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荀馥雅只是宠溺地笑了笑,再给她斟了一杯:“多喝点,这碧落雨露毛尖是个好东西。”

玄素喝不出个所以然,好奇问道:“小姐,这玩意有多好?”

荀馥雅坐下来,笑道:“很贵。”

玄素追问:“有多贵?”

荀馥雅忆起延边木盒店老板之言,引用道:“一两碧落雨露毛尖值三两金呐,谢家每年春茶上市,这碧落雨露毛尖只售三千斤,几乎一上市就被那些皇族宗亲抢光,连达官贵人也得走门路才买得到呢。老百姓若在有生之年喝上一杯,会感觉此生无憾,你说贵不贵?”

玄素砸了咂舌,盯着手中的茶,半刻后说了句:“这些人有病吧。”

此言一出,裘管家的脸色别提有多难看了,气哼哼地走人。

荀馥雅笑意盈盈,不去理会。

这世上太多的虚虚假假,唯独玄素是真实的。

玄素是王氏在河边洗衣物时捡到的。被捡时,玄素约莫五六岁,脑袋被磕破了,不省人事。

村中妇女皆劝说王氏放弃这来历不明的小女孩,她未婚育一女已是不易,何必再添加一个毫无血缘的孩子呢?

可王氏认为,此乃天赐之礼,不能丢弃,遂将其带回家,给女儿作伴。

幼时的荀馥雅并不喜欢来历不明的玄素,只觉得她来了,家里变得更穷,母亲的爱亦被抢了半分去。

可玄素却喜欢粘着荀馥雅,荀馥雅不喜欢做之事,她绝不会去做;荀馥雅不喜欢她碰书,她便不到学堂念书,只在外头跟一些市井流浪儿玩耍;荀馥雅弱不禁风,总受同学排挤,邻居欺负,她便跟师父习武,将那些对荀馥雅不好的同学邻居揍得哭爹喊娘。

当荀馥雅重生后,玄素已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她愧疚于幼时的荀馥雅待玄素不够好,感激玄素从小到大只护着自己,遂打从心里将玄素视为与王氏同等重要的家人,宠着玄素来养。

她端起手中的茶杯,轻轻晃了晃,眼神渐渐变得坚决。

这一世,她要护着玄素,让她幸福快乐,绝不容许任何人伤她害她瞧不起她!

“少夫人!少夫人,好消息,好消息啊……”

此时,屋外传来吟冬兴奋的喊声。

人未到,声已至。

玄素困惑地看向荀馥雅:“吟冬为何如此兴奋?捡到金子了?”

荀馥雅掐指一算,笑道:“今日放榜,估计是得知谢昀中了进士,前来报喜的吧。”

“少夫人,中了。”吟冬终于抵达两人的面前,气喘吁吁的模样亦难掩脸上的喜色,“二爷中了探花!”

“哐当!”

荀馥雅手中的杯子掉了。

她顾不上,此事太出乎意料了,情绪难免有些不稳。

“你说什么?”

吟冬不懂荀馥雅此刻的心情,以为她亦为谢昀高中而兴奋激动,由衷地夸赞:“二爷当了探花郎啦,这都是少夫人的功劳呢!少夫人你真厉害,真真是当世第一好夫子呢!”

探花郎?

居然是探花郎?

荀馥雅怔然,以谢昀那点文墨,断不可能成为探花郎的。

除非……一直以来他都在伪装。

哼,看来这谢家两兄弟皆不是省油的灯啊!

那谢衍答应她,待谢昀高中后便放她自由,会不会只是个幌子呢?

唯恐生变,她立马带着玄素、吟冬,前往南苑找谢衍。

岂知,脚还没踏入里屋的门槛,南苑院外忽然响起了一阵喧哗,满脸是血的小丁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嘴里喊了句。

“大公子!少夫人!快!快收拾细软,赶紧走!”

小丁身负重伤,无力地跌倒在雪地里,绯红的鲜血从他的身后不断溢出,红白刺眼,触目惊心。

“发生了何事?”

