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什么也说不出, 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听着青年心脏跃动的声音。那急促的响动,隔着夏日单薄的衣衫,恍若要流入她的血液。
她的泪水到底浸湿了青年的雪衣。青年轻抚着她的头, 没有说话, 但是另一只手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落幕的黄昏见证他们的相爱, 月光之外,小院门前一直燃着一盏孤灯。
她哭了许久,月色深深。
那盏孤灯周围染着些许萤火,青年一直温柔地看着她。
......
两人到了小院中, 青年坐在桌前,为她斟了一杯茶。
此时姜婳的情绪已经止住了, 她侧对着他, 抬眸望向天边那轮月:“谢欲晚,你能看见月亮上面的树吗?”
谢欲晚将茶递到她身前, 也同她一般望了过去。青年一双眸很淡, 只看了一眼,便垂下了眸。
“能看见。”
古传说中, 那棵树是桂树, 名为月桂树。
少女望着月亮,他看着她,温声道:“那明日要去城北看桂树吗?那儿的桂树很多,只是如今正是时节, 明日可能得戴上面纱。”
在他的眸中,少女轻声摇了摇头。
“没有, 我只是在想, 那棵树明明只是一棵树的模样,要是不是桂树, 是别的树,比如梨树、桃树、石榴树就好了。那样的话,仙子不仅能够赏花,还能用果子。”
明显就是编出来的胡话,但是青年还是温声应了:“小婳说得对。”
她很认真地望着月亮,他很认真地望着她的背影。
*
隔日。
晨莲一大早就搬进来一篓子东西。
姜婳才起床,洗漱完走到院子中,就看见一筐被布蒙住的东西,不由一怔:“厨房送来的吗?”
晨莲弯眸,笑道:“不是,寒蝉送过来的。”
姜婳轻声应了一身,没太在意。
直到晨莲在她身后掀开上面蒙住的布,轻声惊讶道:“小姐。”
姜婳转身,看见了一筐梨子、桃子和石榴。
......
看着呆愣的小姐,晨莲眨了眨眼,心中了然。
什么寒蝉送的,寒蝉哪里能够做到如此地步,如此手笔,只能是公子了。这里面的梨子和桃子倒是好寻,但长安这一块可不产石榴,长安城中的石榴,年年都是从外地上供来的。
为了让这些梨子、桃子和石榴不被天气热坏,筐子里面甚至用了一大块冰。
晨莲一边摇头,一边轻声笑了起来。
姜婳垂下眸,手轻轻地戳了戳桃子,没有戳动。
*
用完早膳后,姜婳回了房间,她从很深的地方翻出当初那个她拼了一夜才堪堪成型的九连环。
虽然她尽力补救了,但是当日有一部分玉掉在了静王府,如今去寻,定是没有了。
姜婳手指轻轻抚摸着残缺的一处又一处,将东西收起来后,打开了房门,轻声道:“晨莲,我们出府。”
晨莲什么都没问,只是笑着道:“好,小姐待奴收拾一下。”
他们出门的时候,晨莲望了一下厨房。
她想起适才小姐将房间中的冰块拿出来,耐心细致地给那些水果又加了一层冰。想到这,她望向前面的小姐,摸了摸自己已经淡了一些的疤痕。
*
出了府。
姜婳寻着记忆,向着之前看见过的一家铺子走去。
还未走进去,就听见了里面‘叮叮咚咚’的声响,她入了门,轻声道:“有人在吗?”
铺子中间一道门的帘子很快被掀开,有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走了出来。
见到是一位娇小姐,男人原本粗上去的声音稍稍和缓了些:“有人,何事?”
姜婳拿出一块玉佩,形容了一番:“大概是这种材质的东西,我不小心摔碎了,然后其中一两个碎片有些寻不到了,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再将其复原。”
那块玉被男人拿了过去,左右观赏了一番,摇头:“小姐,其他材质的说不定可以,但这玉......太精细了做不了,做不了。”
姜婳也不强求,到了谢,然后出了门去寻下一家。
这一条街都是做修补生意的,寻起来倒也方便。
但是她一连寻了十家,都说不能做,姜婳垂了眸,如若连玉佩都不能修复好,更麻烦的九连环定是更不行了。
还未等她踏入第十一家,突然在不远处看见一个很熟悉的人。
她怔了一瞬,随后还是踏入了第十一家。
不远处,于陈同三两同窗正拿着买好的宣纸和笔墨,上次在书斋的那位拍了怕于陈的肩膀:“陈兄,怎么走神了。”
于陈收回眼神,垂眸,语气平静:“看见了一位故人。”
同窗来了兴趣,翻翻追问:“什么故人、什么故人!”
