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说走就走

97年春节回来,出版社机构改革的小道消息四处游**。我一个嫩嫩的助理编辑没有任何靠山,随时有被处理的可能,我必须高度谨慎。此时不能学马恩——我无师自通,要学周总理,谦虚谨慎谦恭达理才能渡过难关。更重要的是,家里一再叮嘱要听领导的话,认真工作记得早日成家!离开家门那一刻,大哥一句火药味十足的话把我放逐进公共汽车,他说:都什么时代?不努力赚钱,整天搞什么乌七八糟的闲事!中午傍晚我常常装作加班整理资料[CJG1]的繁忙样,其实本来就没多少事做。一见到三位政坛巨头,老远我就热情打招呼:老辜,今天天气真不错啊。”

两星期后,可能是我的表现感动了老辜,我竟破天荒有了一次出差机会,但无非是到广州送一份特快专递。出发那天据说领导们正要组织开会,趁此机会我在广州拜访了几位好友,在办公室闷了太久能出来多好啊。但几乎都一样,我试图在广东再次点燃文化建设火炬时,“工资升了吗?”“有没有混个小官当当?”“什么时候买房子?”这样心惊胆跳的问句一下子把我从思想的高空甩到尘土飞扬的大地上。我愁肠百结回到办公室,心儿又被家里的叮嘱拴住了,手就给老范拨电话,一个妇女的声音说:“小范走了!”走了,去哪里?我待细问,电话挂了。我忙跟几位朋友联系,都说不知道。最后联系到永强时,他夸张的嗓音把我击的分不清是在厦门还是在广东,他说:“老范出家了,那天找你不着,我去送的。他这人呢,我早就料到,不属于我们中的。”他又说:“老雄——经济的落差连称呼也变了,你也跑哪里去?让我又惶惶的。你可要好好生活,不要也跟老范走了。”

老范出家了,当和尚了?这消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却又似乎在意料之中。可是,他真的出家了——就这么快?我愣在座位上,不知不觉泪水模糊了视线,是为了老范,似乎也为了我们俩。这么一个政治系才子,整天被梵乐浸**被佛书包围他能不出家吗?可他不到寺庙里又做得了什么?他能在这社会中生存吗?但是,他的满腹才华,曾经的济世热情,就这样将在晨钟暮鼓中消失殆尽?

演讲赛、琴房歌唱、海滨畅谈、社会调查……往事一幕幕涌起,抽赶着我更浩**的泪水大军。

我已退出安美事业了。找到永强时,他在会场里阳光灿烂的笑容一下子阴云密布。告诉了我送老范的事。那是个星期天中午,春雨已在厦门落下了,寒冷而惆怅。找不到我后,老范给永强打电话让他转告一下,他要去浙江,出趟远门。永强正为钓不上老范这条大鱼而烦恼,他就想表现一下争取把老范感动过来,同时也想通过这事把我再感动回去。他就坚持要送老范,老范刚开始不肯,后来还是同意了。赶到老范宿舍,宿舍里整理的空空如也,连棉被也捆扎好了。老范正跟一位邋遢男人说话,听着听着,才知道是不久前收留的落难朋友。老范硬要塞给50元,那人声音哽咽地说:“这段时间要不是你,我真不知还能不能活着?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面?”老范说:“有缘,总会见面的。”

永强叫辆的士,把行李拉到火车站。在侯客室里永强问:“你真要离开厦门?”老范点点头。永强又问:“你上浙江哪里?老雄回来怎么转告他?”老范抽出个信封,说:“告诉他我今后都在这里,二三年不会变,有到浙江就到这里找我。”信封上写着:浙江省德清市佛教塔林。佛教塔林?永强问:“这该不是和尚呆的地方?”老范慢慢吐出两个字:“是的。”“你怎能这么冲动,你这不是去当和尚了吗?”“也是也不是。”“我靠!棉被都要带去,还不是当和尚,难道去渡假?”老范却不说了。看来真的要脱离红尘,永强开始急了,他又是劝阻又是数落起来:你看厦门多么美好,弟兄们互相支持干上三五年,房子总会有的,老婆总会有的,怎能一时失意就冲动做事呢?到后来,永强声音竟然哽咽了。他说:“讲着讲着脑袋就乱了要送也该是送他上北大,怎么送他去剃光头?又想到社会调查的日日夜夜,他妈的!心就发酸了。”老范神情淡漠,黑布鞋跨过永强的泪眼和叹息,跨过厦门喧嚣的街市,登上北上的列车,土黄色小平头的身影消失在蜂涌的人群中。永强一口浓痰砸的旁人四散而逃。

“该走的总会走的,该留的总会留的。”我叹了口气,脑海竟跳出一句禅语。

从广东回来不久出版社人事进行了调整,会议就是我在广东的日子里开的。我新的岗位是——仓库管理员!我目光呆滞,又回到为是否当海龙王女婿的困惑中了。工作就是搬动整理小山般的的旧箱子,可对于感受到房子老婆压力的我来说,这体力活既学不到谋生技能又挣不到钱,甚至连身份都反了。我这样的人才,已经从意识型态层面沦落为体力劳动者了。政坛斗争是如此的惨烈而卑鄙!对于我这么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纵有得罪之处,既是前辈又是领导更是老党员,你总该记得教育为先惩罚为后的宗旨吧?直到后来我才听说,在我到广东的日子里,出版社高层进行了中原大战,实力派老辜彻底确立他的霸主地位,王社长调往外地。为整人立威,就以我作牺牲品。我一个乡下来的大学生,除了自己的忠诚和努力外没有什么可依靠。看着熟悉的座位已为他人所坐,我黯然神伤,看来挽救个人命运的遵义会议又得召开了。

我几乎没有别的选择,便辞职了。提着行李,从我那间渗水的宿舍出来时,回望凤凰花簇拥的音像出版社,我百感交集。没有它当初的接纳,我就连现在唯一有价值的特区户口都没有。可如今,我曾住过、工作过的办公桌,还有那套曾丰满过我腰包的影视设备,就这样跟我拜拜了。感情是短暂的,生活是长远的。凭着我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豪情,我依然相信太阳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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