玄素将小丁从地上拽了起来。

小丁痛哭道:“城、城门突然被攻破了!犬戎十万铁骑压境,逐郡守将跟随县太爷弃城逃了,那些犬戎兵个个凶狠残暴,进了城见男子便砍,见女子便奸杀,其中一群训练有素的犬戎兵径直冲进我们府里,见到值钱的就拿,杀了我们好多人……死了好多人……我们的人正在奋力抵抗,少夫人,你快带大公子逃命去吧!”

城破了?

荀馥雅心里“咯噔”一下,险些站不稳。

怎么回事?

不是三月才攻城吗?如今才二月呀。

为何会提前?莫非是因为犬戎大王子瓦达的死?

形势严峻,容不得荀馥雅多想。

她当机立断,转头吩咐玄素:“玄素你去召集特训的那一批弓箭手前来护送,要快!”

她们打小相处,互相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

玄素虽担忧她的安危,但毫不磨蹭,提起鱼叉便急速跑去:“好的,小姐一定要护好自己!”

因她知晓,尽快完成任务回到荀馥雅身边,才是最明智的。

生死存亡之际,荀馥雅没有半点犹豫,脑子转得极快。

虽然她与谢昀之前做了些筹谋,但如今筹谋不足,敌人这突如其来的杀招杀得他们有些措手不及。单凭他们这点涣散的人力,甭说打退敌方,自保都成问题。

为今之计,只有集合三城的人力,方有取胜的把握。

思及此处,她低头吩咐在场唯一的小厮:“小丁你——”

可瞧见小丁身负重伤,她欲言又止。

这般样子,恐难担重任!

再看向病恹恹的谢衍,上了年纪的裘管家以及不会武的柳大夫,没一个能用的,她心里很犯愁。

谢府小厮丫鬟众多,平日里皆环绕四处,为何此时却不见一个可用之人?

事出必有因。

吟冬看出了荀馥雅的困惑,事到如今,也不再隐藏了,开口表明道:“小姐你还有何事需要下人去办,尽快吩咐我吧。”

荀馥雅担忧道:“可你一个弱女子,不合适。”

吟冬顿了一下,低头垂眉:“其实我会武。”

荀馥雅怔然,思前想后,恍然大悟:“你……是谢昀的人吧。”

吟冬深知荀馥雅聪慧机警,不再掩饰:“不满小姐,是的。”

荀馥雅见她眉头压得更低,淡然道:“行。”

既然是谢昀的人,她无须客气:“你去叫谢昀的人散播消息,催促逐郡、阳城的百姓和军官迅速撤离到陈县。敌方蓄谋已久,人多势众,只有集三城的人力,方有取胜的把握。”

“得令!”

言毕,吟冬身手敏捷地跳上房顶,翻墙而出。

那身手,绝对是一等一的高手。

荀馥雅攥紧了拳,清冷的眸子里蕴着怒意。

好你个谢昀,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安插眼线到我身边来,我还真是小看了你!你还真会装啊!

上一世,犬戎大军突袭,势如破竹,先是逐郡满城被屠,后是阳城被焚烧灭杀,三十万人命丧九泉,谢家除了谢昀,无一生还。

冤魂在空中哀嚎,可笑的是,天启久不派救兵,陈县县令为求自保,竟卖主求荣,这种种恶行彻底激怒了谢昀。谢昀一怒之下斩杀了陈县县令,集合剩余兵力,苦战了七天七夜,坑杀了犬戎十万大军,砍下犬戎王桑吉的人头,捆了犬戎族的大王子瓦达与妙光公主。

如今,瓦达被她射杀在前,部署御敌计策在后,谢昀远在上京城,这三城的百姓可否得以保命?众人的命运会否有所改变,上一世的这场胜战缺了谢昀,会突生变数吗?

荀馥雅已无力思考了,眼前逃命要紧。

她瞧见谢衍屋内挂着一把她从延边购买回来的弓箭,走过去背在身上,不理会众人疑惑的眼神,道:“我们赶紧离开吧。”

可谢衍不愿跟随,曾经清亮的眼眸如今成了一片死灰:“你们走吧……咳咳……我已是将死之人,就不给你们拖后腿了……咳咳……”

裘管家向来唯谢衍至上,瞧见谢衍这般自暴自弃,难受得两眼泪两行:“大少爷你怎能这样说自己呢?你是夫人的**,我就算拼了命,也要护着你离开的!”

