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之人皆听到她方才的话,她尴尬得无地自容,赶紧掩面回到车厢里。

此刻她才知晓,谢夫人临行前拉肚子了,不得不让谢昀替她跑一趟。因事出突然,无人告知与她。

此后的几日,她刻意躲着谢昀,不出车厢,而谢昀并未来烦扰她,只是日日书声琅琅地背书,声音大得让她听的一清二楚。

随着不断朝北走,天气越发寒冷,及至秦岭光头山时,忽地下了一场暴风雪,风雪肆意凌虐,层层雪浪呼啸而来,连绵起伏的山峦仿佛被盖上厚重的白棉絮。

车夫们包头裹面,只露出两只眼眸,手里紧握着缰绳,驾着车朝前赶。荀馥雅纵是坐在车中,亦感觉到四面八方的冷风从车门、车窗内无缝不入地直灌进来。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正当众人兢兢战战之时,空中响起了谢昀铿锵有力的读书声,明明是一首充满愁苦悲戚的古诗,硬是被他读得慷慨激昂,读出奔赴战场横扫千军的气势。

荀馥雅被他气得哭笑不得,却又觉得仿佛天气一瞬间放晴,前路没那么难走了。

翻过秦岭光头山,寒风依旧凛冽,但蓦然出现的繁华塞边城让众人心里起了暖意。

他们终于抵达延边了。

一个已存了三百多年历史,塞外三十六族和平往来的经贸集散地,天启与塞外三十六族不能在此开战的和平之地。

在此处,生活着形形色色的人,无论你是何种身份来历,皆无人过问,可只要犯了事,就要接受延边的律法制裁。

抵达延边的第一日,谢昀报上通关文书,办理手续,随行二十余人入了客栈,卸下货物,再带到市集上去卖,而后抵达榷场最大的一间客栈前,方停了赶路。

延边的榷场是由朝廷设在边界地的互市市场。近几十年来,临近的异族异邦欺天启积弱,不时与天启发生摩擦,大战吃力不讨好,小战占不了便宜,谁也干不掉谁,遂商议停战,逼迫天启设立有利于他们经济发展的流通市场,这榷场便应运而生,成了天启与异族停战时期互通有无的场地。

榷场不限种族国界,能容各国人士,向来热闹,而贩卖的物种丰富多样,茶、盐、毛、皮、布样样皆有,各族各国的物品亦比比皆是。因而,即便此处经常发生种族纠纷,不常太平,也会引来无数商家投资设店,欣然往来。

坐在车厢里头的荀馥雅揭开帘子朝外看,昨夜下过一场大雪,今日倒是晴空万里,榷场熙熙攘攘的,有卖家在大声吆喝、商队集结、异族人调笑等,百态尽出,多彩多姿,充满了塞外风味,看得人应接不暇。

颠簸了数千里路,荀馥雅已没了精神气去欣赏这些新奇玩意,只想尽早找个地方落脚,沐浴更衣,洗去这一身肮脏的风尘,换上清爽干净的衣物。

谢昀坐在车厢里往外看了半晌,踢了踢身旁还在呼噜大睡的江骜:“哎,猪,起来了,外头好多姑娘呢。”

“姑娘?”???

‘嗖’的一下,江骜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以迅雷之速整理妥帖自己的仪容,对镜顺了顺鬓发,满意地自夸:“啧,文书中的玉树临风,定是用来形容我的。”

他打开胭脂盒,往唇上抹了抹胭脂,侧脸向谢昀展示潋滟红唇:“好看吗?”

谢昀睨了他一眼,不懂一个大老爷们为何从小到大喜欢涂脂抹粉:“我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嘴唇好看,岂不是变态吗?”

“嗯,那就是好看。”江骜满意地笑了笑,随后又问,“知道这唇色是什么色系的吗?”

谢昀绷着脸:“看不出来。”

江骜不悦地白了他一眼:“死直男。这是裸粉色,最适合我这种气质和肤色了,都不懂欣赏,跟你当兄弟的我真倒霉。”

“……”

谢昀懒得看他作,抬手揭开帘幕,缓步走出来。

谢家在榷场的布行、药铺、酒楼、客栈、杂货店的管事以及伙计百余人早已恭候多时。瞧见谢昀下来,立即殷勤地迎了上来。

“见过二爷!”

“见过二爷!”

“见过二爷!”

“见过二爷!”

