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石圆桌前,几人围坐在一块谈笑风生,其乐融融。荀馥雅瞧了一眼,压根没她的位置,略显尴尬。
谢衍专心致志地研究棋谱,谢夫人与谢老夫人坐在他两旁劝说,孙媚儿亲昵地挽着谢昀的手臂纠缠着,身子挨得很近,谢昀则冷蹙着眉,很不耐烦。
既然满座,也不给她加座,这是存心羞辱她吗?
她本想转身离去,可又觉得不妥,便到旁边拖来凳子,坐到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
谢老夫人用公筷给谢衍夹菜,笑得慈眉善目:“衍儿,祖母给你夹了你爱吃的菜,吃一口吧。”
谢夫人一改往日疾言厉色的作风,温温和和地劝说:“衍儿,书是看不完的,吃完饭再看,可好?”
谢衍的眸光似乎已黏在了册子上,毫无反应。
孙媚儿娇嗔道:“祖母和姑母总是偏向大表兄,我都吃醋了。”
谢夫人笑着打趣她:“你这妮子,平日里我和你祖母还宠得你少吗?等你嫁过来,你祖母和我都会偏向你的。”
孙媚儿脸色绯红,娇羞地拉拉谢昀的衣袖:“二表兄你瞧,他们都笑话我。”
“……”
谢昀似笑非笑地用勺子喝汤,仿佛一个局外人。
孙媚儿也不介意他的不理不睬,转头笑容甜甜地向荀馥雅提了个不合适的请求:“辛姑娘坐在那里位置正合适,帮我端个水盘来给我洗手吧!”
荀馥雅转头一瞧,身旁果然是安放洗手盘的架子,坐了如此久,她竟没留意。
她波澜不惊,正想着如何让孙媚儿得到教训,谢昀已发飙了。
“叫谁辛姑娘?她是我兄长的妻子,叫她伺候你,你的辈分有多大啊?需要我叫你一声祖奶奶,给你端洗脚水吗?”
谢昀猛地推开她,表情阴冷,眼底满是嘲弄。
孙媚儿吓得满脸委屈,热泪盈眶:“我,我……对不起。”
谢昀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你是对不起我吗?”
孙媚儿委屈地咬了咬唇:“对不起,嫂子。”
谢昀听到这称呼,不悦地竖起眉毛,冷漠地问她:“谁是你嫂子?能喊她嫂子的人,除了姓谢,就是谢家媳妇,你是吗?”
谢夫人瞧见她善良的侄女被欺负得梨花带雨,怒然回怼:“她是你谢昀未过门的妻子。”
荀馥雅淡淡地看了谢昀一眼,一板一眼地说道:“那就等她过了门再喊吧,毕竟不合礼数。”
此言一出,怼得谢夫人与孙媚儿两人无言以对。
“说起礼数……”谢昀缓缓转动着手中的玉瓷酒杯,眸色暗沉,“今晚是谢家家宴,表妹这样的外姓人在场似乎不合适,对吧长兄。”
谢衍依旧低头研究棋谱,可听到谢昀的问声,他毫不含糊地支持:“言之有理。”
两兄弟会意地笑了笑,谢昀转头凉凉地丢给孙媚儿一句:“还不让位给我嫂子坐,需要我请你么?”
孙媚儿委屈死了,也害怕极了。
她目含泪意地看向谢夫人:“姑母……”
一向喜欢护犊子的谢夫人自然受不得孙媚儿这般委屈,示威并重地对谢昀说道:“昀儿,媚儿跟我们早晚是一家人,她以往都坐这里的,没必要她让座。再说了,是辛月自己坐在那里的,我们又没逼她。”
岂知,谢昀勾唇一笑:“若她再坐在那里,表妹休想再踏入我谢家大门一步。”
“……”
面对蛮不讲理的谢昀,谢夫人也只能败阵下来。
孙媚儿知晓谢昀一向说一不二,不开玩笑,见谢夫人护不了自己,即便心里委屈得要死,也不得不乖乖给荀馥雅让座,自己坐到荀馥雅原来的位置上。
经历了方才的风波,谢夫人已没胃口吃饭,谢老夫人依旧耐心地劝说谢衍吃两口饭,谢衍依旧专心研究棋谱,而荀馥雅静静地吃着米饭,心情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谢昀对孙媚儿并无好感,可谢夫人一心撮合他们,这让谢昀很是反感。谢昀显然已忍受她们一个晚上,濒临发飙了,方才那一出,谢昀不过是借题发挥,好让自己摆脱孙媚儿,帮她,不过顺便而已。
如此想想,她并未对谢昀心存感激。
谢昀见她心事重重,只吃饭不夹菜,瘦不伶仃的,好惹人怜爱,于是给她夹了爆炒猪肝:“吃多点,补血的。”
面对突如其来的示好,荀馥雅受宠若惊。
她怔然盯着白饭上的两块猪肝,心情复杂:“我不爱吃这道菜。”
岂知,谢昀语不惊人死不休:“不爱吃,你会把我上回吃剩的都吃完?”
“砰!”
筷子砸地上了,荀馥雅如坐针毡。
众人目瞪口呆地瞧这边看,看得她脸色发窘。
她故作镇定地否认:“我没有。”
谢昀见她狡辩,只好告诉她:“你吃的时候,我坐在房梁上看着。”
“……”
荀馥雅不可置信地瞪大眸子,旋即恶狠狠地瞪着对面的谢衍。
好你个谢衍,居然还藏了一手!
