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许久未翻开,青年清淡抬眸:“不想看?”

姜婳回神,摇头,小声道:“没有。”

她只是陡然间想起年少的事,平静中夹杂些惶然。即便翻开了书,但她能意识到,自己的心思,并不在手中的书上。

等到一双修长的手止住她的书页时,她轻垂了眸。

发呆被抓住了。

谢欲晚语气平静:“在想什么?”

姜婳怔了一瞬,小声道:“夫君宫中的事情不是还没有处理完吗,现在几日都没有上朝,也未去宫中,会不会不太好。我其实......只是风寒入体,大夫都说,修养几日就好了。夫君不用为了我......留在府中。”

谢欲晚没有戳穿,只是淡淡看着她:“告假几日,圣上不会怪罪的。”

这话说得实在谦虚。

姜婳一时哑口无言。

这一番下来,她心思也到了书上几分。这些年,府内事物夫君为她请了老师,诗书礼仪大多却是他亲自教导她的。

她适才那一番说辞,糊弄别人倒是可行,落到他眼中,应当只是拙劣。但他没有戳穿,她也就当,自己不知晓。

一时间,屋内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姜婳靠在软垫上,轻垂着头,认真看着手中的诗文。

她无暇分出心思再去想这几日发生的一切,面对诗文要虔诚,这是谢欲晚教给她的第一课。

*

窗外又下起了雨。

清清脆脆的,并不难听。

姜婳精神并不太好,熬了半个时辰,也有些困倦了。她轻声闭上书,小心向谢欲晚的方向看过去,发现谢欲晚正在平静地望着她。

她形容不出那种眼神,在他如潭水般幽深的双眸中,欢喜和悲伤,都变得太淡。

像是整个人,笼了一层朦胧的雾。

他们已成婚近十年,可她却很少能够知晓他所思所想。如若不是那些年的爱护,和那一箭的命运。

‘他爱她’这个事情,她恐一生,亦不能确认。

“夫君......”

她同他对上眸,小声开口。

“累了?”

说完,他放下手中的书,平静地起身,上前两步,到了榻边。

姜婳的确累了,但她不是很想休息。

他的手隔着衣服触碰到了她的身体,多日未如此亲密,她不由指尖一颤。他没有察觉到她如此细微的动作,依旧垂头为她整理被褥。

像是又要走了。

姜婳如此想着,心中有什么东西漫漫生长出来,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但谢欲晚却没有走。

只是重新拿起了那本书,坐在她身侧,安静地看了起来。

姜婳抬起眸,平静地望向他。

这是她们大多数相处的模样,安静的,平和的。

她所习惯的。

她轻唤了一声:“夫君。”

谢欲晚眸色依旧平静:“嗯。”

她不再说话,他亦没有。

他静静看着书,她就侧着身,安静地看着他。

*

姜婳再醒来时,身侧已经看不见谢欲晚了。

她怔了一瞬,却又觉得,这本才是常态。等到她掀开被子准备下床时,突然看见了屏风前的身影。

莫怀侧着身子,小声说着什么。

谢欲晚持着笔,时而停顿一下,似乎一边听着汇报,一边批改着文书。

姜婳本来准备下床,此时又觉得有些不太好,于是默默将掀起的被子放了回去。即便很小声,她还是感觉屏风前的人影向她这边看了一眼。

半刻钟后,修长的身影绕屏风而来。

谢欲晚:“醒了?”

姜婳点点头,轻声道:“外面凉吗?”

月色顺窗而入,映出皎洁的一片。今日的月,倒是殷勤。

谢欲晚了然:“想去院中走走?”

看见姜婳轻点头,他上前,为她披上了厚厚的衣衫:“这样,应该不会冷了。外面没有风,只是白日下了雨,可能有些泥泞。”

他们就像寻常夫妻一般,夜间无人时,他牵着她的手,漫步在一条小径上。

孤灯将她们两人的影,缓缓地拉长。

安静的夜,青年的声音,很平静。

“不必寻那些人家的女子了,丞相府只需要你一个主母。至于容貌,品行,端正便好。等到其诞下子嗣,孩子养在你名下,人便打发出去,我喜欢清净。”

末了,他定眸看着她,温声补了句:“小婳,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夫人。”

姜婳怔然。

随后心泛开丝丝的疼,像是被轻碾得细碎的花蕊。

她以为,这两日,会再长一些的......

她对他,甚至再生不起一丝责怪。这几日他抛下公务,伴在她身旁,为她煮面,读书,事无巨细照料她。

她得知好歹。

他话已至此,甚至承诺她,待小妾诞下子嗣,便将小妾赶出府。

他已退让至此,甚至为她揽走了‘善妒’的旗,全了她的惶恐。她再要什么,便是不知足了。

礼数她都懂,道理她都明白,可是为什么,她的心,还是那么疼呢......

