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轻微地颠簸起来, 许久之后,她轻声对自己摇了摇头。

她不会因为呼吸而脸红。也不会因为同别人的牵手、拥抱乃至亲吻而脸红。

即便是脸红,也绝不是今日这种。

让她如此脸红的, 从来只有一个人。

只是从前这些都被覆盖在皑皑的白雪之下, 白雪轻薄, 却一层又一层,覆盖了她所有纷乱的心思。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爱过他。

只是好像......不如现在这般。

晨莲整理着她适才换下来的衣裳,笑着道:“小姐,要用茶吗?”

姜婳其实不太用, 但是晨莲已然说了,她便放下那些烦乱的心思, 轻声点头:“好。”

晨莲放下手中已经折叠好的衣裳, 从马车一旁拿出一早泡好的茶,眉眼弯弯:“天气热, 是凉茶, 小姐用过吗?”

姜婳点了点头,随后轻声问道:“晨莲, 你会做竹白糕吗?就是上次在静王府的宴会上宁玉郡主用来配青梅酒的那种。”

晨莲很诚实地摇了摇头:“不会, 但是奴可以去学。”

姜婳轻轻点了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等到马车到了姜府,守门的侍卫见到是她们,两个侍卫对视一眼, 让开了身子。姜婳如往常一般垂着头,提着裙子踏入了府中。

姜府大家书写的牌匾在日光之下泛着光。

姜婳抬头, 望向熟悉的一切, 不由想起了丞相府。丞相府那块牌匾,是当今天子亲赐的。当时在下旨赐府时, 圣旨中言,府邸是赐给谢家而非丞相。

其实本意是府邸是赐给谢欲晚,而非丞相。

但当时天子力排众议赐给谢欲晚丞相之位,已经惹了许多非议,故而这方府邸,圣旨中便言是赐给谢家。

嘉奖谢家一族忠诚,慰问谢父之冤。

可如今这些曾有的‘宽慰’,变成了族中那些人夺走谢欲晚府邸的律令。对于这一切,她都只觉得讽刺。

她没有觉得谢欲晚入了狱便失去了一切,即便如今谢欲晚并不如前世一般权倾朝野,但也万万不至于因为一个司礼便前功尽弃。

更何况,还有那颗舍利子。

姜婳只是觉得,在这背后谋划一切的人实在是欺人太甚。

她眸色很淡,直至被人拦下。

是许久未见的姜玉莹,已经近一月未见,姜玉莹似乎变了不少。

姜婳望着面前的姜玉莹,不知为何,姜玉莹的傲气、锐气都消散了许多。可如若细致些看,姜玉莹开始同前世那个十年后再出现在她面前的人愈发相似了。

只是透着一种因为年岁和阅历不够而生的浅薄和稚嫩。

即便此时拦住她,姜玉莹的态度也比从前要好上许多。

“姜婳,半个月早就过去了。”

姜婳自然知晓,也明白她是为何而来。她轻声道:“二姐姐答应妹妹的事情做到了吗?”

姜玉莹身子一僵,不曾说话。许久之后,她垂下眸:“我会做到的,你没有骗我,对吧。”

姜婳望着姜玉莹,难得姜玉莹在她面前垂下了眸。

她知道有什么事情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能够让姜玉莹如此大转变的,定然是同姜夫人有关的事情。

府中还有知晓当年事情的人,且就在姜玉莹的身边。

这些年那人都把当年的事情瞒住了,为何最近又在姜玉莹耳边吹了几句风。姜婳不知,但她先应了姜玉莹。

“没有。”

