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枝费了好些劲才将脑海中那些叫人羞恼的画面给挥散了去, 自欺欺人般地强撑着面上的平静,好似方才她什么也没想一般, 缓步绕过花圃走到了陆闻跟前, 温声道:“陆闻,你怎在这站着?”
陆闻淡着眼眸看向眼前自认为伪装得极好的沈南枝,眸底闪过一丝笑意, 却很快又消散了去:“嫂嫂,晨安, 我是专程在此等你的。”
“等、等我干什么?”沈南枝的声音越发低微, 一时间竟有种想转身逃离的冲动。
实则,她还并未想好要如何面对陆闻, 昨日那般紧急的情况下, 陆闻神志不清, 她也好似被蛊惑了一般,这才没怎么过脑就顺势帮他掩下了踪迹, 未曾向任何人提及过他的出现。
可她仍是很难不去在意陆闻昨日出现在船上的缘由, 被偷走的东西究竟为何物她不得而知,但总归叫她牵扯到了这件事里面,如若当真是极为珍贵之物, 自是不会轻易就此作罢, 若是往后有人查到了她这里,她又哪是能有胆量包庇隐瞒这等大事之人。
可她心里也清楚,如若她当真将陆闻的踪迹说了出去,陆闻便会因偷盗重要之物而被大理寺抓去, 国公府兴许会受到些许牵连, 但以陆闻的处境, 只怕国公府定会为了自保弃他于不顾。
所以, 陆闻今日来寻她定是想与她说道昨日之事。
果然,下一瞬,陆闻便径直开口答道:“我想为昨日之事,向嫂嫂道谢。”
沈南枝抬眸看了陆闻一眼,他面色沉稳,眸底平静如水,好似并非是在忧心她是否会将他的罪行供出,淡然得完全不像是刚做了坏事的样子,反倒理直气壮的,来此只是为了谢她昨日帮了他一把。
他就一点不害怕吗?
沈南枝动了动唇,默了一瞬才轻声开口道:“进院中说吧。”
正在小院内等着主子归来的春夏和秋冬听见院门前的声响便快步赶了过来,一见沈南枝竟同陆闻一起入了院,皆是一愣,而后很快回过神来,朝着两人福了身:“世子妃,二少爷。”
“沏壶茶,备些小食。”沈南枝温声吩咐着,说完,似又想到什么,不着痕迹将视线在陆闻身上停留了一瞬,很快又道,“甜口的。”
陆闻眸光微动,转而垂下了眼帘,指腹在袖口下来回摩擦一瞬,倒是有些好奇沈南枝是从何处知晓了他的口味。
春夏和秋冬应了声,沈南枝这头也在院中的石桌前坐下了身来:“坐吧。”
陆闻回过神来,视线在沈南枝所住的小院中扫视了一周。
此处在她嫁入国公府前并无人居住,是后来才为她与陆衡新置婚房时才打理出来的,宽敞的庭院光线明亮,围绕在围墙下的绿植生机盎然,青石小路蜿蜒至主屋,倒是个不错的院子,只是离得他甚是有些遥远。
陆闻很快收回了视线,转而看向沈南枝:“昨日叫嫂嫂见笑了,但也多亏嫂嫂的帮助,所以今日专程前来,想好生向嫂嫂致谢。”
陆闻已蜕变过后的嗓音略带低磁,轻缓开口,就着他这张极为俊朗的面容,总叫人有些不由自主便无法将他与违法乱纪的偷盗小贼联系在一起。
他声声唤着嫂嫂,好似邻家初长成的乖巧弟弟,恭敬得体,没有半分逾距,反倒叫方才脑子里出现那些画面的沈南枝几乎要挂不住面子了,只得连忙开口道:“昨日便说了,你也曾帮过我,何需这般与我道谢,倒是我,此前说着要报答你,竟也一直未能寻得机会,若是因此帮上了你的忙,那我也能心安些了。”
陆闻语气虽是十足得体的,眼神却仍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看,闻她此言,眸底神色微微一暗,沉声道:“此前嫂嫂遇险,我自是应当出手相助,可昨日嫂嫂帮我……”
陆闻说到这竟又止了话,不明不白的,好似在试探沈南枝究竟知道了多少。
沈南枝也猛然从陆闻乖巧温顺的模样中抽回理智,心底暗骂自己方才竟有一瞬全然不觉陆闻做错了什么事,甚至还因着觉得自己帮上了他而感到欣喜。
敛去了些许面上的淡色,沈南枝难得严肃了起来,多看了陆闻几眼,很快便觉得盯着他那张脸实在容易影响自己的思绪,这便又不自然地移开视线,正色问道:“你昨日,为何要做这样的事?”
陆闻没有答话,静静看着她,似是在踌躇如何向沈南枝解释昨日一事的缘由。
实则,陆闻只是游刃有余地等着沈南枝自己全盘托出,他闭口不答,像是陷入了为难,而沈南枝也确实不是与陆闻比心眼的对手,很快便在陆闻的沉默下败下阵来,自己又心慌地追问道:“昨日轮船上丢失的珍贵之物可当真是你偷盗的?你……你怎会去做这样的事情。”
沈南枝眼前的陆闻安静乖巧,甚至让她觉得,他仅是个还不明是非的少年,而她作为长嫂,作为年长他五岁的姐姐,发现了他险些误入歧途,自是要苦口婆心规劝一番的。
“偷盗……吗?”陆闻唇角微动,将“偷盗”二字在唇边缓缓碾磨一瞬,转而淡声道,“我只是在拿回属于我的东西罢了。”
陆闻这话模棱两可,未曾否认偷盗一事,却也当真道出了自己的意图。
在沈南枝听来,陆闻这便是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忙道:“何物值得你冒这般大的风险去偷盗,眼下还未有人查到你昨日去过金湖,可若后面叫人查了去,你可是会被送入大牢的。”
陆闻闻言,略显无辜地眨了眨眼,清澈的瞳眸中映照着沈南枝为他担忧的焦急模样,他看得有些入神,默了片刻才不动声色反问道:“昨日仅有嫂嫂一人知晓我去过金湖,若是有人来查,嫂嫂会将我供出吗?”