柳大夫亦信誓旦旦地表示:“大少爷,我是不会让你死的,请相信我的医术。”

谢衍的眸里有了些湿润,只是,他们劝不动谢衍。

“生死有命……咳咳……富贵在天,我都已经坦然面对了,你们又何必呢?”

荀馥雅看不下去了,上前用力牵着他的手:“谢衍,我还欠你一次救命之恩,这次让我还了吧,我不想欠你一辈子。”

谢衍看了一眼他们十字交叉的手,抬眸笑得很迷人:“欠着……咳咳……也挺好了……咳咳……留个念想。”

荀馥雅拉着他走:“我不想守寡。”

“噗嗤。”谢衍被她逗笑了,由着她拉自己前行,“你守不了寡的,你的夫君命硬得很。”

荀馥雅这姑娘实在太好了,他此生带给谢昀的尽是不好的遭遇,临走前,他想将眼前最好的留给谢昀。

因而,他自私了一回,模仿谢昀的笔迹,在婚书上写上谢昀的名字。

想了想,他从怀里掏出婚书,递给荀馥雅:“这婚书给你……咳咳……认真看看你的夫君吧。”

荀馥雅停住脚,看看笑意盈盈的谢衍,摸不透他为何如此说。

正欲伸手去拿婚书,却闻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急速赶来,她立马警惕起来。

刹那间,只见她手速极快地取下背上的弓箭,搭弓射箭,将弓拉满,瞄准声音的源头。

动作一气呵成,显得她整个人英姿飒爽。

谢衍看在眼底,有些呆然。

这样的姑娘,若他能拥有,此生无憾矣,可惜,他没那个福气啊!

“衍儿。”

“大表兄。”

在玄素等小厮丫鬟的护送之下,谢夫人偕同孙媚儿疾步而至。

荀馥雅瞧见是自己人,放下了弓箭,可人群中的妙光让她无法松开弓箭。

妙光的身份她比任何人清楚,犬戎大军已杀过来了,她却依旧伪装着,混在逃亡的人群里,究竟有何目的?

谢夫人一进来便瞧见自家傻儿子归还婚书,赶紧冲过来一把夺走,耳提命面道:“不许你将婚书给她。她是我们谢家买来的,你活着,她便是体面的谢家少夫人,若是你有什么不测,她就只能在谢家为奴为婢!”

“阿娘,你这又何必呢……咳咳……”

面对母亲的霸道,谢衍轻叹一声。

察觉谢老夫人不在人群里,他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阿娘,祖母呢?”

提起谢老夫人,谢夫人抿嘴不语,而吓破了胆的孙媚儿挽起袖子垂泪:“你祖母他,你祖母她被该死犬戎兵杀死了,呜呜呜……”

“祖母……咳咳……”

得知谢老夫人先他一步到九泉,谢衍伤心欲绝,开始不断地咳嗽,越咳越厉害,竟咳出了几口血出来。

众人看的是触目惊心。

“衍儿!”

“大少爷!”

“大表兄!”

众人惊叫一声,围拢上去扶着摇摇欲坠的谢衍。

此时,在门口把风的玄素跑回来,神情焦急:“小姐,不好啦,一大批犬戎军打过来了。他们似乎很熟悉谢家,将所有的出口堵死了,我们只能拼死一搏,杀出重围!”

孙媚儿顿时吓得脸色煞白,哭成了泪人:“怎么办怎么办?我会不会死啊,我不要死啊,姑母,媚儿好怕呀!”