姜玉莹沉默地转身走了,姜婳看着她的背影,不曾再说什么。

一路回到了小院,姜婳望向了那间紧锁的屋子。这几日都是晨莲寻来的人在负责盎芽的吃穿住行,幸而小院偏僻,否则可能旁人稍稍留心一些,便会被发现。

一股冷寒从姜婳心中涌起。

她坐在庭院之中,夏日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很温暖。

但却有些疼。

一件又一件事情堆在她心中,她惶然地看着前方的四面楚歌。她其实很难说清,重生这一世她到底改变了什么。

因为即便带着未来数十年的记忆,她所拥有的一切,都还是太少了。那些回忆,它不足够让一个女子拥有一把破开所有迷雾的利器。

她在这世间,没有可以足够相信的人,哪怕是于陈。

唯一改变的,可能只有她自己。

她被那些冰冷的湖水裹住,在苍白的挣扎之后,她身体的一部分也随着那些冰冷和挣扎一同离去了。

她开始愿意正视许多东西。

即便最开始她选择的依旧是逃避,但是那时的逃避,于她而言是另一种正视。

姜婳望着猛烈的日光,就想起那片皑皑的雪。

她走入屋中,寻出那本写满姜家罪孽的书。她犹豫了许久,还是又将其放入了木盒之中。

静王府明面上中立,但实际上静王和世子都是太子那边的人。

那同静王府联姻的王家,在太子登基之后在朝中权势愈发大的王尚书,又是哪边的人呢?

姜婳不能赌。

她将木盒放回原处,望向窗边那一株花。

几日的阳光晒着,又没有人浇水,如今已经有些干枯了。她走过去将干枯的花收拾好,有些疲倦。

晕晕沉沉睡了一觉,再醒的时候,已经日暮了。

她轻声咳嗽了一声,掀开被子,下了床。还未等她想清楚她等会要干什么,外面已经吵闹了起来。

姜婳闻声推开门,发现晨莲正站在门边。

见到她出来,晨莲眸弯了弯:“小姐醒了。”

姜婳望着外面不断走过的人群,轻声道:“发生什么事情了。”还未等晨莲回话,她转身就看见了那间大开的屋子。

......是关着盎芽的屋子。

“盎芽不见了。”晨莲为她整理着因为睡觉乱了的头发,语气轻描淡写。

姜婳眉蹙了一瞬,随后一股无力感从心中涌起。她望向一直围在她院子周边的人群,轻声道:“什么时候不见的?”

“小姐同我来吧。”晨莲一路带着姜婳到了那间原本关着盎芽的屋子,指着那扇大开的窗,弯眸道:“看起来盎芽姐姐是从里面撬了窗户出去的。”

姜婳一怔,望着从里面撬开的窗户和没有任何损伤的门,沉默了许久。

她望向桌上,黑漆漆的桌面上放着几颗圆鼓鼓的糖。

是那种最甜最甜的糖。

姜婳垂下了眸,坐在了桌边,轻轻拨开了一颗糖。她没有放入唇中,只是眼眸淡淡地望着手中的糖块。

晨莲眸中的笑意浅了些:“小姐后悔了吗?”

无论是司洛水,还是盎芽,小姐所给予的善心,似乎最后都成为了淤泥。晨莲看着正淡淡望着手心中的糖块的小姐,轻声问出了那么一句。

姜婳将糖块放在桌上,同剩下的几颗糖放在一起。

她望向外面,不知何时,天已经黑了。

外面乌泱泱的人已经举起了火把,其中一两个不断地说着‘搜’,甚至有侍卫敲开了小院的门。

是一个她不认识的侍卫。

“小姐,前些日老夫人丢了一本佛经,不知是被哪院的下人给偷了。今日有人说在小姐院子附近看见了那人的踪影,小姐能够让我们搜一搜吗?”

一群人都在这个侍卫身后。

姜婳垂着眸:“搜人?”

侍卫忙点头:“回小姐,是的,寻到那个偷佛经的贼,也就能够寻到佛经了。”

姜婳望向侍卫,眸很冷。

前几日老夫人便对外传出消息,说身边的大丫鬟盎芽染上急病死了。如今在她院子中,难道是要搜一个死人吗?

侍卫不敢直视她,但是浑身上下透露的意思就是要进去搜。

僵持半刻后,姜婳让开了身子,望向侍卫:“是祖母吩咐你来我院中搜的?”

侍卫忙否认:“是今日巡逻的侍卫在附近看见了那贼人的身影,附近又只有小姐您这一方院子,小姐也别为难小的。”

姜婳望着背后乌泱泱的侍卫,轻声一笑。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让出了身位。

侍卫对着后面挥了挥手,姜婳淡淡地看着。若是为了盎芽,前几日便来搜了,何故要等到她回来。

姜婳看着他们打开一间间屋子,甚至是她的房间。

她走进,看见侍卫装模作样寻找了许久,最后拿出了她随意放在铜镜前的木盒。姜婳眼眸淡了淡,是那日在静王府长宁郡主赠给她的东西。

侍卫像是不小心打翻了木盒,里面的东西掉出来——

是一方玉镯。

碧绿的玉镯摔到地上,马上碎成了几截。

侍卫捏着木盒的手紧了一瞬,姜婳声音也冷了下来:“这也是祖母让你做的吗?”

