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愿别人知道他的存在。◎

裴衍舟就这样被卫琼枝赶到了厨房里。

如果说方才他心里像是有一团火, 那么在卫琼枝忽然让他去洗碗的时候,竟慢慢熄灭了。

仿佛有点滴蒙蒙细雨,虽不能一下子彻底浇灭那团火, 但也极有效果。

裴衍舟在锅碗瓢盆前呆立片刻, 才终于回过神。

卫琼枝说的没有错。

他说要回京城去, 完全就是意气用事,其实毫无用处。

而她连他心灰意冷也猜出来了。

他十五岁便上了战场,为大永征战这么多年, 亦遇到过许多次险境,可以说宣国的低头求和是他用命换来的。

虽然仍然提防着宣国, 但裴衍舟也认为大永和宣国打了多年,此时能休养生息也好, 也并未多说过什么,却没想到蒋端玉还是咬着不放。

蒋端玉既要独揽朝纲, 便要把不和他站在一起的都打落, 皇帝只信赖他一人, 再挣扎也是枉然。

眼下除了静观其变,没有更好的办法。

夜里用过的碗筷堆作了一处, 裴衍舟慢慢卷起袖子,一时不知该如何下手。

他从来没有洗过碗, 甚至没进过厨房。

从后院的井里打了水,裴衍舟便开始试着洗碗。

其实也不难,只要把上面的残垢洗干净就行了, 但就在清洗的过程中, 裴衍舟手一滑, 碗就砸了出去。

砸得粉身碎骨。

裴衍舟只好把碎片踢到一边, 等待会儿再告诉卫琼枝。

直到洗完所有的碗筷, 裴衍舟一共打碎了三只碗。

卫琼枝扫完地过来查看,一眼看见了地上的碎片,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

早知道就让裴衍舟扫地,她来洗碗了。

她走过去数了数,还好不是特别多,才三个而已。

但如果每天这样打,很快家里就没碗了。

卫琼枝便道:“你打破碗要赔的。”

裴衍舟点点头:“我赔。”

“这次算了,但是下次不能打破了,下次就要赔了,”卫琼枝又加了一句,“爹娘说不能问家里来的客人要钱,他们知道了会生气的。”

这个爹娘自然不是庆王和庆王妃,而是已经离世的卫家夫妇。

虽然卫琼枝伤过脑子人不太灵光,但他们对卫琼枝很好,也把她教得很好。

卫琼枝自己过来把已经洗干净的碗碟收到里面去放好,裴衍舟也帮着她一起。

然后卫琼枝便把他带到前面,指着自己和琼叶的那间房间道:“你就睡这里,我和虎儿睡爹娘的房间。”

裴衍舟自然没有任何异议,他根本没奢望可以和卫琼枝睡一间,必定是分开的,她还让他睡了主人家睡的房间,没把他赶到后面去睡已经很不错了。

卫琼枝的房间比卫家夫妇的要更小一点,她和卫琼叶分了两张床睡,房间便更被挤满了,靠窗是卫琼叶的小床,卫琼枝的床在里面贴墙放着,要大上一些。

从柜子里拿出被褥放到自己**,卫琼枝一边铺一边说道:“你睡我这张,明日把被褥晒一晒,会很舒服。”

她很喜欢她的房间,但是总不能让裴衍舟去睡爹娘的房间,而且她要带着虎儿睡,这里太小了,否则她一定还是睡自己这里的。

便宜裴衍舟了。

“要洗漱自己去后面烧水,”卫琼枝道,“不过要再等等,我和虎儿先洗,我们想先睡了。”

裴衍舟点点头,这里是她的家,自然听她安排。

眼看着卫琼枝已经出去,他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便追着卫琼枝到了后面。

卫琼枝果然已经开始从井里提水,裴衍舟过去就从她手里接了过来,索性把厨房的水缸都打满了水。

热水很快也烧开了,裴衍舟问她:“提到哪里去。”

