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站在不远处, 静静地看着她。

她身上素白的衣裙还有适才在牢狱中染的灰尘,但是整个人却好似三月纯白的花,被月光爱着。

谢欲晚怔了许久, 随后同少女一起走进了‘拥挤’的厨房。他看着少女翻着不知从何处拿出来的册子, 轻声道:“水放多了, 要这么多,对,就是这么多......”

她翻了一页,轻声道:“面粉要多放些, 要做饺子皮的话......这上面没写,但是应该要容易碾开, 用这个, 册子上是这么写的,这个, 还有那个。”

少女一连指了数样东西, 莫怀安静地执行着。

一旁的晨莲看着小姐手中同自己如出一辙的册子,疑惑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 随后眸中的笑凝了一瞬。

然后晨莲就安静地凑到姜婳旁边, 照着里面写的方法揉着面。

看见面终于开始揉了,姜婳出了厨房。

外面的梨花纷纷扬扬,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到了树下, 抬起头望向四散的梨花。花顺着她的脸而过,姜婳望向不远处的青年:“谢欲晚, 我们明日来酿酒吧。”

酿梨酒。

谢欲晚知晓她想的是山寺那一坛梨酒, 其实照常理,此时应该酿不成。因为那坛酒上一任住持用的不是梨花, 而是梨。

但是看着姜婳的模样,他还是轻声道:“好。”

只是一坛酒罢了。

姜婳听他应了,顿时眸中含了笑。她去屋中寻了一个木篓,并不算大,抱到了梨花树下。她伸手去够树上的花,却发现下面的花都不是很完整。

谢欲晚看着她蹙起的眉心,未说什么,只是去将木梯搬了过来。

他将木梯立好,上了梯子,替她摘树上层完整的梨花。一阵风吹过,梨花簌簌地落,少女仰头望向他时,面上不由被花瓣拂面。

很美。

他眸不由深了一瞬。

但是花瓣并不干净,入了眼睛会不舒服。

他轻声道:“小婳,扶好梯子。”

姜婳怔了一瞬,花瓣从她脸上划落,听见这一句,她望向前面的木梯,用手扶住。

“这样可以吗?”一边说着,她一边看向木梯,想着怎样会更好一些。

青年的声音许久之后才传来:“可以了。”

姜婳垂着头,有些不知晓,自己为何会脸红。

只是被唤了一句‘小婳’。

这不过是他们前一世最寻常的称呼,可适才那一瞬——

姜婳听着自己的心,一下一下,跳得并不是很平缓。若非月色实在黯淡,她脸上的红应该也无所遁形。

谢欲晚并不知晓这些,月光并不算亮,但在牢狱之中他早已习惯了这般昏暗的环境,他望着满树的梨花,一朵一朵地认真挑选着。

其实梨花最后都是要泡入水中,都会散开。

说到底没有什么不同。

虽然心中这般想着,但是青年却仍旧认真地挑选着每一朵梨花。

厨房中的莫怀揉着面,看见晨莲垂着头有些失落的模样。

莫怀难得主动说话:“你可以请公子将你调回商阳。”

晨莲用手撑起头,看了眼莫怀,将头转向了另一边:“回去了我也不调查当年的事情,你要是想为公子寻到,你可以自己去商阳那边。不过这一次那些暗中的虫都涌了出来,其实你也可以不回去商阳,长安的事情你应该就要调查很久了吧。”

不同于以往的笑意盈盈,晨莲的眸色很淡。

莫怀看了她一眼:“还在同寒蝉和橘糖生气吗?”

晨莲眸中又有了笑意,她转过身,望向正在揉面的莫怀:“生气呀。”

可是‘生气’又怎么样呢,也没有然后。

莫怀冷漠道:“你上次如若不为寒蝉求情,等到寒蝉的便是‘死’。若是真生气,上次你不必为难自己。寒蝉如若死了,小姐的确会伤心。但这件事情并不难办,你想法子不让小姐知晓便行了。”

晨莲轻笑了起来:“那你为什么不动手呢?如若是你出手,寒蝉应该连反抗都不会反抗吧。是怕橘糖恨你吗?也是,如若被橘糖知晓是你杀了寒蝉,橘糖呀......”