她真的是受够了这些甚至不曾瞒着心思的试探。

侍卫连忙跪了下来,望着地上的玉镯,有些茫然。老夫人同他说的,明明是一支金钗,为何会变成玉镯。

一旁的晨莲跪坐下来,从侍卫手中接过木盒,将地上的玉镯用帕子包着一块一块拾起来:“这是丞相大人赠给小姐的东西,如今被你们摔碎了......”

晨莲的话没有说完,但是侍卫立刻明白了意思。

就在僵持之际,姜老夫人身边的丫鬟突然来了,看着恍若闹剧般的一切,丫鬟斥责:“怎么搜贼人搜到三小姐的院子中来了,还如此不小心打碎了三小姐的玉镯,快些同三小姐赔罪。”

说着,那丫鬟望向一旁不曾说话的姜婳。

“三小姐,是那佛经太重要了,老夫人这几日都因为这卷佛经茶饭不思,这侍卫这才坐下了如今鲁莽的举动,还打碎了三小姐的玉镯。”

事情到这里其实姜婳就应该不计较了。

但是有谢家长老的事情在先,她心中本就憋了一股气,如今看着祖母同谢家长老如出一辙的手段,不由望向侍卫。

“你不是进来寻人的吗?”

侍卫惶恐跪在地上,是,在下是想看看——

“想看看这铜镜中是否能藏人?”姜婳轻笑了一声。

侍卫也有些编不下去,从那木盒中不是金钗不是玉镯的那一瞬开始,事情就完全变得不一样了。

一旁的丫鬟明白形式,立刻训斥道:“大胆!小姐闺房你怎可擅自闯,还不小心摔坏了小姐的玉镯,快给小姐赔罪。”

姜婳未说话。

侍卫身体一直在颤抖,一声又一声道着‘对不起’。

姜婳收回了眼神,望向了碎裂的玉镯。

这木盒里面原本是一只繁复的金钗,是那日长宁郡主让身边的大丫鬟给她的。那日她觉得蹊跷,金钗实在太过繁复贵重,实在不像是长宁郡主会送给她的东西。

她怕会生出什么麻烦,便直接让晨莲将金钗拿去外面的铺子融了。

再繁复贵重的金钗,于她而言也只是一件首饰,即便是长宁郡主送的,也没有什么冒着风险留下的必要。

她当时好奇究竟这方金簪能够做什么,故而留下了这方木盒。本来已经有些忘记了这件事情,直到今日——

丫鬟赔笑地望着她:“小姐,老夫人那边让奴请您过去,说是几日未见小姐了,也有些事情要同小姐说。”

丫鬟并未太控制好自己的笑,浑身都有些僵硬。她只是刚从下面被提起来的丫鬟,从前这些事情都轮不到她去做,谁知今日才第一次做,便出了问题。

丫鬟一遍内心惶恐,一边望向对面的三小姐。府中都言三小姐软弱可欺,可今日她瞧着,心中有些发颤。

姜婳淡淡看了丫鬟一眼,闻言不由轻笑一声。

真是敷衍至极。

她未曾应下,而是反身问道:“是什么佛经?”

丫鬟一愣,侍卫也一怔。

像是怕他们听不懂一般,她又好心地重复了一遍:“祖母说她丢了一卷珍贵的佛经,是什么佛经?”