卫琼枝想了想,道:“天气不冷,就让虎儿在后院这里洗吧,方便一些,我去房里洗。”

虎儿便被浸到了一个大木盆里去,他已经很久没好好玩过水了,脱了衣服一下水就开始咯咯笑起来,手脚都扑腾着,溅得水花满地都是。

卫琼枝也没有阻止他,被虎儿泼了一身水,她也没有气恼,反而乐呵呵的,耐心地给他洗澡。

趁着虎儿洗澡的档口,裴衍舟便把热水提到了卫琼枝睡的房里,等他再回来时,虎儿浑身已经被打了皂角,滑溜溜的像一尾鱼。

裴衍舟没有过去,只是站在那里看着。

卫琼枝没多久便把虎儿冲洗干净,轻轻拍了拍他的小屁股,就把虎儿从木盆里提出来,结果虎儿不安分想要跑出去,才走了一步路便被自己身上的水滑倒,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也没有哭,还是在笑着。

卫琼枝把他擦干,道:“去睡觉啦。”

然后便抱起只穿了一件小肚兜的虎儿往前面去了,路过才发现裴衍舟站在那里,她又道:“对了,你先不要出去,不露面就不会有人知道你在这里。”

“好。”裴衍舟没有迟疑,只是一个“好”字说完又在舌尖缠了几圈似的,心里像硌了一块小石子。

她不愿别人知道他的存在。

卫琼枝说完便步子轻盈地走了,裴衍舟洗漱过后也回了房,隔壁已经熄了灯,静悄悄的。

直到这时,裴衍舟才开始仔细审视面前的房间。

因为许久没有住人,所以显得没什么人气,就和这座宅子一样,被褥已经被卫琼枝铺好了,被面有些陈旧,是洗得发白的颜色,也不是缎面,而是普通的棉布,可以看出原本是鲜艳的葱绿色。

铜制的帐钩上左右各挂了几个香囊,也已经褪色了,裴衍舟凑进去拿在手上看,上面歪歪扭扭地绣了不知道什么东西,他认不出来,很是稚嫩可爱,应该是卫琼枝以前自己绣的,香囊的味道已经散了,裴衍舟用手指轻轻捏了捏,里面并不是他们常用的香丸等物,而是很普通的艾草一类的草叶干花。

裴衍舟捏了一下就不敢再捏了,万一捏坏了他拿不出新的赔给卫琼枝。

窗边放着一排陶土做的动物,都是一些小鸡小鸭小鹅,上面的彩绘已经开始剥落。

卫琼枝的床边摆着一个小小的矮柜,只分了上下两格,下格排列着几个小小的花盆,上格放着几本书,因为没有装柜门,所以这些东西一览无余,裴衍舟抽出来看了看,是一些连环画话本,已经被翻得书页有些卷起来了。

裴衍舟对这些没兴趣,于是又重新给她放回去。

这时门响了两声,裴衍舟这才惊觉有人走过来了,他好像也没那么入神,今日竟然没听见。

“刚刚放被褥的那个柜子里有布老虎,你能不能拿出来递给我。”卫琼枝的声音传来,细声细气的,裴衍舟半晌后才想起来,她应该是怕吵着虎儿。

裴衍舟先打开门,然后照着她说的把东西拿出来,卫琼枝的并没有进来,而是站在门口等他。

只有裴衍舟把布老虎递到她手上的时候,卫琼枝才往里面张望了一眼,不过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她正要转身离开,裴衍舟忽然就道:“怎么还不睡。”

冷不丁听见他说话,卫琼枝眨了眨眼睛,但还是回答道:“虎儿换了地方新鲜,一直不肯睡。”