莫怀望着她,没有再说话。

当年寒蝉为了带橘糖出暗卫营,杀了暗卫营所有的人,唯有一个小姑娘在尸海中躲了三日三夜逃过了寒蝉的追杀。

这个人便是晨莲。

不耽误公子的事情,他们如何解决彼此之间的恩怨,他从来不在意。

晨莲见莫怀不再讲话,不由轻声笑了起来。

从唇到眸,她转过身,看着手中的册子,看着上面的‘一把面粉一盆水’,轻轻地将册子丢进了火坑之中。

莫怀顿了一下,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少女额头上面的疤。

很深,从未被处理过的一块。

火苗吞了那方册子,晨莲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她透过窗望向外面正在拾花的小姐,认真地看了许久。

即便是半生不熟的面,没有馅料的包子,用鲜花裹着面粉的鲜花饼,她的小姐也都吃了。

她揉着手下的面,想着今日一定要揉一个最好的面团。

那双杀惯了人的手,此时开始有些小心翼翼。

莫怀望了她那道疤许久,想着明日橘糖便要到院子中,便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在暗卫营中,无论是寒蝉最初的杀戮还是晨莲如今的怨恨都不能算错。

他原本还在想着明日的事情,然后就看见晨莲小心翼翼地望着手中的面团。

莫怀一怔。

*

摘够了一篮的梨花。

姜婳蹲下来,轻轻地用手拨动,一不小心,脆弱的梨花就碎了一朵。

......

她抬眸,就看见了身前的谢欲晚。

一边想着‘为什么这种时候他永远都在’,一边又想着‘不就是一朵花那又怎么了’,姜婳没有起身,只是仰头望着他。

许久之前,她便是这般看着他。月光映在青年的身上,他淡淡垂下眸时,淡雅而矜贵。若不是当年他官职升的太快,最开始又有谢家拖累着,在他们相遇之前,他其实早就该定亲了。

其实也不太准确,因为长安城中一直都有许多关于谢欲晚的传闻。

有公主,有郡主,也有高门家的小姐。

但是他从来没有应过。

偶尔姜婳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自己,就像是天上那颗最亮最亮的星,有一日突然坠入她的怀中,她一边摸着怀中的星星,一边觉得这只是一场梦境。

她望向他,还未开口,他就已经走到了她身前。

看着篮中的花,他将手伸了过来,轻声道:“起来,明日腿会疼。”

姜婳自然想说自己没有那么娇弱,但是手还是递了过去,她起了身,但是青年并没有要放手的意思。

她怔了一瞬,然后就看见青年蹲下身,为她拂去了衣摆上适才沾上的梨花。待到花拂干净后,他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起身。

姜婳望着他,许久都没能说话。

她有些不敢直视他,抬眸望向了天空,繁星点点,有一颗特别亮。她的手搭在他的双臂上,仰着头,伸出一只手指向了天空的一处:“谢欲晚你看,那里有一颗星星特别亮,晨莲告诉我,如若看见了特别特别亮的星星,就要许愿。”

她松开握住他手臂的手,闭上眼,对着那颗星星许起了愿。

在她的身后,青年一直认真地望着她。

见到她在心中说完自己的愿望,唇角微微扬起时,青年低声地笑了笑。

姜婳本来闭着眼,陡然听见,眸不由颤了颤。

她睁开眼,望向那颗很亮很亮的星星。

她今日其实收到了姨娘写给她的信,是关于那个卖花的小女孩的。姨娘说小女孩很好,很像小时候的她,姨娘还说,她如今制香又厉害了一些,下次让李大夫为她带几盒她新制的香,姨娘还同她说,让她不要想她。

姜婳望着星星,轻声地笑了笑。

便是说想念,姨娘都是如此温柔。她望向身后的谢欲晚,轻轻地抱住了他。他们其实心中都知晓,这只是一个开始。

无论是姜府,还是于陈,甚至于静王府和太子,都是他们需要解决的事情。

只是这个夜晚太美好,显得一切都格外地漫长。

从前姜婳听人说,美好的事物是短暂的,但是她现在却觉得,美好的事物是漫长的,因为她会无限放慢有关的一切,用眼睛,用耳朵,用触觉,用所有能够铭记的一切,对其进行回忆。

她抱住身前这个人。

她并不知道前路在何方。

前一世发生的一切,在这一世是否会继续上演。他总同她说,世间万物有其该有的轨迹,但是他也一次次因为她,在更改这世间万物的轨迹。

她也会想要改变——

改变于陈的结局。

改变安王的结局。

改变她同他的结局。

世间万物有其固有的轨迹,但如若改变不是重生的意义,那重生又有什么意义?如若重生只是看着从前在眼前或者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再一次在眼前或者自己身上发生,那为何要重生。

她紧紧地抱着身前的人,没有再问出那句:“我们会去江南吗?”

江南又如何呢?

上一世她到死都在想江南,像是一场赴死之前的执念,这一世她去了江南,虽然没有看见江南冬日的雪,但她看见了江南春日的花。

可如若江南没有姨娘和他,江南对她而言,毫无意义。

她不断地收紧着这个怀抱,将自己埋入他的怀中,远处的厨房内是饺子下锅的声音,还偶尔伴随着晨莲因为手下面团没有揉好的轻呼声。

梨花依旧在月光下簌簌下着雪。

身着雪衣的青年望着怀中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