沈南枝顿时被噎了一下,有些恼怒道:“你这般做自是不对的,我若不将你供出,我便是在包庇你犯罪!”
“可嫂嫂若是将我供出,我便会坐牢。”
沈南枝脑子嗡嗡作响,总觉得陆闻像是在强行拉她下水,却又觉得陆闻实在不像是这般一肚子坏水的小孩,她抿着唇一时不知要如何回答才好,她本也不是擅于与人争辩之人。
沉默之际,陆闻却忽的轻笑一声,浅淡的笑意落在他的唇角,低低的笑声好似流入耳中的一汪冰泉。
沈南枝抬起头来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便闻他打破沉默温声道:“与嫂嫂说笑罢了,被嫂嫂撞见实属计划之外,我也未曾想让嫂嫂包庇我的行为,但我并不觉我这般做叫做犯罪,我只是在做我该做之事,若因此牵连到嫂嫂,嫂嫂便将我供出便是,坐牢也只是我承担此事失败的后果罢了。”
沈南枝一怔,忽的想到那日城郊小道上,陆闻手持长剑因救她而杀了那醉汉的时候。
若说偷盗和杀人,自是杀人一事更为严重,可陆闻那是为了救她,即使将此事报到官府去,那醉汉也是会因折辱国公府世子妃而受到处刑。
沈南枝动了动唇,不确定地问道:“你可是有什么苦衷,若是当真不得已为之,我想此事也并非需得这般决绝下定论,若当真那便是属于你的东西,我们也大可如实告知官府,我想官府不会因此为难你,你也不必遭受牢狱之灾的。”
陆闻原本淡然自若的神色在这一刻有了一瞬破裂,他沉了眸色看着沈南枝,这个装乖引诱长嫂上贼船的想法忽然令他觉得有些无趣了。
沈南枝的善良成了将她生活割成片片难以拼凑的碎片的一把尖刀,她的懦弱成了阻碍她光彩世界下发光发亮的绊脚石,她的自卑令她难以为自己的命运做出反抗和改变。
可她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
陆闻的沉默令沈南枝感觉有些不对劲,再抬眼看去,对上陆闻与方才全然不同却又意外不明的视线,有些紧张道:“你、你为何这般看着我,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嫂嫂嫁予兄长可是不得已为之?”
沈南枝一愣,不明陆闻为何突然提及此事,她自然是不得已,甚至险些被逼上了绝境,她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开口,陆闻却又道:“可有人因你的不得已而就此将此事作罢?”
没有。
父母知晓她的不愿,更知晓陆衡绝非良配,却仍是为了自保,为了沈槿柔,强逼她嫁给陆衡,不仅没有就此作罢,甚至未曾因此而疼惜她分毫。
第20节
“嫂嫂未曾读书识字可是不得已为之?”
“可有人因此而体谅你生于沈家却并不识字?”
没有。
她不识字是因为年幼之时将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用于随母亲四处务工供父亲考取功名,为的是家中能就此过上好日子,可待到好日子降临之时,却独独将她遗漏了去,她成了沈家跨入权贵之家的耻辱,他们不仅没有体谅她没有学识的原因,反倒只为筑起虚荣的表象,彻底让她失去了读书的机会。
她忽的有些明白陆闻为何冒着如此大的风险也要去做这件事了。
陆闻与她相似,却又与她不同,他想改变这一切,想将不公的命运扳倒,即使可能会失败,他仍是这样去做了。
有些事本就说不上对与错,或许在旁人看来,这样便是错的,就像她向来做什么都叫人觉得是她的错,可她却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她有些羡慕陆闻的勇气,更有些羡慕他已是在为自己的命运大胆做出反抗,他不惧失败,不惧艰难,即使挣扎在泥沼中,也从未放弃过想要重见光明。
可她,似乎很难拥有陆闻这样的勇气,更不知自己要如何做,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陆闻看着沈南枝脸上的神色由迷茫到怔愣,再到落寞,悲凉,最终微微红了眼眶,似是下一瞬便会就此落泪。
他记得初见她时,便叫她落泪的模样晃了心神,甚至一再想着,如若她能哭得更为惨烈一些,是否这张原本素净的面容便会更为惊艳一些。
可此时,他却忍不住想动手将她眼眶中的泪意抹去。
他忽然觉得,若是不叫她落泪,见一见她明媚的笑,是否会比初见她时,更叫人心动。
于是,陆闻当真伸手抹去了她抑制不住从眼角落下的第一滴泪,柔声开口:“嫂嫂,可想读书识字,作为报答,我教你可好?”
那双几乎要沉入谷底的暗沉黑眸,在轻柔的嗓音下逐渐湛出令人着迷又澄亮的光亮。
陆闻看得移不开眼,目光紧紧黏在因他而神情变得生动的娇艳面容上。
周围好似有风吹动,她的眼睫在微微颤动,发丝在耳边飘动。
在她唇角上扬的那一瞬,他才惊觉。
什么都没有动,是他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