形势本就不容乐观,孙媚儿如今这般哭闹,对众人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

连平日里护着她的谢夫人亦没心情去安抚她了,面临生死,每个人都无法做到镇定自如。

“大家别磨蹭了,跟我来。”

不待荀馥雅吩咐,玄素领着跟随她练箭的小厮,冲出去打头阵。

在场所有人瞬间被唤醒,惊恐的尖叫声与刀剑屠杀之声似乎近在咫尺,随后是万箭齐发的“嗖嗖”声响。

荀馥雅知晓玄素他们已与犬戎军碰上了。

逐郡的县令与守将皆逃了,群龙无首的状态之下,底下的小兵小卒自然不会继续死守,手无寸铁的百姓成了板上鱼肉,任人宰割,尤其是像谢家这样的富户,首当其冲。

荀馥雅比任何人都清楚谢家将要面临的灭顶之灾,她断不能让上一世的悲剧重演。

箭羽凌乱地散落在院子里,一众丫鬟仆人吓得到处乱串,魂不附体。她转过头,瞧见谢衍有些呆滞地站着,利箭射向他亦不躲避,或许是毫无躲避的力气。

荀馥雅伸手一把将谢衍拉开,顾不得手上被利箭擦破的箭伤,拉着谢衍便往外走:“跟我走!我护着你。”

她没能力护众人周全,至少,护住对谢昀最重要之人。

谢衍愕然一怔,面对荀馥雅的不离不弃,内心动容。他不想挣脱那双纤纤玉手,便携带谢夫人,随她一起逃亡。

谢夫人眸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不发一言,挽着哭哭啼啼的孙媚儿一同随她逃亡。

院外,谢昀留下来的武夫们与势头凶猛的犬戎兵厮杀,玄素领着弓箭手护着他们几人往后院躲避。

后院偏僻,假山石林围绕,便于隐藏,敌人的箭羽一时半刻射不穿,那些凶悍如强盗的犬戎兵一时半刻亦追不上他们。

荀馥雅碰见几个小丫鬟老婆子蹲在一起瑟瑟发抖,其中有谢昀护过的丫鬟紫鹃,教习过她礼仪的刘么么,她教导过的丫鬟。

她眼眸一热,莫名地产生悲伤之感。

谢府的家奴是不少,可需要保护之人亦不少,与那些杀人不眨眼的犬戎兵对上,这些丫鬟老婆子简直毫无还手之力。

此刻谢昀不在府中,更是人心惶惶,连带她亦产生一种错觉,若谢昀在,就不会那么怕了!

厮杀声、追逐声越发靠近,四周的喧杂声似乎近在耳边,在场之人皆面露绝望,孙媚儿更是怕得嚎啕大哭。

天公不作美,此刻下起了大雪,似乎要覆盖成河的血流,覆盖住这人间的惨绝。

“别怕!”谢衍感受到荀馥雅的手在颤抖,紧紧地握住,温柔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跟我来,我带你走。”

荀馥雅正准备拉弓射箭,与犬戎兵拼死一搏,忽然听到谢衍这么一说,愕然看向他。

谢夫人知晓谢衍要做什么,眼眸一沉。

她虽不喜荀馥雅,但难得瞧见儿子的求生欲,只好挡在他们身前,肃然盯着荀馥雅:“辛月,我要你对天发誓,不论谢家以后如何,我儿如何,都不会做出对不起他的事。”

谢夫人站着没动,摆着一副视死如归的神色,而外头的犬戎兵声音与他们只隔了一堵墙的距离。

谢衍认为此时不适合说这些话,提醒道:“阿娘,这些事等逃出去再说吧……咳咳……”

孙媚儿得知有逃生的机会,赶紧挽着谢夫人的手臂催促:“姑母,你别说了,让我们逃出去再说吧,媚儿不想死!”

然而,谢夫人此刻异常执着,不为所动。

府里府外,磨刀霍霍,箭羽乱飞,时而有人痛呼倒地,时而有女子发出凄厉的尖叫,如此危急,多说一句废话,都可能把小命交代在此处。

此时,不远处传来了犬戎兵粗声粗气的骂声。

“赶紧将那些该死的天启狗找出来剁了,这谢家是逐郡的大户人家,值钱的玩意肯定在那些主子身上,尤其是女眷,赶紧给老子找出来!”

“大户人家的女眷都娇嫩得很,耐不住玩儿,都剁了,别浪费时间!”

“剁了!剁了!”