丫鬟便要开口说话,直接被姜婳止住了。

姜婳望向正跪在地上的侍卫,看见他的身子正在发抖。她声音不似刚刚那般冷,似乎只是好奇一样问道:“你是奉祖母之命来寻丢失的佛经,那祖母丢失的是什么佛经,你应该知晓吧?祖母都为了这卷佛经茶饭不思了,如若我曾见到这卷佛经的踪迹,也可以帮你们一同寻寻。”

侍卫垂着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又不信佛,如何记得住佛经的名字。

一旁的丫鬟忙笑着道:“小姐,老夫人丢的是《般若》第三卷 。”

姜婳淡笑一声,也没有戳穿。

“走吧,祖母不是还在等我们。”

侍卫松了一口气,一旁的晨莲却轻声笑了笑。《般若》百年前便只有两卷,都好好地摆放在丞相府的书房中,哪里来的第三卷 。

侍卫先出去了,乌泱泱的人群都消散了。

姜婳望了一眼周围,明白了并不是因为盎芽的事情。盎芽的事情只是一个引子,祖母真正想在她身上打的注意,应该还是在谢欲晚身上。

等到谢欲晚出了事,被关在牢狱之中,祖母才动手。只是......同那方金钗有什么关系呢?

谢欲晚,长宁郡主,姜家......

姜婳不明白,有什么东西能够将这三者联系到一起。

她随着丫鬟一路到了元宁居。

祖母已经在院子中等她了,看见她来了,先是叹了口气。

姜婳安静地行礼,等待着。今日未在佛堂,倒是出乎她的意料。她原以为,她今日也要先拜一拜神佛,再同祖母虚与委蛇。

“小婳,今日是那侍卫鲁莽。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情,你直接来寻祖母。”

似乎这一句话,就要盖过去今日发生的一切。事实也确实如此,说完这一句,老人便又叹了一声:“唉,最近府中也发生了许多事情,你父亲和哥哥也日日为了丞相大人的事情焦头烂额。”

提到了谢欲晚,姜婳抬起了眸。

“祖母知道小婳也很担心丞相大人,对吗?”

姜婳没有否认,对外她是谢欲晚的学生,并且她这几日去过大牢的事情瞒不过其他人。她轻声点了头:“是。”

她垂着眸,就如往常一般。

姜老夫人看了许久,见她神色无异才说道:“丞相大人向来同姜府交好,这几日知晓丞相大人入了狱,你大哥和父亲也一直在为此奔波。但是奔波了许多日,他们都同祖母说,这一次丞相大人遇见的事情很麻烦。”

姜婳抬起眸,望向对面的祖母。

老人一头银丝,面上满是皱纹,整个人都在叹气,似乎真的在为了谢欲晚入狱而担忧。

姜婳掐了一下自己手心,轻声道:“没办法了吗?”

姜老夫人摇了摇头,又犹豫道:“其实呀......也不是没有办法。”

姜婳几乎是瞬间道:“祖母,要如何做?”

见她着急,姜老夫人就特意将语调放慢了一些:“这次的事情是因为司家那死去的公子而起,但朝廷呀,弯弯绕绕,这件事情背后所牵涉到的就不止司家了。同小婳说这些,小婳也不明白,小婳只要记住,这次真正想让丞相大人入狱的,是上面那位。”

姜老夫人一副忌讳莫深的神情。她望向对面的孙女,见她脸上瞬间惊惶起来。

“上面......那位?”少女的声音很小,还在颤抖。

姜老夫人继续说道:“是,所以你父亲和你哥哥奔波了这些日才没有结果,唉,得罪了那位,即便是丞相大人,也难......”

“那是有何法子?”少女眼神透着焦急。

姜老夫人似乎有些难开口,望了姜婳几次都未说话。

姜婳立刻上前,握住祖母的手:“祖母,你同我说。夫子帮助我良多,从前也为姜家一众兄弟姐妹授过几月的课。只要能够救夫子,我们就该试一试。”

祖母摸了摸她的头,声音很犹豫。

“小婳,朝中势力很复杂,那位因为丞相做的事情生了气。你去牢狱之中也应该知晓了,丞相不愿意认错。其实从前那位同丞相少年情谊,也不想同丞相走到如此地步。只是......可惜.......”

姜婳焦急地望着祖母。

姜老夫人犹豫了许久,才说道:“其实那位同丞相大人之间,就只差一个桥梁。若是丞相大人愿意低个头,其实事情也就过去了。但是丞相大人的性子,小婳做了丞相大人那么久的学生,也该明白。”

姜婳握紧了祖母的手。

姜老夫人继续说道:“丞相大人不是会低头的性子,所以,需要别人帮丞相大人低个头。”

说着,姜老夫人望向面前满脸焦急的孙女,轻声道:“小婳,你是丞相大人的学生,你愿意帮丞相大人低这个头吗?”

