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3日将近凌晨,陆行之把程雨时送回电力小区的家,在楼底的路灯下,陆行之的姿态变得有些腼腆,他微微低着头,踌躇了许久,问道:“小雨,我问你一个问题。”

“嗯?”

“你有没有一种感受,就是跟我在一起,挺舒服的,挺开心的,不用想太多,有一种平凡的快乐。”

程雨时往后微微一缩,问道:“你不是要表白吧?”

她这句话噎得陆行之一番肺腑之言卡在喉咙里,他干咳两声,换了个话锋,继续说道:“我是想告诉你,我有这样的感受,很强烈,我希望你也有。”

“陆行之,我和高嘉煜分手还没几天呢,我想,我需要缓一缓。”

“小雨,我知道,比起黄金小鲜肉,我不是你最喜欢的。但是,我保证我一定是最适合你的。”

最喜欢的?最适合的?

“你表白以前,是不是得先问问我?”

这个声音又冷又硬,充满了敌意,高嘉煜从陆行之背后的黑暗中走出来,眼睛里都是血丝,下巴胡子拉碴,整个人失去了往日的光彩熠熠,清瘦了几分,落魄了几分。

陆行之看到他,立马挡在程雨时面前。

程雨时只是淡淡地说道:“陆行之,你先回去吧。”

陆行之担心道:“你没关系吗?”

“没事,我搞得定。”

“我不放心,要不我在门口待着。”

“你回去吧,你在,有些话我们说不清楚。”

“你真的没问题?”

“你走吧,我真的可以搞定。”

陆行之无法,只得往门口那边走,三两步一回头,生怕会出什么意外。

等他走远,高嘉煜才上前来,楼底门口的灯照在他脸上,把他的疲倦和苦涩凸显得更厉害。

“雨时,我跟安雅说清楚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是我们之间的障碍了。”

他充满血丝的眼睛好像失去了些灵魂,继续说道:“我知道我最近冷淡了你,这都是有原因的,我爸发了脑溢血,我必须要回去,安雅告诉我她会通知你,我以为她会说给你听,我以为你都知道的。”

程雨时看着他,他最凄惨的一张脸,他最需要怜惜的一张脸,许久许久,终于还是把心里那些准备许久的话说出了口:

“高嘉煜,你知道吗,我们之间的问题,从来不在安雅,在于我们自己。”

他艰难地扬起一个笑,“我们有什么问题,你告诉我,我们有什么问题?”

“为什么你可以这么多天,不理我,不看我,可以一句话都不告诉我?”

“我的手机坏了,安雅说她会跟你解释但是她没有。我保证,安雅绝对不会再出现了。”

程雨时有些激动,她喊道:“你知不知道,这几天我最好的朋友住在医院到现在都没醒,你知不知道我丢了工作,你知不会到我爸欠了高利贷,在我家门口泼油漆要他的命。”

“雨时,我知道在你最难受的时候我没有在你身边,我没办法,我爸脑溢血,我必须要回去,我必须要在他身边,我是他唯一的儿子。”

程雨时顺了顺气,冷冷问道:“那如果你在这里呢?你会怎么做?”

高嘉煜顿了一下,回道:“我会……”

程雨时没等他把话说完,抢道:“你会给我钱,让我还债,我没工作了你会养我,然后呢?然后呢?”程雨时哽咽一声,“然后你会继续回头,关注你的事业,留下你的背影,让我等,等你回头看我一眼。”

她沉了沉呼吸,冷静地说道:“你总说事业需要有取舍,你只是在你的事业和我之间,舍了我。”

高嘉煜上前一步,抓着她的手肘,柔柔说道:“雨时,我有公司,有五十多个人靠我吃饭养家,我有压力,有责任。创业真的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我……”高嘉煜本想说我以为你能理解我,却把话压回自己心里,转言道:“但这些都是暂时的,将来,将来我们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在一起,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

程雨时看着他,眼睛里多了一分坚决,“那个时候,你不是今天的你,我也不是今天的我了。”她的语气冷冷的,冷到让风好像都在此刻停止,“我们都承认吧。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要的我给不了,我要的你给不到。”

高嘉煜连日来遭遇的压力和郁闷全部在这一刻爆发,喊道:“那你跟陆行之呢,难道你们就是一个世界的人吗?”