七嘴八舌的,显然已经将于陈当成了关系极好的有人,于陈捏紧了手中的宣纸,浅笑着说道:“想必是我看错了,那位故人此时应该在春南,如何会在长安。”
同窗们又笑起来:“奇也,奇也,陈兄也会有看错眼的时候,春南那边的景色可好,待到陈兄高中,可一定要请我们过去做客。”
于陈浅笑着点头,下一刻眸又变的没有什么笑意。
*
第十一家也还是不行。
拿着玉佩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了于陈的身影,姜婳眸怔了一瞬,心想:“也好。”待到姜家的事情解决了,于陈......
她不知道知晓了所以真相的于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但是无论是什么样的选择,她都希望他曾经有过选择的路,而不是像上一世一般,被命运推到了白头。
姜婳随后向着不远处的另一家铺子走去。
入了门,她如适才一般问候:“请问有人在吗?”
竹帘被掀起,刹那间,姜婳像是有所觉一般望过去——
一个文弱书生一般的人出来,接待了她。
顷刻,竹帘被放下,严严实实遮住了后面的一切。
姜婳如之前一般,将玉佩的事情讲述了一遍。
她其实已经没有抱什么希望了,但是那文弱书生拿着她的玉佩观详了许久,开口说道:“小姐说是同这玉佩相同的材质,那具体是什么东西,可否拿来店中让我来看看?”
一边说着,书生一边咳嗽了起来,看起来很病弱的模样。
姜婳轻声道:“是一方玉刻的九连环,被我不小心打碎了,又掉了数块碎片,我虽然尽力拼了,但是如何都是残缺的。”
书生捂着嘴,又咳嗽了一两声,轻声道:“那小姐同我约个日子,下次拿来店中看看吧,应该是能修复的。”
姜婳本来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打算,因为玉刻的九连环,只是听便知道很是精细。
但是书生一句,直接让她眼眸亮了起来。
她喜出望外,轻声笑了出来:“掌柜的明日有时间吗?”
书生倒也未想到日子如此近,轻声道:“看来此物对小姐很是珍贵了,明日、明日可能没有时间,小姐后日将东西拿过来吧。”
姜婳忙道谢,书生摇摇头,将她送出了门。
一方竹帘后,一身素衣的于陈站在黑暗之中,听着陈离同姜婳交谈的声音。他垂着眸,最后还是克制不住地向着竹帘望了一眼。
只是竹帘密密麻麻,便是风都透不进来。青年的视线撞到那方墨绿的竹帘上,才恍惚间反应过来。
送走了姜婳,书生咳嗽着打开了竹帘。
“于兄......咳、咳......”
于陈将装着药的碗递了过去,陈离摇了摇头,笑着道:“于兄,太苦了,大夫都说治不好了,算了。”
于陈手怔了一瞬,放下了药。
陈离又翻开手边的书,轻声道:“若是于兄,定是能金榜题名的,父亲和母亲也应该会很高兴,以后、咳......咳......若是我不在了,父亲和母亲就拜托于兄了。”
于陈到底还是把药递了过去:“我应,你喝药。”
看着固执的于陈,陈离逃脱不得,只能蹙着眉,端起药碗,一口一口地喝。烛火映亮陈离桌前的书,密密麻麻的都是字。
于陈站在昏暗之中,看着陈离将药喝完,最后将药碗收了下去。
两月以前,这位仅在年少之时有过一面之缘的‘友人’陈离,突然找上了他。陈离说他时日无多,想同他谈一笔交易。
陈离说,他可以将他在这世间的身份让给他。
以后他就是陈离。
陈离那时脸色苍白,笑得很虚弱:“我只有一个条件,日后我死了,父亲母亲就拜托于兄了。父亲母亲年事已高,他们时常会辨认错人,陈兄同我身形容貌都算相似,时间一久,父亲母亲自然会......会将你认成陈离。府中的人我已经全部打点好了,于兄不用担心。这些年我没有怎么出门,夫子也都是请来府中教的。老师那边待我向来亲厚,我之前也已经同老师说好了。”
那日,陈离用帕子擦去了唇角的血,行了一个远远超出礼制的礼。
“麻烦于兄了。”
于陈捏紧手中的药碗,他没有拒绝。谢兄很好,为他安排好了之后的一切,但是谢兄给他的那条路,太慢了......
陈离是他的捷径。
*
消息传到小院时,是午后。
莫怀看着送消息的人,冷声道:“知道了,退下吧。”一身黑衣的莫怀将信件收入袖子中,望向了厨房中的公子。
“公子,这里不对......少一些,对,没有这么多。”
“好奇怪,明明都是按照步骤来的,怎么、怎么就不对呢?”