姜婳没怎么犹豫,直接点了头。

“进宫去面圣就好了吗?”

看着孙女天真的模样,姜老夫人心中安心了不少。她对着姜婳摇摇头,苍老的脸在月光下甚至透着一丝悲怆。

姜婳一怔,然后就听见姜老夫人说道:“小婳,世间哪里有如此简单的事情。”

“那我应该如何做?”姜婳眼神中满是茫然和着急。

姜老夫人犹豫了几声,看着她越来越焦急的神情,才慢声说道:“若是小婳能够入太子府,那位便明白丞相大人的意思了。”

这几日,朝中形势变化很快。天子身体异常孱弱,期间被废弃的太子一直在细心照料,且天生异象显示祥瑞——

太子已经复位了。

姜婳身子瞬间愣住,浑身有些慌乱。

姜老夫人望着孙女:“小婳是丞相大人唯一的学生,太子殿下最近得圣心。若是小婳能够入太子府,天子便知晓这是丞相大人在求和的意思了。”

“......可是太子殿下已经娶妻了。”

姜婳喃喃,以她的身份,本来也做不了太子正妻。但是她从前同祖母说过,宁为寒门妻,不为贵门妾。

姜老夫人自然知晓她的顾忌,摸了摸她的头,假意说道:“无事,小婳,本来只是一个法子。只是听说丞相大人在牢狱中过的并不好,还被人动了刑,祖母同你父亲才想出如此法子。若是小婳不愿意,这间事情我们从此以后便不提了......”

姜婳忙摇头,握住祖母的手。

她声音有些慌乱:“祖母,你让我、让我想想......”

姜老夫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婳也别为难自己,祖母看着心疼。天色晚了,寒花,将小姐送回去吧。”

适才那道出《般若》第三卷 的丫鬟上前,轻声道:“小姐,回去吧。”

姜婳起身,垂着头。

看着姜婳的背影,姜老夫人望了一眼不远处的佛堂。

月色苍苍。

*

入了小院,寒花便走了。

姜婳适才犹豫慌乱的神情一瞬间褪去,她轻声笑了一声,似乎又觉得有些不够,又笑了一声。

直到眸中含了些泪,才停下来。

如若她未猜错,那方金钗应该是太子的东西。从静王府那场宴会开始,这场阴谋的种子就埋下了。

谢欲晚待她的特殊,长安城人尽皆知。

故而当他们发现,无法从谢欲晚那边突破时,便想到了从她这里突破,想要以她为人质,逼迫谢欲晚站队。

其实谢欲晚从始至终没有表明自己的态度,直至这一次对司礼动手。司礼是太子的人,谢欲晚对司礼动手的这一举措,直接影响了朝中局势。

也正是因为这一次动手,天子和太子坐不住了。

若是谢欲晚从始至终都未站队,一切便无关紧要。

在司礼的事情还未发生之前,天子和太子便因为丞相府对外宣称她是谢欲晚唯一的学生注意到了她。

他们彼时不知她能有多影响谢欲晚,但又害怕三皇子和五皇子借由她得到谢欲晚的青睐。

毕竟太子已经娶妻,三皇子和五皇子都只有侍妾,正妻之位还是悬空。故而他们安排了那场宴会,送出了那支金钗,便是在等着日后可能发生的一切。

直到司礼之死。

向来不在皇权之争中站队的谢欲晚,因为她,对司礼动了手。因为司礼之死,天子和太子知晓了她对于谢欲晚的特殊性,故而借由她让谢欲晚妥协。

司礼并不重要。

这从始至终都是一场针对谢欲晚的设计。

无论是司礼,抢占府邸的族中人,还是她,都是天子一次又一次地在施加筹码。

她是最后一个筹码。

如若她未处理那方金钗,今日她将坏了名声,祖母会不听她的辩解以帮她掩饰为由并搬出谢欲晚的恩情,让她入太子府。

没了那方金钗,也不过是多费些口舌。以她前一世的性格,谢欲晚的恩情在先,如若入府便能救他,为了救他......