……

荀馥雅攥紧拳,咬了咬牙,举起右手,正色道:“我辛月发誓,这一辈子,都不会做对不起谢衍的事,如违此誓——”

不待她把话讲完,谢衍便截了她的话,替她说下去:“就罚她生生死死都当谢家的人,死为谢家的鬼。”

谢夫人不悦地横了谢衍一眼:“她发誓,你接什么话,再说了,让她生生死死当谢家的人,怎能算是——”

面对谢夫人的数落,谢衍笑了笑:“好了好了,阿娘,等我们逃出去再说吧……咳咳……”

“对对对!”

心急如焚的孙媚儿附和道。

谢夫人欲想开口,可瞧见儿子又咳血了,于心不忍,只好作罢。

生死存亡之际,谢衍行走的步伐亦变得利索,他将众人带到假山的尽头,往水池中投掷了一颗石子。下一瞬,假山居然打开了一处洞穴。

“太好了,我可以不用死了!”

孙媚儿兴高采烈,已顾不上众人了,迫不及待地冲进去。

荀馥雅牵着玄素的手走进去,谢衍欲想搀扶着谢夫人进入,却被谢夫人一把推了进去,裘管家与柳大夫赶紧进来搀扶。

“阿娘!”

谢衍急叫一声,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谢夫人不作回应,守在洞口,面色清冷,看向荀馥雅。

“辛月,你不过是个下贱的女人,死在这里也没什么,今日我给你一条生路,从今往后,衍儿就是你的天,无论何时何地,你都要以他为先。若你再勾三搭四,我定会化作厉鬼,扰你一世不得安宁!”

话音刚下,外头不远处传来了犬戎兵粗野的喊声。

“谢家的女眷在这,赶紧过来剁人!”

犬戎兵的脚步声纷至沓来,谢衍的心揪着,着急地大喊:“阿娘,快进来,求你了……咳咳……”

谢夫人依依不舍地看着谢衍,泪眼朦胧:“衍儿,娘不在了,往后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让自己受委屈,知道吗!”

“阿娘。”

谢衍长年变弱,此刻忽地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竟震慑了在场之人。

眼见谢衍急奔而出,裘管家和柳大夫赶紧拉住他。

荀馥雅认为有妙光在,这密道是藏不住的秘密,谢夫人没必要做无谓的牺牲。

她向玄素使了个眼色,玄素一把将谢夫人拉进来,捂住她的嘴,让她喊声没被外头的犬戎兵听见。

石门关闭的那一刹,他们看到了那些战战兢兢的丫鬟小厮,勇敢地挡住了洞口,不让追上来的犬戎兵发现端倪。

随后,他们听到了凄厉的惨叫声。

有紫鹃的、小丁的、秋四的……许许多多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宛如噩梦袭来,惊惧又悲伤。

谢家三百余口,血洒白雪,谢衍无力地闭上眼,泪水悄然滑落。

那一刻,他比自己死去还要难受!

荀馥雅同样难受,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洞内,她收起了自己的悲伤。

她担心谢衍,在玄素的掩护下,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在生死攸关之际,无论是旧怨还是新恨,似乎都没必要耿耿于怀了。

逝者如斯夫。

洞内不是安身之地,他们得赶紧离开,犬戎兵早晚会发现假山的玄机,况且妙光还在外头。

“玄素我们赶紧走吧。”

荀馥雅不等谢衍缓身,拉着就跟随玄素,玄素走在前方探路。

在阴暗漆黑的洞口左拐右拐,饶了好几圈后,他们终于抵达了洞口。他们赶紧打开石壁,循着长满青苔的石阶走上去。

迎着光,荀馥雅发现洞口通向的是逐郡城外的河滩。大雪已停歇,河滩不远处有一处树林,林中搭建了一间较为精致的小木屋。此处风景优美,可众人无心欣赏。

荀馥雅不知晓妙光在打什么主意,竟没有第一时间领人进洞里追杀他们。她瞧见石摊上有一块巨石,遂命众人辅助玄素,将巨石搬到洞口堵死,免得追兵从此处出来。

谢衍瞧见大家颓然疲惫,打起精神来说道:“犬戎兵一时半刻追不上来,大家到木屋坐下歇会儿。”

遂,众人无精打采地走进林中的木屋。

谢夫人与孙媚儿做到一块,互相维护,安抚彼此。

谢衍纵然有柳大夫和裘管家伺候在身旁,依旧面色苍白,冷汗涔涔。

他疲惫地看向荀馥雅:“姑娘,你的伤如何?”

