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陌路行人

离校前夕,老范决定边工作边学习再考一年。他觉得高佻女郎南下不是好办法,他相信再努力一下,完全能考上。

7月份离校,我8月份到单位上班。本以为凭几年练就的身手,在出版社工作应该轻而易举,但谁能料到,这位未来社会活动家后来竟会有那么多的烦恼与苦闷!要是马克思知道,不知要洒下多少滚烫泪水?音像出版社不大,也就十多人。拥映在一排凤凰树背后,几个红铜大字组成的招牌在鲜花中金光耀动,一副趾高气昂的派头。当时我以为环境效益不错,便进来了。这一进却打开了苦难之源,这么个10来人的小单位,竟以三位领导分为三大派。最强的是会计出身的老辜,最弱的是记者出身的老王。两人都是副社长,出版社没有正社长。老辜对专业一知半解,但持有出版社法人代表的尚方宝剑,且根深蒂固,手脚甚多。有6人是他心腹。少壮派老王40出头,记者出身,有一定专业水平。可惜外来人口,根基尚浅。我到来时,正因一篇论文被对手揪住尾巴,并通过上头的力量在整他。当时我与另一女大学生都是他招的,如果我还能算半个,他的手下兵卒勉强可算3人。居中的是书记老蔡,此人虽是行伍出身,但深谙权术之道,手段老辣,时常拱着笑脸。手下兵卒虽只3人,但其他人大事还得看他脸色办事。只因专业不懂年岁已大,故也无意争老大。只是在老少两派斗争时,充当杠杆坐收和事之利,或者当两派力量严重失衡时,他暗施手腕,以保持政局维持在于他有利的平衡中。区区小窝,政局如此波诘云诡,断非我这校园活动家所曾预料的。

报到第一天,我就发现王社长——因他把我招进来,又有专业知识,感恩加认同,我就这么称呼了,对我还算和气,老辜对我却冷眼漠视。论文案件后,我才朦胧知道他把我看作王社长心腹,故多了警惕和排斥之心。由于他枝繁叶茂上头有靠山,加上论文案他是胜者,故对我这高谈阔论的小职员作梗在所难免。由于意见不能统一,我便整整睡了半年办公室,他宁愿让单位宿舍放杂物也不肯让我这青年才俊住。如果从高深的政治手腕考量,他真的有先见之明——扼种子于未发之态。这么个出版社,其实并没多少事情做。在音像业被全国几大音像公司垄断后,出版社也就只能靠卖版号、出租店面、收取音像店管理费生存。收入尽管不高,但因有事业单位编制罩者,再加上员工们都利用工作之便开有自己的音像店,所以上至领导下至员工物质上过得优哉悠哉,一派共产主义的太平景象,所以三位领袖才有闲情政治斗争。既然王社长把我招进来,虽然他有补充人马的个人想法,但士为知己者死,我总得表现表现,总不能让他被人诬陷说招了个庸才。再说象我这样马克思般的人才,怎能甘于寂寞?没有掌声和关注我能生活下去吗?两个月的冷板凳后,我根据对音像市场的了解研究,提交一份发展计划。建议成立音乐工作室,内联音乐界外拓企业界,开办歌手赛,挖掘音乐苗子,创作企业歌曲,打开音乐市场。可能我的报告立意高远思想深刻,惊动了老辜。让他对我这后起之秀惴揣不安,也可能我好高骛远不合实际,第二天大雨过后,老辜让我上屋顶打扫积水,直至太阳落山。

事情就是这样,这么个精力充沛,欲想为人民的音像事业奉献微薄之力的有志青年,只好整天无所事事,混迹于女人堆里。出版社大部分是女性,整天谈些时装感情猪哥风流之事。我两眼空洞思绪万千,不禁想起峥嵘岁月**满怀的校园生活,想起一别多时的革命伙伴老范,他在哪里呢?毕业后,我们都没电话,只能通过老同学了解行踪。可大家各奔东西,哪里找人?一次偷溜出来到街上瞎逛,经过一家飘溢着饼干香味的企业时,我一抬头,“为民食品有限公司”。这不是老范就业的单位吗?我一阵欣喜,进去一打听,果然在厂长办公室碰到埋头写文件的老范!校园双雄的巨手又握在一起了,我激动万分!上天怎忍心让这对未来伟人分开呢?老范面露喜色:有缘,真是有缘!