青年望着面前的一锅......他也不知道能够叫什么的东西,平静道:“无事,再来一次吧。”
橘糖:......
有些被厨房闷住,橘糖出了门。
她眨了眨眼,发现外面的空气可真好。
可一想到什么,她又转身向着厨房里面望去。看见那红彤彤的辣椒放下去,她就预演了悲剧,果然随后就听见了公子轻声的咳嗽声。
.......不愧是公子。
辣椒呛成这样,也能够忍住。
橘糖认命地从外面将厨房的窗户都打开,呛出来的热气让她也不免低声咳嗽了下。
莫怀站在远处,平静地看着。
等到那些呛人的烟散去,橘糖站在窗户外面,看见里面公子正在认真地切着手下的东西,她怔了一瞬,继续认命地走了进去。
公子这顿饭是做给小姐的,她也不想小姐真的吃到不能入口的东西。
“公子,这里,对,切得薄一些,要一样薄。”
“这里的花需要雕刻,用这种薄一些的刀,一点一点片......”
厨房里面不断传来橘糖的声音,青年始终安静地做着。
火滋啦地烧着,隔壁又传来了小孩的读书声,听见某一处时,青年的眼眸淡了淡,随后手中的刀缓缓片出了一个花的形状。
虽然看得出来很生疏,但还是让橘糖开心了一瞬。
好像......还是能有些进步的。
院子中,莫怀拆开了衣袖中的那封小信。
那个暗卫是专门负责小姐那边的,但是公子从前便同他说,小姐那边的消息如非危急,便不要再汇报给他了。
他还记得那一日,公子垂着眸,声音有些犹豫:“虽然她没说......但是应该没有人会想做什么事情都能被另一个人知晓吧。”
他无法回答公子这个问题。
因为自小,无论是公子,还是公子身边的他们,都逃脱不了这样的命运。如若这个人不是小姐,公子根本不会有这样的考虑和犹豫。
但今日这小信还是送过来了。
莫怀打开小信,里面写的东西其实很简单——
小姐同于陈相遇了。
莫怀眉蹙了一瞬,随后望向厨房中青年一身雪衣的背影。矜贵的公子躬着身,手中的刀轻薄,一点一点片着手下的东西。
这......算危急的事情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莫怀不知。
*
小院中。
屋中燃了比平日要多的灯,照得整个小院亮堂堂的。
房中,一身素衣的姜婳正持笔画着什么。她的身前,是那方被粘好的玉刻的九连环,姜婳一边看着,一边细致画着,将九连环的每一处伤缺都临摹了下来。
晨莲端着茶进来时,脚步尽量轻,因为小姐肉眼可见地认真。
看见姜婳停下笔,晨莲才将斟好的茶递了过去。
“小姐,用口茶吧。”
姜婳弯眸,轻声道谢:“好,多谢晨莲。”
晨莲将那一张已经画好的小心收起来,等她再回来时,发现小姐又持起了笔。晨莲一笑:“小姐是对适才那张不满意吗?那奴收早了,这再去寻出来。”
姜婳手下未停,轻声道:“不用,也没有不满意,本来就是要画两张的。一张我们留着,一张给铺子的掌柜,有了图,能够看见哪里残缺,掌柜的可能会更方便些,也省些力气。”
少女眉眼认真,被烛火映出了一道又一道影。
晨莲在她身后,认真地看着。偶尔她觉得小姐和公子真是奇怪,旁人一眼就能看清的事情,公子和小姐要试探无数次。
可有些事情——
例如公子昨日会来,今日不会来,这般的事情,小姐又能毫不费力的全部猜中。
烛火下,姜婳将每一个缺口都用墨勾勒出来,待到第二张也画完,她轻轻松了一口气。琴棋书画里面,她学得最差的就是画了。
不过看着纸上九连环的模样,她觉得这是她最好的一张‘画’。
如若这可以算画的话。
少女垂下眸,低低笑了出来。
月光从窗外洒入屋内的亮堂之中,少女将手中的笔放置到笔架上,走到了窗边。在一片光亮之中,她静静地望着天上的月亮。
那个月亮里面是什么树她不知道,但是......她的月亮有一颗梨树。
会开梨花、结梨子的梨树。
*
深夜。
莫怀敲响了谢欲晚的房门:“公子。”
里面传来青年平静的声音:“进来吧。”
莫怀进了门,屋内就燃着一盏灯,有些昏暗。莫怀没有说什么‘要不要再点几盏灯’这样的废话,而是将手中的小信递了上前。
青年接过,手上满是淡淡的伤痕。
被刀切的、被油溅的、被鱼咬的。他没有管这些伤,毕竟于他而言,不太重要。雪衣垂下,将那些伤口尽数遮去。
那封小信映入青年的眼眸。
他怔了一瞬,随后平静道:“知道了,下去吧。”
他吩咐了,莫怀只能安静下去,回身关门时,他透过门的缝隙看见了公子的脸。昏暗的烛光下,青年眸色平静,那封小信静静地躺在书桌之上。
门被关上了。
青年望着上面的‘于陈’二字,低声笑了笑,有些苦涩。要怎么办,他连于陈的名字和她放在一起,都觉得刺眼。
他想了许久,却只想起那个吻——
山峦崩裂,礼乐崩塌。
从他吻下去的那一瞬开始,那些欺骗就变了性质,他不能是一个那样的人,他需得对她坦白。或许......或许......即便知晓了一切,她还是会抱住他呢?
