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驶在山林中。
姜婳闭着眼, 轻声听着耳边传来的风。夏日的风同春日不太相同,而此时正是正午,风拂面时带了一丝燥热。
她躺在这片夏日的静谧之中, 听着身下马车滚动车轮的声响。
下山似乎比上山要快些, 明明没有许久, 她的脸都还未被夏日的光映红,她们就已经到了闹市。
不同于山林的寂静,闹市到处吵吵闹闹的。姜婳掀开车帘,望着外面来往的人群。她安静地看着在眸中映过的一切, 看着别人同她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的眼神停留在提着篮子卖花的小姑娘身上,此时对面恰好驶来一辆马车, 马夫停了下来, 让那辆马车先过去。
姜婳透过车帘,望着那个正小声叫卖着篮中花的小女孩。
她浑身上下都不算干净, 唯一一双手白白净净的, 篮子中的花应该是城外摘的,只是一株一株地摆放在篮子中, 并没有什么过多的装饰。
她叫卖的声音太小了, 旁人也无心为野外一株花停留,姜婳眼眸在在小姑娘布衣上的褐色污渍上停了一瞬,轻声道:“晨莲,让车夫先将马车停到酒楼前。”
晨莲掀开车帘, 笑着对车夫道了几句。
姜婳翻出自己的荷包,准备寻晨莲要些散碎的银子, 但是一打开, 荷包里面便放着几块碎银。
她一怔,轻声道:“晨莲, 我荷包中的碎银是你放的吗?”
晨莲惊讶了一声,头探了过来,摇头:“不是奴放的,可能是小姐上次......然后忘记了,只是些碎银。”
姜婳眼眸在碎银上停了一瞬,随后下了马车。
路过那个小姑娘时,小姑娘的声音轻如蚊鸣:“小姐,需要花吗?今日刚摘的那种。”
大街吵闹,若不是姜婳一直注意着小姑娘,这般小的声音她定是听不清小姑娘说了什么的。她未同旁人一般走过去,而是温声道:“如何卖?”
小姑娘捏着篮子的手都紧了一瞬,她看着面前小姐华贵的衣裙,小声道:“一个铜钱一株,若是小姐要的多些,可以、可以再便宜些。”
姜婳蹲下身,挑了几朵,随后望向对面忐忑的小姑娘:“家中是有人生病了吗?”
一句话让原本就有些忐忑的小姑娘立刻慌张了起来,她摇着头:“是我娘病了,我没病,这些花都是我早上走到城外摘回来的,也没有病。”
小姑娘垂着眸,姜婳望了许久,随后轻轻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她从荷包中拿出一块碎银,温柔握着小姑娘的手,将碎银放入小姑娘的手中:“这些花看着好新鲜,城中好难见到,这些都给我吧。”
小姑娘犹豫了一瞬,但是还是握紧了手中的碎银。
她娘亲重病在床,需要银钱去看病。上次大夫说她娘亲要用好些药,可能、可能有了这块银子就够了吧。
她望向身前这位温柔好看的小姐,轻声道:“多谢小姐,我日后也会在酒楼前卖花。小姐日后来,我给小姐最新鲜的花。”
姜婳温柔一笑,没有推辞。
看着小姑娘走了,她提起地上的一篮花,轻轻地嗅了一下。待到感觉到什么的时候,她抬眸向着远处的马车望去。
车帘被人从里面轻轻放下,他有一双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上面有一道褐色的疤。怔然之中,她望见了那人的半张脸。
......是于陈。
不过三月,他已经褪去了少年的模样,开始有了青年的影子。那未被车帘遮住的半张脸,露出淡薄的唇。
马夫轻声‘吁’了一声,马儿开始迈步,马车从她身前悠悠驶过。
姜婳几乎一瞬红了眸,她望着马车驶离的方向,在大街上直接落下了泪。手中的一篮花摔到了地上,有些花碎开了花瓣,散落一地。
周围的人依旧很热闹,没有人注意到这树后偏僻的一角。
晨莲收起衣裙,蹲下身,将花一株一株收入篮中,她没有问姜婳为什么,只是轻声道:“小姐,我们回府了。”
姜婳眼眸怔了一瞬,她明明记得,上一世橘糖同她言,于陈是于家满门被灭之后的第五年入长安的,可如今不过三月。
......她不想于陈再走上同前世一样的路,成为一个人人辱|骂的奸臣。可是她又知道这是她所不能改变的轨迹。
从于大人‘自缢’于牢中那一刻开始,于陈就不得不走上这样一条路。
他要追求真相,为于大人平反冤屈。
可......哪里有什么真相?一瞬间,姜婳脑中突然一条线串联起来了。她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怔然了许久。
她从前始终不明白,为何于陈这般真诚热烈的少年,最后会变为后世最大的奸臣。可刚刚那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了。
因为相较于做一名忠臣,成为一名奸臣向上爬,比循规蹈矩要容易得多。
于陈等不及。
他献祭了自己曾经的理想与道义,违背了自己的初衷与良心,去追寻一个真相,想为‘枉死’的父亲平反。
可真相是什么呢?