姜婳眼眸瞬间红了,同前面的浩大声势不同,今日他这般平静同她分析利弊,给了十全的法子,她便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她不敢看他,幸而此时只有一盏孤灯,能够隐住她的失态。

像是冥冥之中,上天厌倦了她的狼狈——

“公子,宫中那位传您入宫。”

她看见谢欲晚凤眸微动:“现在?”

莫怀点头。

她手指尖动了一瞬,那一句“我自己可以回去”还未出口,就听见谢欲晚平静道:“让他等着。”

她一怔,他像是没听见莫怀的传报一般,继续陪她散着步。

之前纳妾的话题,也就草草而过。

一时间,姜婳的心七上八下,只有一股余下的涩,徐徐蔓延。

“没事吗?”

到底是这一句“让他等着”让她惊讶了,走了两步后,她轻声问道。

她虽早知他年少拜相,地位斐然,但那可是天子......

谢欲晚语气如常,眉眼平静:“无事。”

虽是如此说,姜婳到底不愿因自己耽搁了他的公事,过了半刻钟,就小声同谢欲晚道:“累了。”

谢欲晚定眸看了她些许,轻声道:“那我送你回去。”

姜婳微微点头:“好。”

“这几日,府中有什么事情,就吩咐橘糖去做。”他轻声叮嘱。

姜婳点头:“好。”

“过段日子天子要去秋狩,前两年你恰巧生病了,没有去,今年要去吗?若是不去的话,我告个假,之前你不是一直想去江南那一带吗,等到秋狩的时候,我们乘船去江南那边。等到了江南那边,应该就能看见雪了。”

听见要去江南,姜婳手指轻微一动,但是也只是应了一声:“好。”

他似乎察觉出了她的冷淡,但没有太在意。

她想,或许是她还生着病,他并不想同她计较。

......

许久之后,橘糖才将她从发呆中唤醒。

她怔然,四顾一周,没有看见谢欲晚的身影。

橘糖哑然:“公子已经走了一刻钟了。”

她轻声应下,知晓自己适才失态了。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杂乱的情绪萦绕在她心中,她难得有些烦闷。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橘糖担忧望着她:“娘子,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姜婳摇了摇头,不知要如何说出口。

她的心,很乱。

橘糖没有强求,将人扶到**,轻声道:“夜深了,娘子早些睡,何事也明日再说。今日橘糖就歇在隔间,娘子若是不舒服,直接唤我。”

姜婳手指动了一瞬,陷入了一种深深的茫然之中。

橘糖不太放心地看了两眼,补了一句:“娘子早些睡。”

她轻声“嗯”了一声。

一夜无眠。

*

屋内常年会亮一盏烛灯。

故而即使到了深夜,月色全然黯淡的时候,屋内都还有一束微弱的光。

姜婳想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有些怔然。

自谢欲晚在宫宴之上,不顾自身性命为她挡毒箭之后,第一次,她心中有了淡淡的疑惑。

他真的爱她吗?

似乎,是爱的。

在旁人面前矜贵冷淡的人,在她身边,即便怒极,依旧温和平静。

在她一无所有之际,他牵着她的手,走出了姜家那个困住她十几年的泥沼。

他教她诗文,予她爱护,同她相伴,甚至在性命之险的情景中,依旧挡在她身前。即便是大夫也说,如若那箭再偏一分,昭昭如明月的青年,便会殒命。

如果这都不算爱,那还有什么,算爱呢?

正是因为她觉得,他爱她,所以这些日发生的一切,才会让她茫然。

他曾经教会她的诗书告诉她,爱要一生一世一双人,要坚贞,要忠诚,要相濡以沫,要生死与共,但这些,难道只是世俗对女子的要求吗?

他说她是他此生唯一的夫人,说丞相府不需要再多一个主母。

但他也说,需要一个子嗣。

这真的是爱吗?

一种淡淡的绝望萦绕着她,她被他捧到了高处,陡然坠落之际,才觉高处之寒。如若她只是当初那个在姜府一无所知的姜三小姐,她嫁给了一个世间平凡的男子,那男子不会告诉她诗文如玉,不会教导她世间道理。

她可以混沌而懵懂地做一个贤妻良母,为那男子纳妾,生育子嗣,也同这世间多数女子一般,娴静安然地打理后院。

可她没有。

她嫁给了谢欲晚。

他如昭昭明月,映亮了她恍若泥潭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