可青年又知道很难。但从那个吻开始,他的挣扎就失去了意义。
他会坦白。
还有十天,他们之前一起酿的梨酒就能挖出来了。那时姜家的事情已经结束,他想为她做上一桌菜,虽然现在很难吃,但是还有十天......应该会好一些的。彼时,他再将一切都告诉她。
虽然很过分,但是如果有那坛酒,有那桌菜,她是不是能少生气一点。起码不要......直接不理他。
不理他也可以,也可以,只要她少生气一些。
屋内昏暗,夏日无风,烛火淡淡地映出一片光,满室沉寂。
这几日,矜贵的青年几乎尝到了一生的忐忑。
*
隔日。
姜婳小心用木盒安置好九连环,随后同晨莲一起出了门。
依旧是上次那个陈离模样的掌柜,姜婳将木盒连同昨日她画的图纸一同递了过去。
陈离小心打开了盒子,看见里面碎得有些过分的九连环,轻声叹了一声:“小姐对这九连环真是爱惜。”
这般细的碎块都粘上去了,一定花了许多功夫,细看上面还有斑驳的血迹。
姜婳有些忐忑地问道:“还能修吗?”
陈离犹豫了瞬,随后翻转着九连环看了看:“能修,但是可能用的时间会有些久,小姐若是不急,便交给我吧。”
姜婳眸中立刻有了笑意,轻声道:“不急的,多谢掌柜。”
陈离淡淡笑了笑:“这九连环精巧,也是多亏小姐,我此生才能见识到,能够修复如此精巧的物件,是幸事。”
姜婳从晨莲手中接过荷包,将一荷包银子全部递了过去:“这便当做定金可以吗,如若不够,我明日再送过来。”
陈离倒也没有推辞,收下了:“够了小姐,十日后来拿吧。”
姜婳走后,陈离先是小心将木盒安置好,然后向着里面走去。他掀起竹帘,望向不远处的于陈,一边咳嗽一边笑着道:“我们去将前些日你没买的那本书买了吧,有银钱了。长安的书斋卖的东西就是要贵些,不过书,贵些就贵些吧。”
于陈望着那方荷包,沉默了许久,最后应下一个‘好’。
*
午后。
消息又传到了小院。
莫怀望着厨房,这一次,他没有放进衣袖,而是直接让橘糖去送了。
橘糖也不知晓是什么,但还是顺手递过去了:“公子,外面传回来的消息,莫怀让我拿进来给公子。”
一身雪衣的青年手顿了顿。
橘糖先是垂着眸,抬手将小信递过去时,睁大了眼:“公子,手,公子,先出去吧......要包扎了,公子......先出去吧。”
谢欲晚垂着眸,没有说话,从橘糖手中接过了小信。
血一瞬间染红了那方薄薄的纸,本来青年手上又沾着水,血顺着水一路蔓延,整张小信都染了淡淡的红。
青年一身雪衣,血珠成了细细的痕。
就像是从前不在意所有伤口一样,这一次他也没有在意手上的伤。狭小的厨房之中,青年垂着眸,看着同身旁的米、鱼、菜格格不入。
炉里面的火还在燃着,青年眸在纸上停了一瞬,用清水洗掉了手上的血。只是这一次的血好像洗不掉,刚用水冲干净了,就又溢出来了,又冲干净了,又溢出来了。
不过最后还是洗掉了,因为溢出来的血一直在变少,最后一些便算是没有了。
橘糖拿了纱布过来给他包扎,他没有阻止,也没有说话。
清水在他的身侧,似乎也沾了他手上的血。他讲不清自己心中的沉闷,像是下了一场无言的雨,满是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