裴衍舟还没想好说什么,卫琼枝就已经帮他关上了门,然后便是她一路小跑回去的声音。

四周又重归平静,裴衍舟这回没有再继续打量这个一眼望到底的房间,他吹灭了灯,立时漆黑一片,只剩月光从那扇小窗子里照进来。

裴衍舟走到床前躺下,被褥虽然有些年头没有用,但却没有潮气和霉味,松松软软的,盖在身上很是舒服。

已经许久没有睡在**过,裴衍舟几乎是一沾枕头,便立刻睡了过去。

另一边厢,卫琼枝把布老虎给虎儿玩之后,自己的眼皮也撑不住就要沾在一块儿,可是虎儿还在玩,她又不得不看住他。

“这个布老虎是娘以前玩的,”卫琼枝便只能和虎儿说话,“这里很好的,还有很多娘以前玩过的东西,如果你乖,明日就给你拿过来。”

虎儿没听懂,但一时也有些玩累了,抓着小老虎咿咿呀呀了几句,也歪过了头去。

卫琼枝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这里满是她熟悉的味道,想必一夜也能睡得安稳。

果然一夜香甜,连梦都没有做。

卫琼枝睡足了醒来,天才刚刚开始亮起来,她伸了个懒腰坐起来,在床边发了一会儿呆。

在家里的感觉真好,又舒适又安心的。

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回来。

**的虎儿还在睡,扭动了两下小身子,卫琼枝转过头看看他,脸上不自觉便带了笑意。

那时她带着琼叶去京城,也没想过后头会发生什么事,如今再想想,好事还是比坏事多的,有了虎儿又见到了亲生父母,比留在利县要好,留下说不定就被远房亲戚卖了占了房子,最不济也是要嫁人的。

她蹑手蹑脚起来洗漱完,又简单挽了一个发髻,等虎儿醒了便给他洗了把脸,然后带到街上去逛了。

清早的利县还是很热闹的,虎儿以前其实很少出庆王府,也很少见到外人,这下看见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兴奋得直拍手,睁着圆滚滚的大眼睛到处看,头一次见到这样新奇的场景。

昨天才买了一点东西应急,实则家里没多少东西,卫琼枝便先买了几个肉包子,打算早上吃,粥已经在煨着了,一会儿回去刚刚好,等遛完了孩子吃完了早饭,再慢慢出来买其他物品,吃的用的全都要买。

路上又有人认出卫琼枝,都是早先相熟的,昨日也早就听冯婶说她回来了,这时看见她,便纷纷与她打招呼。

“听说你在京城嫁人了,还和你姐姐一样是大户人家?”有人拉住她问。

卫琼枝笑了笑,小地方也就是这点不好,什么事情传的都快,她昨日才和冯婶说了嫁人,今日就已经传成了嫁入豪门,不过卫芳儿那点倒是,父亲嫌她上赶着做妾丢人,家里从前也未曾亏待过她,所以对于卫芳儿的去向很是模糊,反正利县的亲朋也不会去追查,只说卫芳儿在京城嫁了一个不错的人家。

卫琼枝道:“是一般人家。”

又有人掰着手指算了算:“你走了才三年多,就有这么大的孩子了,真快。”

“对啊,当初还说你傻,谁会娶一个傻子呢,没想到傻人有傻福,怎么样,你夫君待你如何?”

这世间多的是恨人有笑人无的,除去那点子八卦的欲望,倒不一定是想听卫琼枝说过得好,而是想听她说过得不好。

并且卫琼枝还是一个傻子,随便套套话就出来了。

不过这些人也没多大恶意,卫琼枝是自小长在这里的,也习惯了,不过她如今机灵许多,便笑道:“挺好的,还让我回娘家来看看。”

那些人面面相觑,又问:“那怎么不陪着你回娘家?”

“他忙,派人送我们过来的。”卫琼枝有来有回,很快便答道。

“哦,”他们见问不出多的,只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就说琼枝是个有福气的,夫家是做官的还是做买卖的?所以这才很忙吧?”

卫琼枝想了想道:“做些小本生意,但是家里有人做官。”

“啧啧,要不怎么说京城好呢,一个牌匾砸下来就能砸死几个做官的。”

“哎呀琼枝,你这可真是交了好运了,一辈子都不用愁了。”

“是啊是啊,当初你爹娘死得那么突然,死前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和你妹妹,你还是个傻子,谁不觉得你可怜呢?”