程雨时听到他的话,心里的烧起了怒火,她狠狠地回道:“是,他会在我身边帮我,会让我开心,会陪我。”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静止,深夜的安静把这一刻延伸到更长。

高嘉煜胸腔里哼地一声,退后一步,又哼地一声,退后一步,眼睛里泛出泪光来。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程雨时,你听到过它,你问问它,它可曾有一分、一秒背叛过你?为什么,为什么从你的口中,我总能听到陆行之三个字?”

程雨时感觉到深冬的一股寒冷吹进她的身体,她知道,爱情这扇门在她面前正慢慢合上。

“说到底,你就是选择了他?程雨时,你真的要跟陆行之在一起?”

程雨时咬了咬牙,每一个字都那么硬邦邦的,“是,我累了,倦了,我不要再爱你,我要选择爱我的。”

高嘉煜的眼里掉出一滴泪来,他咬了咬牙,狠狠地点了点头,继而盯着程雨时, “程雨时,你好残酷。”

他转身,“嘭”地一声,踢了宾利车一脚,车辆的报警器胡乱地响了,他扳开门上把手进去,狠狠摔门,发动车子,离开。

程雨时忍着一口气,回头,一步一步提起脚上楼。她回了家,关上门,背靠在门上,终于还是没忍得过,哭了出来,她捂上自己的嘴,滑坐在地上,深深地抽泣。

他们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程雨时顶着红肿的眼眶在超市搬箱子,码货架,体力劳动引起的酸痛和汗水稍稍减轻了心里压抑的感觉。临近中午,微信里终于传来了一个好消息,女王转到普通病房了。程雨时请了半天假,特意到医院看一看女王。

张女王瘦了一大圈,眼窝深了,脸都尖了。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来。

“李丹都跟我说了,这里面有80万,怎么都够你还债了。”

程雨时握着女王的手“我再怎么没能力,也不能拿你这个钱吧。”

“这是我的遗产,反正我死了以后要给你的,现在只是提前给你了。你和李丹都是80万,我给陈坚也留了点,剩下的就是我爸妈的了。”

程雨时不高兴了“你现在不是好好的么,留什么遗产?别乱说话。”

“别摆这种脸色。”张女王看了看自己的手背,上面的吊瓶针袋还没取“这可不是白给你们的。”张女王咬了咬牙,续道:“这是交易,你们今后,有时间可要多看看我爸妈,别让他们两个失独老人……”

张女王的手拽成了拳头,微微颤动,后半句话实在难说出口。

程雨时噎了噎自己的哽咽,安慰道:“他们才不会是失独老人,你不是好好的么。”

张女王抿了抿唇,说道:“还记得我以前曾跟你们说,生病的人其实都能感觉得到,终点在哪里。”

程雨时眼眶有点热,“张晓涵!”

“这次我感觉到了,快了。”

程雨时鼻子一酸,使劲抿了抿唇,尽力压抑那股心头的酸痛,回道:“不会,你以前都感觉错了,这一次感觉也是错的。”

张女王微笑,转问道:“你跟高嘉煜怎么了。”

“我们俩已经结束了。”

“因为安雅?”

“因为很多事。”

“我听李丹说了,这段时间你受了很大的苦。”

“没什么,不都扛过来了吗。”

护士进门来给张女王送药,张女王吃了,喝了一口水,继续说道:“这是好事,每一个公主,都是这么变成女王的。”

“我永远比不上你,你是最完美的女王。”

“经历这些,对你来说真的是好事。能够坚强地面对危机,意味着你以后不用靠着高嘉煜,不用依附与他,唯一决定你跟不跟他在一起的,只有你爱不爱他。所以,你爱他吗?”

程雨时一愣,继而低头,说道:“爱有什么用,如果我爱得一厢情愿,他只专注于他的事业,最后伤心的,是我。”

张女王又喝了一口水,“我一直没有跟你说,其实高嘉煜回来之前,最先联系的人是我。”

“什么?”

“我的公司需要收入,需要广告,他答应给我介绍客户,用你所有的消息作为交换条件。”

程雨时微笑,“然后你就把我卖了?”

“程雨时,我很难想像,他愿意放弃国外的所有,从国内从头创业想把爸妈都接回来。事业?他爸在国外的江山够他做成世界级的公司了,他在国外可以花更少的力气获得更好的事业,为什么要回来?”