真相是于父不是枉死。
而上一世橘糖口中的陈于是自缢于大牢的。
有什么东西像是种子发芽一样在姜婳心中破土而出,她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是西边。从前在江南未想清楚的事情,这一刻在长安热闹的大街之上,掀开了帷幕。
她好像终于知晓,上一世‘陈于’为何自缢了。
那个真诚热烈的少年亲自背叛和埋葬了自己,最后却发现从始至终所追求的道义,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他所敬爱的父亲,的确染了灾银那趟肮脏的水。
晨莲抱着一篮子花,便是连落在地上的花瓣,她都一并拾起来了。看着小姐的举动,她也望向那个方向。
她什么都没有问,只是笑盈盈道:“奴回去翻翻书,看这里面哪些花可以入膳食。前些天橘糖给奴的食谱中有一道鲜花饼,这两日若是在府中,奴可以试一试。”
她杀过好多人,但是做菜,也是头几遭。
其实也没有很有意思,但是如果是做给小姐的,突然又有了点意思。晨莲对着姜婳眨了眨眼:“小姐,我们回府吧。”
两人一同上了马车,大街依旧热闹,姜婳却手脚冰寒。
提前了。
为什么提前了。
于陈已经入了长安,他的下一步是什么,她能在他犯下错误之前同他讲述真相吗?她又要如何同于陈讲述‘上一世’的真相。
她空口无凭,‘污蔑’是于陈自小敬爱的父亲,于陈会信吗?
她要如何向于陈谈起‘上一世’。
一个个问题萦绕着姜婳,她呼吸陡然止住了几瞬。她望着晨莲手中那篮花,呼吸都轻了一瞬。
她想起少年轻放入她手间的小紫花。
想起少年泛红的耳尖和那一日敲开她的窗门。
姜婳捂住脸,有些无助。她已经全然知晓了前因后果,她不能让这般好的人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在江南时她并不知道他于牢中自缢的原因,如今她知晓了,她便不能再坐视不理。
马车悠悠停下,马夫在外面轻声道:“小姐,到了。”
晨莲搀扶着她走下马车,她望向那方大家题字的牌匾——‘姜府’,眸突然怔了一瞬。
......只要姜府在于陈做错事之前败露马脚,她再去寻于陈将事情说清楚,以于陈的聪慧,自然会想到其中的关联。
即便她不知道直接让于陈知道真相会不会让他更加苦痛,但她肤浅地想着——只要他活着。
她提了衣裙,步子快了些,向着小院走去。
晨莲随在她身后,怀中抱着那一篮花。她望着身前的小姐,眸弯了弯,却没有什么笑意。天明明高高的,怎么就是有人压在小姐的脊梁上呢?
她望着手中的花,有一瞬想着,要是小姐不要这么善良就好了。人各有命,这世间的所有人和事都不要麻烦她的小姐才好。
可这些话晨莲到底只是想想,她随着姜婳一起回了屋。
打开门,她的小姐就向书桌前奔去。一旁的墨被随意加了些水研磨开,小姐从笔架上拿起毛笔就开始写,一行行晨莲看不清的文字跃然纸上。
在晨莲的凝望中,姜婳写了整整一个时辰,加起来已经快有一本书的厚度。
她手中没有证据,但是这些年姜家所犯下的罪,罄竹难书。便是上一世她知道的,都足够姜家永无翻身之地。
她势单力薄,一时半会寻不到证据,原本她想稳妥些,等到两年后姜家开始没落之际,给姜家致命一击。
但是......于陈的事情,她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即便有些冒险,她也想试一试。她不想这一世从旁人耳中听见那个热烈的少年的名号时,是遗臭万年的‘奸臣’。
又是一个时辰,姜婳才放下了笔。
她望着面前用了数百张纸才书写完的罪恶,有些不能呼吸。她不知道她书写的每一笔,下面是多少生不如死的灵魂。
她或许曾经真的很苦痛,可今日书写下一笔,她心中就释然了一分。不是因为她的苦痛不是苦痛,只是她意识到,在这世间,无数人同样被命运蹉跎。
她在这浩大的‘哀嚎’面前,只如蜉蝣般渺小。
从这一刻起,她觉得自己不仅仅是为了姨娘和于陈。
她用盒子小心将这些纸张小心装好,望向窗外时,发现天已经黑了。晨莲见她忙完了,拿出了自己晚上做的‘鲜花饼’。
原本姜婳还在想后面的计划,就被晨莲递到眼前的‘鲜花饼’吸引了注意。
没见过。
......她的确没有见过用鲜花裹着面的‘鲜花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