荀馥雅瞟了一眼手上的伤:“不碍事,只是稍微的擦伤。”

谢衍神情呆滞地看着横在面前的河滩,幽幽地说道:“这个密道是幼时我与二弟命人偷偷挖的,为了能从家里逃出来玩而不被母亲和祖母责罚。”

提及谢老夫人,谢衍难掩悲伤,手捧帕子捂着嘴,不住地咳嗽。

谢夫人见此,赶紧前来嘘寒问暖。

孙媚儿呆坐在原地,视若无睹,满眼的惊惧和懊悔。

得闻谢昀到上京城考科举,她想在谢家守着他归来,遂兴冲冲地回到逐郡。

当知晓谢昀高中探花时,她喜不胜收,只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了。

她日夜盼着谢昀早点归来,早点与她成婚,让她成为名正言顺的探花郎夫人,让爹娘瞧瞧她有多风光。

她不曾想到,谢昀没等到,等来的却是犬戎兵突袭,还死了那么多人,连疼爱她的祖母都死了。

思及此处,她忍不住委屈地号啕痛哭:“呜呜呜呜,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回来了!”

她跑到谢夫人和谢衍的面前,哀求道:“大表兄,姑妈,我想回家,你派人送我回家好不好?我不要呆在这个鬼地方,我不要死,呜呜呜……”

谢夫人怜爱地抚摸着孙媚儿那张泪脸,想到她出生高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曾经历过如此可怕之事,便忍不住心疼她。

“媚儿别怕,等犬戎兵走了,姑母再派人送你回家吧,可好?”

面对谢夫人的柔声安抚,孙媚儿却脸色惨白地跌坐在地上,泣不成声:“不,我就要现在回家,姑母,你派人送我回家好不好?我好怕呀!”

“……”

众人皆低头沉默,不知如何安抚她。

遇到这种情况,何人不惧怕?何人不想死呢?

如今到处是犬戎兵,尸横遍野,人人自危,他们连自保的能力尚且不足,有何能耐安然将孙媚儿送回家?

同样是柔弱的闺阁姑娘,相比之下,沉着睿智的荀馥雅显然让人顺心多了。

谢衍发现,荀馥雅的身上有着不是这个年龄该有的沉稳,似乎经历过许多事,心里装着满腹心事。

他那个傻弟弟,总以为眼前这位姑娘是个招蜂引蝶的柔弱女子,嚷着不许欺负,却不知,这位荀姑娘能耐大得很,谁也欺负不了。

谢衍坐了片刻,想着这到底不是个安全之地,遂强撑着起来,走向一直看向窗外的荀馥雅。

他看向窗外的茫茫雪景,故意问荀馥雅:“姑娘,我们现在要去何处?”

荀馥雅想到楚荆在陈县当兵,上一世谢昀是在陈县起兵的,没有比那里更安全的地方。

她迎着审视的眸光,正色道:“找船过河滩,去陈县!”

孙媚儿脸色一变,大声嚷着:“我不去陈县。”

她转过头,激动地晃动着谢夫人的手:“姑母,如今兵荒马乱,陈县临近逐郡,去了连命都没了。”

这话说到谢夫人的心坎上了,刚死里逃生,她可不想再经历一回:“媚儿说得有理,我们不去陈县。”??G

她抬头向谢衍说道:“衍儿,我们去洛阳孙家吧。”

“这……”

谢衍感到左右为难。

不待他想出措辞,孙媚儿站起来,笑着煽动民心。

“大家听好了,我们孙家在洛阳是很有权势的,只要你们护送我们安全抵达洛阳,本小姐绝不会亏待你们!”