“那会儿你们家亲戚过来收你家财产和房子,还是大伙儿给你们姐妹两个说了话,这才保下的。”

这倒也是实话,利县这些邻居好友只是嘴碎些,但却没有大恶,卫家夫妇为人不错,常送一些应季的小花小草给附近的人,当时卫家出了那么大的事,卫琼叶是小孩子完全不能担事,卫琼枝什么也不会,还是他们帮着搭了把手才送算办起了丧事,卫家其他亲戚那都是丧事开始了才来的,来了便说要把卫琼枝姐妹两个接回去养,是个人都看出他们是什么心思,平时都已经从不走动了,出了事也不急着赶过来,不就是惦记着卫家夫妇辛苦攒下来的那点薄产吗?

嘴上说着怕卫琼枝姐妹被人吃绝户,其实只要人一跟着他们回去,马上就会被剥皮抽骨,后来还是邻居看不过去,用在京城嫁了好人家的卫芳儿作为威胁,这才让他们松了口,但卫家的钱还是被搜刮去了许多,卫琼枝姐妹守不住,最后只留下了房子。

卫琼枝思及往事,便向他们又道了谢,几个人又七嘴八舌说了一句,也就散开了。

日头渐高起来,卫琼枝怕晒坏了自己和虎儿,便提着肉包子往家里去了。

裴衍舟已经起来了,正坐在正堂里面等着。

卫琼枝拿出肉包子,又去把粥拿过来,一锅子粥熬得浓稠得当,米花都被煮开了,虽然只是白粥,闻起来却很香。

配粥的小菜也是卫琼枝刚刚从街上买来的,刚好放了半碟子咸菜和半碟子酱瓜,但是家里没有香油,便没有用香油拌了,卫琼枝自己在心里记下,预备着一会儿就去买。

她给自己盛了慢慢一碗粥,又给虎儿盛了一小碗,然后便拿起肉包子吃起来,没管裴衍舟。

裴衍舟这才知道要自己动手盛粥,他一时有些怏怏,但还是跟着盛了一碗,热热的白粥下了肚,心里便开始熨帖起来。

等用完了早饭,卫琼枝便把碗筷一推,扫了一眼裴衍舟,裴衍舟便道:“我洗。”

卫琼枝满意地点点头,她也并非是要占裴衍舟便宜,但不能全都她一个人干。

“虽然说来者是客,不能让客人干活,”她说着便看见裴衍舟收拾碗筷的手一停顿,“可是我自己干不完,你帮一帮我吧。”

一看时间已经不早了,卫琼枝赶紧提起篮子再度出门去了。

裴衍舟小心翼翼地把碗筷洗好,这回他用了十二万分的心,才没有把卫家的碗摔破,洗完竟出了一头的汗,才从水井里打了水洗了一把脸,便看见虎儿拿着布老虎晃晃悠悠溜达过来了。

他大早上出去逛了一圈儿,还看见了很多人和新鲜事,心情好得不得了,站在那里就和裴衍舟开始叽叽喳喳说起话来。

这几日因为赶路,虎儿稍微和裴衍舟熟悉了一些,但裴衍舟对他说的话还是不能理解,便沉默着在一边听着,努力想辨出几句。

虎儿说了半天没回应,就有些不开心,往裴衍舟这边走过来几步,裴衍舟这才发现一件事。

虎儿的脸上脏兮兮的,似乎刚才卫琼枝走的时候没有给他擦脸。

裴衍舟蹙了蹙眉,起身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想回到前面去,但看看那口水井,他到底还是不放心,把虎儿拽过来,想把他拽到前面去玩。

这一拽便看得更仔细,裴衍舟再也无法装作没有看见了。

他想了想,于是便随手舀起一瓢冷水,本来想直接把虎儿的头压下去洗,但最终没这么做,用手接着冷水把虎儿的脸搓了。

虎儿瘪了瘪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