“可是他就这样做了,在他的世界里,成功最大。他要事业,我要生活。我每天在家里扫除做饭等他回,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他为了自己的事业可以不跟我说话,不看我,一声不吭地去北京。如果他像你说的一样爱我,为什么在事业和我之间,他会舍弃我?”

张女王反驳道:“因为他是个人,是人就会走错路,是人就会有疏忽,是人就会忘记自己的初衷。你不要忘了,他不过也是跟你,跟我一样大的同龄人而已,为什么要要求他完美地按照你的想法伺候你?”

程雨时愕然,她总是把高嘉煜放在了一个耀眼的位置,早就忘记了他也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和她自己一样,是个普通人。

张女王放缓了自己的语气:“程雨时,你仔细想一想,全部的事情真的都是他一个人的错么?你现在遇到这样的问题,就选择分手而不是主动改变它吗?你爱的勇气呢?你高三给他写情书的勇气呢?”

“我……”

“你还能去考虑未来这些有的没的,考虑是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女王嘲笑一声,“而我呢,我只能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保证我和陈坚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快乐的。你们那些多余的想法与我而言是多么地奢侈,我现在多么想看见他,又多么害怕看见他。”

女王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程雨时上前搂着她,她颤颤的声音铿锵有力。

“把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拉到一起,不就是爱情最美妙的地方吗。”

程雨时抬头试图不让眼泪落下,但是眼泪这种东西不听使唤,想跑的时候,它就跑出来了。好在一阵电话铃响,稍稍抑制了眼泪乱跑的现象。

程雨时擦了擦眼泪,拿起手机,亮给女王看,是陈坚打过来的。

“如果你当我是真朋友,就跟他说,你也不知道我在哪儿。”

程雨时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喂?程雨时,你知道晓涵在哪儿吗?她上次莫名其妙跟我说分手,然后就不见人影了。你告诉我,她去哪儿了?”

陈坚的声音又着急又伤感,语气里透着一股担心和怒气。

程雨时一边看着张女王,一边回话:“陈坚啊,我,我也不知道。女王好久没跟我们联系了,她在哪儿我真不知道。”

“那你说说,她平时喜欢去哪儿,我自己去拦她。”

“平时,也就去时间咖啡馆,公司什么的。”程雨时看了一眼张女王:“也不会去别的地方。”

“那她有没有联系过你。”

“没有啊,我最近也比较忙。”

陈坚的语气越来越急,越来越气,“那她联系你,你要立马告诉我,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好,我知道了。”

程雨时挂了电话以后,张女王看着病床床头柜上桌上的百合发怔。

“女王,你真的不要见见他吗?”

“见了有什么用,与其留下无尽的伤心,不如让他憎恨吧,说不定久了,他就把我忘了。”

张女王回头看着程雨时,暖暖地笑着,“程雨时,你说,如果我真的死了,你们怎么办呀?”

程雨时上前抱着她,哭道:“那你就别死,你别死好不好?”

张女王抚上她的背,她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嚎啕大哭起来。走进病房的李丹一瞧,“哇” 一声,也和她们抱在一起,使劲地发泄生活的不幸与哀伤。

张女王的钱解决了程雨时的问题,程雨时决定在超市做到过年,晚上的兼职就辞了,专门到医院陪女王。女王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了,一天有好几次喘气不过来,一定要上呼吸机,那种呼吸机里气流通过的声音有一股死亡的味道。

过年的时候,家里也不愉快,妈妈找人把门外的红油漆刷了,一家三口简简单单地过了个年。初二程雨时把小姨和姨妈的钱还了,两个人脸色都不大好,但是也没多说什么。初三在爸爸那边的亲戚家转悠一圈,年味也就差不多了。

初四程雨时又回到C市,打算多陪陪张女王。

中午程雨时陪女王吃饭,女王时不时抓着胸口的衣服,忍受疼痛,胃口也不好,吃了几口就放下了勺子。程雨时只能叹着气把食物倒了,在一旁削水果。

李丹从女王住院开始就一直担任着更换病房鲜花的职责,她吃过中饭,带着新鲜的百合花往病房里走,百合的清新香气也让她也觉得舒服起来。

她走进病房的时候,张女王和程雨时的脸色却黑了,李丹不明所以,顺着她俩的视线转头,百合全掉在了地上。

陈坚冷着一张脸,问道:“你怎么了?你为什么会躺在这里?”