队伍浩浩****,喊声声势强大,一众管事殷勤问安,各个脸上笑意满满。若是不知道的,恐怕以为谢昀是皇帝,在微服出巡呢。

谢昀微微颔首,目光一一扫过在场之人,最后目光锁定在负责客栈生意的朱管事脸上。

朱管事此刻端着一张极谄媚的笑脸,肥肉在下巴处堆了三层。他身量不高,体型偏胖,凸起的肚子将暗蓝色长袍撑了起来,显得痴肥油腻。

谢昀以前见他时,他是个面相和善的微胖中年人,没想到来了此间不过两年,便换了一副模样。

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眉:“行了,都回去做事,朱管事留下。”

众人皆留给朱管事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纷纷踩着风离去,生怕停留一刻。

被点名留下的朱管事面如死灰,吓得颤颤巍巍,仿佛风吹便倒。

须知,他们犯了错,来的是谢夫人还好,轻者挨一顿骂,重则卷铺盖走人,可如今来的是谢二爷谢阎王,这人可是出了名下手狠,惩罚人从不留情面,落到他手里之人,无不非死即伤,即便不死,亦是苟延残存。

江骜跳下车厢,迎面瞧见肥头胖耳的朱管事,不由得夸张地遮眼:“哇靠,什么东西,丑得小爷我无法直视了!”

他左右张望,不曾瞧见一个像样的姑娘,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谢疯子,我的姑娘呢?”

谢昀用眼神向他示意不远处的市集:“街上找。”

江骜不依不饶:“我这回是找个姑娘回去给我爹交差,指不定会成为妻子呢,你不帮我掌掌眼,一定会后悔的。”

“来人,保护好江公子。”谢昀向手下打了个手势,看向他,眸里带笑,“他找不到适合当妻子的姑娘,就不要送他回来客栈了。”

江骜目瞪口呆:“好你这个无情的人呐,我呸!”

言毕,他厌弃地转身,奔赴喧闹繁华的市集。

荀馥雅得见江骜离去,在丫鬟妙光的搀扶下,从车厢里下来,忽然觉得脊背泛凉,一股极度阴冷的感觉覆盖在所有的感官之上。

她循着感觉望去,那一瞬间,似乎隐约瞧见了李琦出现在人群当中,正用一种极度疯狂而变态的眼神盯着她看。

她的眼眸惊惧地缩了缩,可等她定睛一看,眼前却找不到确切的那个人。

她惊慌地跑过去确认那人是否在这,却被身后的谢昀一把拉住。

荀馥雅此刻冷汗涔涔,谢昀不曾见过她如此畏惧,一把推开期期艾艾向他求饶的朱管事,俯身下来,柔声询问:“怎么啦?”

荀馥雅抬眸看到谢昀那双冷眸正审视着她,想起那日的尴尬,甩开他的手,转过脸去:“没什么,只是不曾见过异族人,有些害怕。”

谢昀捕捉到她的眼神闪烁,气势压人地逼近:“你连我都不怕,会怕异族人?你知晓别人怎么称呼我吗?小阎王,索命的。我可比异族人可怕千万倍。”

荀馥雅低眉,心里腹诽:你索命的模样可怕,可索爱的模样更可怕!

眼睫毛翕动了两下,她提眉与其对视:“我不怕你,许是、许是……”

许是什么好呢?

“许是什么?”

谢昀迈步逼近,目光变得凌厉。

荀馥雅提起脚欲往后退,忽然灵机一动,停脚向他盈盈一笑:“许是因为我喜欢好看的男子。”

“……”

谢昀怔然。

他怎就忘了,眼前这人是辛月,是那个**不羁、勾三搭四、恬不知耻的辛月。

都怪这女人,长着一副欺世盗名的模样。

旋即,谢昀铁青着脸,决然转身,一把拎起朱管事的衣领,半拽半拖地将人带进此处最大的一间客栈——隆昌客栈。

这是谢家的产业,朱管事负责管理的店铺,此次出事的,便是这家。

琴棋诗画与六艺,荀馥雅是样样精通,可这经商之道,她是一窍不通的,对此亦兴趣缺缺。

也许,她骨子里头是个彻头彻尾的文人。

谢家之事自有谢家人去料理,她没那个心力去操心,在丫鬟妙光的陪同与裘管家的带领下,上了楼,进了预定好的厢房中歇息。

她靠窗坐着,将手肘搁在窗边,漫不经心地朝窗外远处看。

赶路前来时,他们天没亮便启程,夜里到月中天时方匆匆寻个店来住,或者在旷野中停车过夜。在此过程,她邂逅了许多行脚商,有的是带点小东西做生意的,有的是被富商雇来运送货物的,三教九流,俱是底层出身,能投宿的几乎投宿比较残旧的客房,而没本钱投宿的,喝酒烤火,随处找个暖和的地方凑合一个晚上,都是读不起书而不得不为生活四处奔波的苦命人。

她想,人的出生有贵贱,不可逆转,读书是唯一能改变穷人命运的,可惜天启开的学堂只允许官家子弟和富家子弟去读书,普通贫困百姓根本得不到读书的机会。

要是平民百姓也能读书,那该多好啊!

她想得入神,却不知靠窗的她成了旁人眼里的一道风景。

暗角里,李琦仰望着她,眼底里是充满变态的偏执疯狂夹杂着压抑的占有欲。

“荀馥雅,待本侯成为这天下共主,尔等皆伏在我脚下,你又当如何?”

“届时,”他向她伸手,在空中做了个紧紧握住的动作,咧开嘴邪笑:“你插翅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