众人刚死里逃生,如今又面临如此大的**,虽平日里不待见孙媚儿,但还是纷纷站到她那头。

谢衍见谢夫人心意已决,思虑再三,遂吩咐道:“犬戎人不善水……咳咳……大家先去找船,坐船渡河再说吧。”

对于个人选择,荀馥雅从不勉强。

逐郡是断不能回去的,这一夜过去,恐怕尸骨堆积如山,血流成河,她不敢回望一座死城,那是她无能为力的证明。

前世她并未亲身经历过这里的事,对这里的一切不甚了解,只晓得这场战争天启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才获得最终的胜利。J??

因而,她前世的记忆放到此处,用处并不大,目前只是见一步走一步。

洛阳孙家的确是个投靠的好去处,只是,她目前能去的地方,只有陈县。

重生归来,她是要改变上一世的悲剧的。若改变不了,她重生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众人去忙活,谢衍见荀馥雅凝望着水雪交融的河滩沉思,低声询问:“姑娘在想些什么……咳咳……”

荀馥雅闭上眼眸,道:“我只是想,天启刚为犬戎大王子之事送人头又赔地赔款送美女的,犬戎王桑吉转头领兵来屠城,有些不合常理。而且犬戎王桑吉竟越过阳城攻打逐郡,逐郡四面环山,易守难攻,可这犬戎铁骑杀进来易如进自己的家门。”

她记起来了,上一世,先被屠城的是阳城,再到逐郡,何以这一世顺序不同?是哪一环出了问题?

谢衍怔然:“你是觉得,逐郡有内奸?”

事到如今,荀馥雅也不藏着掖着:“内奸在谢府。”

谢衍蹙眉:“何人?”

荀馥雅直言不讳:“妙光。”

“不可能!”

坐在身后歇息的谢夫人冷然打断,显示她对妙光的绝对信任。

孙媚儿亦帮腔反驳:“就是,妙光那么好的一个丫鬟,怎么可能是内奸,你怎么不说你自己是内奸,反正你害谢家也不是第一次了。”

荀馥雅不想与其争辩,毫无意义。

谢衍欲想询问缘由,不料被小厮的喊声打断。

“找到了!大公子,找到船了!”

小厮们从后山拖出了一条小船,似乎找到了生存的希望,脸上又出现了生机。

小船用料上乘,却造工粗糙,看上去有些年份里,帆布陈旧。

谢衍细细端看,检查是否可用,不期然瞧见了船身上刻印着一行字“送给大哥的生辰礼”。

字迹龙飞凤舞,他一瞧便认出是谢昀的字。

他心神一震,瞬间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年幼时他的身子尚且健朗,加上年少不懂事,常与谢昀偷偷跑出来玩。

犹记得十二岁那年,他与谢昀相约从匠工凿好的密道逃出来,一起乘坐小船,游山玩水,欣赏湖光山色。

谢昀信誓旦旦地说要造一条船送给他做生辰礼,只是后来他重病不起,被禁止出门,长期养病在家,谢昀没再提过此事。

他以为此事不过是谢昀一时兴起,不曾想,他真的造了一条船。

三日后便是他的大限,二十岁生辰,如今意外收到了意想不到的生辰礼,这是老天的眷顾,还是恶意的提醒?

“但凡见到活物,格杀勿论!”

寂静无声的夜空被一个粗野的声音划破,无数的马蹄声飞驰而来。

“杀杀杀,嘿嘿!”

犬戎士兵兴奋地回应。

数不清的声音在空中徘徊,交叠在一块,杀气腾腾,令人胆战心惊。

未免惊动犬戎兵,谢衍赶紧轻声催促众人:“快上船!”

岂知,孙媚儿瞧见自己还没上船,临近船身的丫鬟小厮便翻身上传,气得跺脚大喊:“狗奴才,主子还没上船,你们竟敢上去,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们这些主子的。”

她这么喊叫,瞬间引起了路过的犬戎兵注意。

“那里有人,快杀过去,别让那些娘们跑了!”

孙媚儿闻得此言,吓得面如土色:“快点,快点让我上船,我不想死!”

裘管家与柳大夫闷不吭声地扶着谢衍上船,丫鬟扶着谢夫人上船,玄素扶着荀馥雅上船,却无人敢扶孙媚儿上船。

谢夫人心疼又气恼,喝令玄素:“你还不快扶表小姐上来!”

