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的马车上, 陆衡醉得不省人事,粗重的鼾声震耳欲聋, 正好掩盖了马车内微弱的抽泣声。
狭窄密闭的空间充斥着浓烈的酒气, 刺鼻的气味中却混杂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女儿香,却并非沈南枝身上的气息,反倒是陆衡身上散发出来的。
方才在岸边瞧见的光景便已是说明了今夜发生在金湖的一切, 沈南枝精心打扮前来赴宴,为的却是替陆衡的荒唐之行在徐氏那头打掩护罢了。
今夜的宴席本为华宁布庄少东家唐东所举办, 表面光鲜亮丽, 实则内里却是**靡不堪的聚会,男男女女聚在一起共行荒唐之事, 更有自西域运送而来的美妓供奉给宾客, 以享异域风情之乐。
独坐在那间空****的屋子中的几个时辰在沈南枝此刻看来, 极为可笑,她甚至挺直了胸膛微昂着头向门外前来探查的下人报出自己身为国公府世子妃的名号, 而她的夫君彼时却在画舫上与旁人翻云覆雨, 当真叫人看足了她的笑话。
若是今夜轮船上没有意外发生,陆衡又会何时想起还独留在屋中的她,她又将枯坐在那处等他到几时。
沈南枝手脚冰凉, 泪水止不住地往下落, 她却无比憎恨自己此刻无能的泪水。
她当真就要这般过活下去吗,明日陆衡转醒,她还能对今日之事有何说法,与他说道他又能回应自己几分。
她究竟要怎样, 才能摆脱这样的命运。
和离吗?
沈南枝沉重地阖上眼, 眼眶中堆积的泪水在这一刻汹涌落下。
或许, 她当真应为自己争取一次。
——
深夜城郊隐秘小屋中。
陆闻默不作声起身倒掉铜盆中的血水, 臂膀上包扎的白色纱布在力道下渗出血迹,他却浑然不觉,面上并无半分情绪,直到将血水全数倒掉,这才缓缓抬了眼:“都处理好了?”
这话问的是屋中的另一人。
宋时钦满脸沉重,眸底的不悦之色溢于言表,叫陆闻这般轻描淡写问了一句,更是觉得气不打一处来,皱着眉头沉声道:“你也太胡来了,如此重要之事,你怎可就这般将你那嫂嫂给信了去,她若是将你供出,我们此前的努力全都功亏一篑了!”
宋时钦得知今日陆闻在船上的动向后,整个脸色就未曾松弛过。
他当是知晓沈南枝是何样的女子,对她也再熟悉不过了,可此事到底事关重大,人命关天之事又怎能完全确保沈南枝不会将事情道出,况且沈南枝也不知事情的来龙去脉,更不知陆闻就是那个与她通信的友人,她又有什么理由会无条件向着陆闻。
即使已处理好了所有的后续,宋时钦也实在是心中难安,他们精心策划许久,最后竟将命脉交付在了一个与此事毫不相干也无法准确拿捏的女人身上。
陆闻此时不知在脑海中映出怎样的光景,眸底闪过一抹暗色,似是在回味着什么,片刻后才漫不经心坐下了身,姿态放松,嗓音淡然:“她供了么?”
宋时钦喉头一噎,险些气得背过气去。
沈南枝的确在有人前来查探时什么都没有说,甚至极为谨慎地将陆闻出现在那屋中的痕迹处理干净了,可这也并不能说明什么,不管她此后是否会知晓今日发生的命案,但凡有人将事情查到了国公府去,保不准她就会在审讯之下全盘托出,毕竟沈南枝一看便不是心绪坚定之人,也没什么胆量和主见。
宋时钦缓了一瞬气息,这才又开口道:“她能帮你一时,莫不是还能帮你一世?她不过是个深闺女子,出于好心和此前你对她的帮助,今日才帮你瞒下了踪迹,并且她压根就不知晓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如若她知晓你是去杀人的,是你手刃了唐东,更甚知晓近一年来死去的人皆是你所杀,她还会觉得你只是个身世可怜的单纯的少年,还会这般帮着你隐瞒真相吗,更何况她与国公府……”
宋时钦止了声没再说下去。
陆闻要做的事情远不止此,而这一路走来,他也从未在何处出过半分纰漏,但沈南枝的介入就像是一根掩藏在暗色里的尖针,往后的路还很长,谁知他哪天会被这根尖针所刺伤呢。
此时的沈南枝念及着陆闻过往的帮助,也念及着她与他叔嫂的关系,在不知真相的情况下帮陆闻掩去了踪迹,可他们却是十分清楚陆国公府压根没打算要久留沈南枝这样的世子妃的,待到陆衡将沈南枝休弃后,她不仅与陆闻再无半分关系,更可能会因着对国公府的怨恨从而用此事报复到陆闻身上。
陆闻闻言眉梢微动,垂落在腿上的指尖微微蜷起,指腹来回摩擦一瞬,难得对宋时钦苦口婆心的话语有了反应,但脑海中所思绪的,却并不是宋时钦所想的那般。