她的确会应。

祖母不过就是吃准了她不了解朝堂,吃准了她会为了一份恩情牺牲自己的余生,吃准了她会一步一步踏入他们的设计之中。

而这世间,哪里还有什么比‘婚嫁’更能挟持一个女子呢?

甚至是妾。

姜婳望着自己身上的衣裳,望向了天上的月亮。

月光浅浅,映在她的身上。

突然外面传来了一阵急迫的敲门声,晨莲望了一眼,上去开门。

门从里面被打开,露出盎芽满是伤痕的脸。

姜婳一怔,看见盎芽跌跌撞撞跑了进来。她不顾礼数一把跪在姜婳面前,露出来的手腕是数不尽的伤口。

只是不像是人为的,更像是被锋利的花草的叶子割的。

盎芽跪在地上,哽咽道:“三小姐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姜婳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让晨莲将院子的门关上了。

寒蝉一直守在附近,小院又偏僻,她倒是不是很担心被旁人听见或者看见。她犹豫了一瞬,轻声说道:“都想起来了吗?”

盎芽点头,浑身都在颤抖。

一旁的晨莲轻声道:“盎芽姐姐,要喝茶吗?”

说着,晨莲将一杯热茶递给了盎芽,姜婳在一旁静静看着,她不知盎芽为何要走,也不知盎芽为何要回来,除了等盎芽自己说,她也没有太多的法子。

盎芽手捧着那杯热茶,被晨莲扶了起来。

她垂着眸,一滴又一滴地落着泪。原本该是好看的,但是她浑身上下都是细碎的伤口,有些甚至还在渗着血。

姜婳看不过去,进屋去寻绷带和药酒。

晨莲望了盎芽一眼,又看了看进屋的小姐。很快姜婳便出来了,带着绷带和药酒。

“先坐下吧。”

盎芽坐下,姜婳掀开她的衣袖,发现她手臂上全是细碎的伤口。

她没问什么,只是轻声道:“怎么将自己弄成这样?”她声音如同月光一般温柔,盎芽抬眸望向身前的小姐。

姜婳正俯身,为盎芽清洗伤口和上药。

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情并不急迫,故而所有人都没有提为何盎芽要撬了窗户跑出去。姜婳只是细心地处理着盎芽手上那些伤。

“是柳伯娘那一片花丛吗?”

柳伯娘有一片花丛,里面都是长满尖刺的花,姜婳一边说着,一边从盎芽手臂中拔下一根尖细的刺。

“是,回来的时候,被府中的侍卫发现了。我不敢回小姐的院子,只能往相反的方向跑。”

姜婳一怔,轻声道:“不疼吗?”