江上寒风瑟瑟,少女衣衫单薄,荀馥雅见孙媚儿吓得瑟瑟发抖,示意玄素扶她上船。

孙媚儿上了船,瞧见谢衍和谢夫人都在船上,毫不理会还在岸上的丫鬟,催促道:“别离那些命贱如泥带丫鬟,快开船,快!”

“快,别让他们逃了!”

犬戎铁骑已出现在众人的视野,正气势汹汹地举着凶刀冲过来。

孙媚儿吓得魂不附体,拼命催促:“快点,用力划桨,没吃饭吗?本小姐的命很金贵的,稍有差池,你们十条狗命都赔不起。”

她见一名丫鬟双手紧拽着船身,气恼地跑过去,一脚踩过去:“给本小姐下去,下贱的东西,别拖累本小姐!”

欲想爬上来丫鬟哭着求她:“孙小姐,求求你,让我上去吧,这船都开了。”

孙媚儿冷哼着扒开她的另一只手:“这船如此小,坐这么多人能行得快吗?你还是下去做水鬼吧!”

“啊!”

双手脱离了船身,丫鬟发出凄厉的惨叫,以为自己会葬身水下,却被一双有力的双手及时抓住。

她不可置信地仰头看去:“玄素?”

玄素一把推开絮絮叨叨的孙眉儿,道:“抓住,老娘拉你上来!

丫鬟含泪点了点头,伸出另一手紧攥着玄素的手臂。玄素憋足一口气,一把将人拉了上来。

孙眉儿气得跳脚,她知晓这必定是荀馥雅授意,厉声斥责荀馥雅:“小浪蹄子,要救人你自己找一条船去救,别将那些阿猫阿狗带到我们的船。万一我们被那些犬戎兵追上来,你死不要紧,不要连累我们!”

“不许辱骂我家小姐!”

玄素手持鱼叉,杏眼怒瞪。

孙眉儿知晓这人不是善茬,立马躲到谢夫人的怀里哭诉:“姑母,连个小小的丫鬟都敢欺负到我的头上,我不想活了,呜呜呜……”

谢夫人见孙眉儿受委屈了,不悦地怒斥荀馥雅:“辛月,管好你的丫鬟,一点教养都没有,简直丢尽我们谢家的脸面。”

谢衍咳嗽得厉害,本不欲说话,可此刻忍不住说了句:“阿娘,你们别吵,我难受……咳咳……”

“……”

此言一出,众人噤声了。

船身离岸越来越远,犬戎兵总算追不上来,只是,岸上传来了凄厉的喊声,那些毫无人性的犬戎兵在岸边提刀便砍,那些没来得及上船的丫鬟,有些被砍成了两半。有些被剁成了肉酱。有些被撕裂了衣衫,被一群人围着做禽兽不如之事,惨不忍睹。

众人心里悲戚难受,只有嚣张跋扈的孙媚儿在气哼哼地催促赶路,对丫鬟们的惨死不屑一顾。

荀馥雅痛苦地闭上眼,遭人□□,生不如死。

她上一世遭受了太多了,每次碰见,总是无法忍受。

她真的无法忍受。

她抽出三支羽箭,搭弓拉满,清冷的眸里迸射出森冷的杀气,瞄准岸上那几名正在欺辱丫鬟的犬戎兵,毫不留情地射杀过去。

三箭齐发,百发百中!

中箭的三名犬戎兵立马一命呜呼。

而那名受辱的丫鬟,咬舌自尽。

她面色不改,再抽出三支羽箭,搭弓拉满,毫不留情地射杀过去。

三箭齐发,百发百中!

中箭的三名犬戎兵立马一命呜呼。

她再抽出三支羽箭,搭弓拉满,毫不留情地射杀过去。

三箭齐发,百发百中!

中箭的三名犬戎兵立马一命呜呼。

……

她一直抽箭射杀,直到手磨破了皮,血染弓箭,直到那些犬戎兵再也瞧不见,直到玄素上前阻止她。

“够了,小姐!可以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