那里有家里唯一的镜子,镶在大衣柜上的玻璃镜。

镜子里的人看着眼熟又有些陌生,年轻稚嫩的脸庞,傻乎乎的平头,是他十七岁时的样子,抬眼看了看日历,果然他回到了十七岁。

他活过来了,真真切切地活过来了!不知道这是老天的BUG,还是觉得他太冤,竟然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珍惜生命的机会。

他重生了,在即将升入高三的夏天,他再一次回到了这个世界。

范杰有些激动,也感觉到一丝泄气,即便他死去又活来,他也仍旧这么窝囊,还是那个不高不低的“饭饭”。

胸口总觉着有些堵,范杰进了厨房看着老娘留下的一汤碗未煮的伏子酒,抄起汤碗就灌了下去,留给哥哥的是那么一大块圆环,自己那碗里只有几颗米粒子!他有些不服气,有些无奈。

他记得有这么回事,大哥放暑假,他必须给大哥腾地方,他第二天傻乎乎地回家时,看着那里其乐融融的一家人,深深觉得自己是多余的那个。

这酒是有度数的,那时候纯糯米发酵,酒曲放的也足,饭饭一口气全喝了,扔下碗,仰头大笑:“就不留给你喝!”

他晃晃悠悠地出厨房,头发晕,灌得太猛一下子也接受不了这股子酒精味,不留神撞到了墙上,额头生痛。

待他睁开眼,他有些惊异地看着四周,指着天空就吼:“尼玛,闲着没事干啊……老子……怕死啊!咋又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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