盎芽身上的伤口,她大抵是为了躲避侍卫,直接躺在了那片花丛中。那片花丛浓又密,全是尖刺,谁都不觉得里面可以藏人,故而侍卫也不会搜。

盎芽止住了姜婳还要为她上药的手,哭着道:“小姐,对不起。”她从怀中掏出了那个一直保护得很好的陈旧的账本,递给了姜婳。

盎芽望着面前的小姐。

她犹豫过的,真的犹豫过的。但是那日当她逐渐有了神智,第一个看见的人是三小姐。三小姐温柔地将糖推给她,并且教她如何剥糖纸。

是三小姐救下了她。

而抛弃她出卖她欺骗她的人,是她一直都奉为主子的老夫人。老夫人一边哄骗她她会出府嫁人,一边转手就将她送给了对她垂涎已久的那位老爷。

她没有办法罔顾自己的良知。

三小姐是她的恩人。

有些事情,她便一定要告诉三小姐。

在她不过七八岁时,她便到了老夫人身边伺候。一日她贪玩,藏在佛像之中,偷听到了一些关于老夫人同季姨娘之间的事情。

她那时还小,不懂这些,回去将听到的东西同娘亲说时,娘亲神色大变,让她全部忘掉。从此之后娘亲就变得很担忧她,但是娘亲同她一样是老夫人院中的人,她们都是奴。

娘亲再担忧也无济于事。

后来许多年,她很听娘亲的话,便当那日自己从未出现在佛像中。后来院中的丫鬟换了一批又一批,因为她长相秀气,做事伶俐,她一直留了下来。

她慢慢地成了老夫人院中大丫鬟。

从前老夫人院中也有许多大丫鬟,但是渐渐地就不在院中了,那时娘亲对她说是老夫人仁善将大丫鬟都放出去嫁人了。

她便想,她也要成为老夫人的大丫鬟。她不想当什么奴婢,其实也没有那么想嫁人,但是如若嫁人就可以不当奴婢,她便想嫁人了。

她在院中表现一直都很好,终于有一日她也成为了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

娘亲那时身体已经不好了,临死之前也只是告诉她切勿再提儿时那件事情。那件她都已经快要忘掉的事情,她的娘亲却记了一辈子,她便又将那件事情想起来了。

她望向面前的三小姐,止不住哭泣。

“小姐,那年我在佛堂的金身佛像之中,听见老夫人对神佛说,请神佛宽恕她的罪孽......”

盎芽含着泪,颤抖着说道。

“老夫人说,说她当年为了姜府,夺了一女子的钱财。那女子身如孤萍,都不知自己手中有着几十万两银钱。是她愧对神佛,所以她为神佛建了佛堂、修了金身、日日虔诚相拜,就是希望神佛能够宽恕她的罪孽。”

望着姜婳,盎芽声音不由轻了许多。

“三小姐,老夫人那时口中唤着的那女子的名字,名为窈娘。”

姜婳一怔,手指下意识掐住了手心。

......却没有掐下去。

她只是垂着眸,将手中的账本放下,望向盎芽满身的伤口。

盎芽穿得的她从外面买回来的衣裳,此时已经全部被尖刺割破了,夏日的衣裳很薄,手臂处甚至能直接看见伤痕。

**出来的肌肤更不用说,便是盎芽脸上,都还有几根泛血的倒刺,看着应该要留疤痕了。

似乎怕她不行,盎芽一直看着桌上的账本。

“小姐,那、那可能不算证据,但是,是当时我从佛像里面偷偷拿的。娘亲临走的时候一直让我藏好,我一直藏在府中很偏僻很偏僻的地方,小姐,我说的是真的。”

姜婳一怔,明白盎芽是因为怕她不信,才冒险去拿这本账本。

她沉默了许久,轻声道:“我信盎芽。”

盎芽这才哭出声来,她藏着这个秘密许久,每次看见三小姐和季姨娘都只想逃走。她软弱,却又觉得老夫人做的实在不对。

但从前她只想嫁人摆脱奴籍,老夫人院子里面的大丫鬟就能出府嫁人,她一直很努力。

只是......只是迎来的只是一顶粉色的轿子。

反而是她一直怀着些许愧疚的三小姐,救下了她。不仅救了她,还会温柔地哄她,给她糖。盎芽没有办法再泯灭自己的良知,但她又怕三小姐不信。

去寻账本是一个很笨的方法,但是已经是她能够想得出来的最好的法子。

她望着面前的三小姐,为她处理完伤口,三小姐已经背过了身。

晨莲眸中的笑意淡了些,她望着姜婳,看见了月光下的泪。晨莲沉默了许久,其实有关老夫人的事情,小姐从许久之前就在查,一些蛛丝马迹虽不能完全复原全貌,但是小姐也算查的七七八八了。

那日她同小姐说:“小姐,盎芽好像已经恢复记忆了。”

小姐扬了唇,将手中的糖递给她一颗:“就算盎芽给你的封口费啦,她不想面对那些事情,我们便当做不知道就好了。”

她那时捏紧那颗糖,只觉得头顶那块疤格外的热。

而此时,她望向小姐。

姜婳正垂着眸,一颗又一颗地落着泪。

月光淌在那些泪中,坠入灰尘之中,但很快,姜婳就恢复了往日的模样。她望向盎芽,轻声道:“谢谢。”

虽然她日后也能查出盎芽口中的这些东西,但是她还是要感谢盎芽这一份在长满刺的花丛中忍耐了半日的善意。

她心疼地望着盎芽脸上的疤,手轻轻地抚摸着盎芽的脸。

“没事,日后就好了。”

晨莲上前,将盎芽送回去休息,姜婳一个人坐在月亮下。

她望着月亮,莫名想起许久许久之前的月光,也想起那个永远如月亮一般矜贵寒凉的青年。

可这一刻,她独身一人的时刻,她突然觉得——

月亮的怀抱不是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