面对火辣辣的眼神,谢衍心虚了,缓缓地移动册子挡住自己的脸。
此时此刻,荀馥雅想找个洞,钻进去。
这顿饭,每个人都吃得没滋没味,唯独谢昀吃得有滋有味,笑得没心没肺。
中秋过后,谢昀因要全盘接手谢家的生意,每日带着贴身小厮岑三早出晚归,忙得不可开交,而谢衍依旧醉心棋艺,无心搭理任何人。
荀馥雅百无聊赖,再次遇见上回误食夹竹桃的男童,两人一来二往的,便熟悉起来。男童出身贫寒,上不起学堂,可又想念书,于是荀馥雅闲来无事便教他读书习字。
府里的小厮和丫鬟起初因辛月从前的混账事对荀馥雅并无好感,可经过一段时日的相处,发觉荀馥雅知书达理,温文尔雅,待人亲厚,便对其生了好感。加上她身为少夫人并未瞧不起他们,不仅教恒娘的儿子读书习字,还耐心地他们认字读书,便对她有了敬重之意。
秋去冬来,眼见天气逐渐变冷,素来爱养花草的谢夫人命人移植了三株梅花到后院,每日精心打理,为的是待到开春时能目睹傲雪寒梅的美景。
恰巧那日她授课讲到北宋林逋写的《山园小梅》,便领众人前去观赏,体会何为“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不曾想,谢昀正陪着谢衍在赏梅。
因天气寒冷,谢衍穿得比平常多,还多了件华贵的素色大氅加身,手戴金丝纹白手套,显得臃肿。他的手里捧着散发着热气的暖手壶,使得整个人看上去有些许暖意。
而谢昀穿着玄色窄袖蟒袍,腰间系着金丝蛛纹带,袖口处镶绣着金线祥云,青丝以镶碧鎏金冠束着,显得身材伟岸又霸气。
谢衍并未注意到他们这群人,看着梅花在发呆,嘴里细细碎碎地念着:“玉骨冰肌谁可匹,傲雪欺霜夺第一。”
身为白丁的谢昀自然是不懂此诗为何意,瞧见荀馥雅欲转身离开,以为兄长在形容荀馥雅,便赶紧呼唤道:“嫂子,兄长在说你呢,你走什么走!”
荀馥雅耳根子泛起了微红:“他说的是梅花。”
堂堂谢家的当家人,居然闹这种笑话,难怪前世的时候,上京城每一个人都在背地里瞧不起他。
谢衍转动着漂亮的眼眸,眸光在荀馥雅与谢昀之间流连,暗存心思地说道:“听闻辛姑娘教恒娘的儿子读书习字颇有成果,不如也教教谢子非吧!”
“兄长!”
谢昀拧着眉毛,很是不悦,大有揍人的冲动。
谢衍正眼也不瞧他一下,斩钉截铁地表示:“谢昀,字子非。从今日起,必须跟辛姑娘学习两个时辰,否则别认我这兄长。”
谢昀心神一震,瞬间宛如被压制的孤狼,欲反抗却不得不付下低头:“好吧。”
谢衍宠溺地轻拍一下他,在小厮的簇拥下,慢悠悠地离开。
经过荀馥雅身旁时,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并未留下只字片语。
荀馥雅不知晓谢衍在打什么主意,初次见面时的场景,回忆起来,她至今心有余悸。
没犯病的谢衍虽然冷淡了些,但比较好说话,犯病的谢衍偏执冷酷,粗暴残忍,与上一世的阎王将军谢昀是何等的相似。
她畏惧着,每次面对谢衍皆心惊胆战,害怕他会突然犯病。
谢昀一向一言九鼎,每日都会来她的院子与孩童小川一块上课。起初,他会规矩地坐在书桌上跟着念书习字,可时间久了,那不学无术的浪**性子又犯了,每天到处闲逛赏花弄草不着家,即便回到课堂,坐姿亦如大爷般侧躺着,有时候还逼迫小川给他读点鬼神异志,而他时不时说些坊间的俗谈笑语逗弄众人。
荀馥雅心里琢磨着如何修理这个混账东西,这头谢昀饶有兴致地带着毫无基础的小川出外舞剑,结果一个不留神把谢夫人精心栽培的梅花砍下了一小半。
谢夫人差人来问,这厮还说是昨夜大雨,把花枝给压断了。
荀馥雅见过不要脸皮的,没见过这般的,如此吊儿郎当的性子,能潇潇洒洒地活到这般大,她猜想,定是靠他那张讨人喜欢的脸了。
有时候,她真怀疑,前世的那些遭遇,都只是一场噩梦。醒来之后,所有人皆健在,其乐融融,谢昀亦不会成为那位生杀豪夺的阎王将军。
她不想跟谢昀有过多的纠缠,打算去找谢衍谈谈。
她披上羊绒大衣,在丫鬟吟冬的陪同下,提着食盒,脚步在门口微顿。
屋内的小厮窥见其身影,大声招呼道:“辛姑娘请进来吧,大公子说外头寒冷,着凉了可不好。”
除了在谢老夫人和谢夫人面前装装样,其他时候他们都不是以夫妻之名称呼对方,伺候谢衍的小厮经过谢衍的授意,亦称呼她为“辛姑娘”。
对此,荀馥雅毫无在意。谢衍坚持这般,必定是认为辛月不配,不配便不配吧,她还不稀罕呢。
迈步进去,她方察觉里面的药香比以往浓郁,谢衍躺在**,厚重的棉被盖着他越发伶仃单薄的身子。
临近年关,他的身子越发虚弱,隔三差五便病倒。柳大夫下药亦越来越重,他的胃口越来越淡,人亦清减了许多,脸型都凹下去了。
瞧见这样一个行将就木的病人,荀馥雅对他的惧怕似乎消散了许多。
她想起来,谢衍活不过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