天下事就有这般巧合的事,食品公司离出版社不到5分钟路程!看来真的是马克思地下有灵,暗中关照。我们又恢复了原来的火热状态,老范单位食堂伙食不好,我邀请他到广电食堂用餐。餐桌上,踏入社会的兴奋让我们思维活跃感慨万千。老范说:“工作后才发现以前议论的官员腐败懒惰的说法并不够准确。你看我们厂长整天为员工工资企业生存,都累成什么样了?”我说:“我看到的可不一样,看看出版社那些政坛斗士,每天的任务就是在桌子下你一脚我一脚地忙着——不堪目睹呀!”看法不同,分歧必然产生。但我们又彼此同意,对社会的认识还需长时间的探索。

一天,我风风火火建议说:范哥,我们起事吧!我的意思是按原计划组织文化道德研究小组。老范说:“你弄吧,我要专心备考。”在高佻女郎的秋波里,老范又要卷入国际政治关系了。

死了张屠夫,就吃混毛猪?我决定独自撑起大旗。从内心深处我还是支持老范,南北双雄的蓝图依然在我心中闪烁着。那天我西装革履,头发喷了毛司,慷慨地用自己的工资买了一堆水果瓜子饮料,并且以断交相威胁,终于召集了13号青年才俊。力量是薄弱的,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鼓励住自己,中共一大才13人,我们还多了一人。我在会上庄严宣读“青春文化促进会”成立宣言,当我满面潮红巡视大家时,看到的场景却让我声音哽咽:两对男女正手持饮料眉目传情,2个比赛似地往嘴里塞水果,还有3位边嘀咕着边磕着瓜子。没有理想的家伙!我几乎读不下去。但是革命队伍需要引导呀,我坚持了下来。散会后,我大谈要搞整风运动。“整你个头!”自始至终默默盯着瓜子水果的小丹姑娘,大声训斥起来,“你倒大方,什么时候请我超过10块钱?那几个女的分明是跟男朋友来混吃混喝,你还傻帽一个?”小丹的话让我雪上加霜,在伟大事业最困难时刻,你就不能发挥革命伴侣共济危难的神圣作用?看看孙中山受困永丰舰时,宋庆龄是怎样赴汤蹈火陪伴左右!要不是俯首甘为儒子牛的负重精神,我真要提出拜拜了。我耐心解释:“一点瓜子算什么,我们要有奉献精神,当全国人民幸福那一天……”我还没说完,小丹说出的话让我四肢发抖,她说:“到了那一天,我早就饿死了。也不看看什么年代,搞什么狗屁促进会?搞死你吧!”

望着她修长的身材被特区霓虹灯光吞没,我嗡嗡作响的脑袋里说:享乐主义者,庸俗!生活面前,我选择辉煌;挫折面前,我选择坚韧。没有长征,哪来陕北的红旗招展?

一天傍晚餐后,我激扬慷慨讲述我的打算,成立“市场经济下新道德研究沙龙”——为顺应历史潮流,我用了新名词。老范默默低着头走路,我想他正领会我方案的闪光点。“小心脚下!”忽然老范猛叫一声,把我往旁边一拽。我定睛一看,一只黑色蟑螂从脚边窜过滚进水沟里。这老范,够体贴的,还担心马克思被蟑螂伤害!我说:

“我会怕蟑螂吗?”

“不是这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你没听我讲的大事情吗?”

“讲的固然重要,生灵也要保护。”

“踩死只蟑螂有啥大不了?”

“可不能这样说!前世夙缘,它们可能是人类投胎呢。”

“胡扯!踩了就踩了,管他什么人。”

“它前世是你爷爷祖爷爷都难讲。”

我爷爷这辈子变蟑螂,那我不就成了蟑螂他孙子?这老范真是走火入魔了。我很想跟他争一争:你爷爷可能已变成屎克郎了。可他眼神直直的,我猛然知道他是认真的,只是中毒太深了,我只好咽下这一哑巴亏。但此时“道德沙龙”早已随那只与我爷爷有关的蟑螂跑的无影无踪。痛心,让我无话可说。到他办公室,他拿了一本《六道轮回真解》让我读一读,说会明白我们从哪里来望往那里去。然后不顾我苍白脸色,按下身旁那架100来元录放机,眼睛凑近《国际关系概论》,身畔随即涌起西方极乐世界的音乐来。

老范看来对我的蓝图不感兴趣了,看着他为考研的专心样,我又用大胸怀理解了。我们减少了接触,后来他连吃饭都不来了。难道怕踩到蟑螂伤害他的先祖?职场的艰难开始让我把不可理喻的老范寄给了释迦牟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