不再与他有任何关系的沈南枝。
不知为何,这个念头令陆闻心底升起一丝不悦来,甚至全身的血液好似都在排斥着这个可能成为事实的说法。
脑海中不禁浮现出皎皎月光下,那娇柔明媚的面容,湛亮的眸底映照温柔的月,她好似在期盼着什么,向往着什么。
这种感觉于陆闻而言很是陌生,他不曾这般信任过谁人,亦或是他也并未要完全信任沈南枝,他留着随时能够全身而退的后手,可沈南枝却毫无征兆地打破了他的防备。
“月色宜人,今夜我独一人在屋中赏月许久,未曾见过别的人。”
那一刻,他看见了她眼中的月,却在隐隐期待着,将那明亮的剪影换成他的模样。
尝过一次甜头,竟叫他觉得意犹未尽,如果让他住进她的眼呢,占据了她的目光,她是否会如今日这般,即使看清了他的真面目,也永远无条件地向着他。
他甚至想到了胆小如她为了替他掩藏踪迹而逼迫自己冷静面对审讯,当有人问及她时,她满脑子想着他的模样,颤抖着声音向旁人道:“我谁也没见过。”
这种感觉,实在令人着迷。
舌尖轻舔过薄唇,似是捕捉到了弥留在唇上的那抹香甜,是她颈间的气息,陆闻抑制不住地勾起了唇角,滚动的喉结带起了嗓音的沙哑,低沉呢喃着:“谁说没了陆家,我与她便不会再有关系呢?”
——
翌日。
沈南枝昨夜几乎是彻夜难眠,逼近天明之时才浅浅阖眼了片刻,很快便又在第一缕日照落在窗台之时再度睁开了眼,眼底清明一片,眼下却难掩疲惫。
她缓缓从床榻上起了身,即使昨夜将和离的念头在心底反反复复咀嚼许久,天一亮,她却仍如被牵了线的傀偶一般,麻木地动身前去向徐氏请安。
只是当她刚走出自己院子没多久便察觉今日府上有些异样,往常来往于小道上的下人并未瞧见多少,直到走近徐氏的院子,才见周围来来往往步伐匆忙的下人,似是在为什么事惶恐而忙碌。
沈南枝不明所以,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缓步上前正欲先找个人问问,院内便传来徐氏几近失控的怒斥声:“究竟是谁给你们的胆子瞒下此事的!”
话音刚落,半步已踏入院中的沈南枝恰巧和徐氏满眼凶光的目光撞了个正着,沈南枝一惊,当即就被吓软了腿,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徐氏便毫不客气斥道:“来得正好,你过来!”
即使徐氏向来未曾掩饰她对沈南枝的不满和厌弃,但也从未这般不留情面在下人面前呵斥过沈南枝,连着表面功夫也懒得做了,俨然是怒到了极致。
沈南枝硬着头皮入了院中,大抵猜到今日的状况兴许和昨日之事有关,但却也想不通陆衡在外花天酒地已不是一次两次了,就连在他们的新婚之日做出那般荒唐之事徐氏也未曾这般发怒,此番怎会怒极到这种地步。
沈南枝走到徐氏跟前微微福了身:“母亲。”
“昨日你可是与衡儿去了金湖画舫宴?”徐氏沉冷的嗓音带着令人胆颤的威严,好似牢狱中审讯犯人般的态度。
沈南枝倒是觉得心头委屈,此事与她有何干,为何她要在此生生承受徐氏的怒火,可到底是没那个硬气的胆量,也只得老实应声道:“是的,母亲。”
明显感觉徐氏咬紧了后槽牙,她向来淡然矜贵的面容难得出现此时几近失控的裂痕,手握茶杯的指腹透出泛白的力道,似是想朝沈南枝发火,却又明白训斥一个懦弱无能的媳妇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深吸一口气,徐氏重重落下茶盏,茶水溅落在桌面,映着她锋利的面部棱角,嘴里低低咒骂着:“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话也不知说的是沈南枝还是陆衡。
这时,院外跑来一小厮,气喘吁吁道:“夫人,世子爷唤来了。”
正该被训的正主到了,沈南枝却并未觉得轻松多少,虽是还未嫁进陆家多久,但她也显然感觉到徐氏对陆衡的溺爱,此番大抵又是对陆衡不痛不痒说道几句,转而将怒火全数洒在她身上。
思绪间,身后传来一道脚步声,那脚步声在途中微顿了一瞬,很快又快步走了过来,径直走到了沈南枝身侧,也走到了徐氏跟前。
“母亲。”陆衡沉哑着嗓音开口唤了一声,似是还带着宿醉的混沌,但视线却若有似无般不断飘向一旁的沈南枝。
沈南枝不知陆衡此时以什么眼神在看她,因为她始终垂着头,静静等待着令她无奈沉闷的训斥来临。
果然,发现陆衡飘忽不定的视线的不止沈南枝一人,徐氏冷哼一声,厉声道:“看她做什么,莫不是她脸上有教你辩解的字?”