陈坚是跟踪着李丹来的,他憔悴了许多,往日欢乐的喜感脱尽,多了几分大叔般的沧桑。

女王一身蓝色病号服,坐在病**,呵地笑了一声,回道:

“如你所见,我也瞒不住了。我一直没告诉你,我有心脏病,活不长。”

陈坚的声音好像漏了个空,“活不长?”

“以前动不动离开几天出去旅行,都是骗你的,我都是来了医院。”

“骗我?”

“对。我知道我活不长久,”女王哽咽了一下,“所以,我才要跟你谈恋爱,跟你分手。”

陈坚哼哼笑了两下,问道:“如果注定有一天你要离开,为什么要来撩我?”

张女王哈哈笑了两声。

“怎么样?我就是这样啊,我就是这样任性,我想怎样就怎样,你讨厌我呀,恨我呀。”

陈坚哼地一笑,自嘲样地说着:“我不恨你,你不值得。”

陈坚转身离开,“嗙”地一声甩了病房的门。女王突然一顿一顿地喘不过起来,她抓着自己的,手指都白了,李丹赶紧跑到外面喊医生,医生护士全都涌进来,各种仪器架上,滴滴地开始响起来。

呼吸用的罩子,一捏一松地涨大、缩小。刘医生在一旁缓缓说道:“诶,呼气——吸气——呼气——吸气——”女王用力撑着眼睛,用尽全力,这么呼吸了许久,眼睛往上一翻,晕了过去,被抬上了推车,送进重症。

等在重症监护室外头的张伯伯不过几天,头发全发了白,从重症监护室出来的医生,摇了摇头,劝他们做好心里准备。张阿姨又哭晕了过去。这个展示着危险的病房外头,笼罩着浓烈的悲伤。

第二天,张女王整天都没醒来。

第三天,张女王仍旧躺着闭着眼睛。

程雨时害怕了,在白色的病房门口给陈坚打电话,陈坚不接,她一直打,打到他接为止。

电话那头默不作声,只有浅浅的呼吸,程雨时知道他在听。

“我告诉你,她要死了,死了就一干二净,什么都没了。如果你还能有一点点怜悯之情,你好歹在她死之前再看她一眼。”

程雨时咬牙,抽泣着,哭道:“陈坚,别这么残忍。三天了,她已经三天没睁过眼了。”

哐啷一声,对面没了声音。

程雨时在病房外等了许久许久,不见陈坚的身影。

晚上11点多,程雨时在病房外打盹,忽然闻到一阵浓浓的酒气。她皱着眉头,眯着眼晃了晃头仔细分辨了一下,他终于还是来了。

陈坚的头发乱得跟鸡窝一样,脚下的鞋已经湿透了,他走到了重症的门口,他看着小远窗口里的张女王,八字眉倒了过来。

他傻站在那里许久,突然大喊大叫。

“张晓涵,你给我醒过来。”

里面的护士听到他的声音,开门出来,严厉呵斥“干什么?这里是医院,请保持安静!”

“张晓涵,你醒过来,我们去吃小龙虾啊。”

“你再喊,我叫保安了。”

“张晓涵,我等你!”

“保安,保安!”

程雨时拦着护士说:“他女朋友在里面,现在昏迷不醒,护士你就再饶他一次吧。”

护士看了看陈坚,板着脸对程雨时说:“最后一次啊。”

陈坚在小圆窗门口守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程雨时到医院的时候,陈坚站在重症的门口,透过那张小圆窗,正对着里面笑,她往圆窗里面瞧,张女王惨白的脸是睁着眼睛的,她也在微笑。

程雨时别过身,女王最讨厌眼泪。

重症监护探视的两小时,陈坚换了一身防菌服进去看张女王,他们两个并没有很多话,手拉着手,互相凝视着彼此。

两天以后,张女王转到了普通病房,程雨时来看她,在门口窥见他们俩斜躺在病**,陈坚臂弯里躺着张女王,一只手里正在读着一本东野圭吾的白夜行,张女王时而抬头跟他说话,他回答,然后就一起笑了。

白色的病**,两个人腻在一起,好像在天堂。

程雨时不忍打扰这些美好的画面,这个时候,应该把所有时间留给他们的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